往昔的好日子又似回來了。

龍鷹和萬仞雨並排坐在洛水南岸的斜坡,看著大小船隻在前方穿梭往來。他們第一次的深談便是在同一位置發生,那時仍未曉得夢蝶夫人就是花間女,還相約到棋聖的棋園參加盛會。眨眼間,兩人各自成家立室,心境也與其時大有分別。

他們再不用頭痛李顯回朝的問題,卻在為李顯回朝後的情況苦惱。

對征戰塞外的軍事行動龍鷹大概地描述,但對現時宮內的情況,龍鷹是力求詳盡,將大江聯的“入侵”說個一清二楚,花了他整個時辰來向萬仞雨交代。

萬仞雨長長籲出一口氣道:“情況比我想象的惡劣百倍。”

龍鷹大喜道:“那你是站在我的一方了。”

萬仞雨不悅道:“這是什麽鬼話?我不站在你的一方,該站在哪一方?”

龍鷹歎道:“因為你一直是李顯的一派,師門又為太子黨的骨幹,做人更立場鮮明,不會因任何人而違背自己的原則,很難怪我擔心呢。”

萬仞雨道:“隻要你不再去刺殺李顯便成,我會和你共進退。現在我們最大的敵人非是大江聯而是武氏子弟,隻要能將他們清洗,韋妃將孤掌難鳴,不可能有作為,比之聖上的手段她是差遠了。”

龍鷹不同意道:“你低估了韋妃,是因你高估了李顯,我的感覺是不論李顯在哪個位置,他仍沉溺在自己狄窄的天地裏,最重要是安逸地享樂,希望眼前的情況可永遠持續下去,別人為他焦急,他卻是毫不在意。這樣的一個人,會任從圍繞身邊的人擺布,隻有打進他的小圈子去方能影響他。”

萬仞雨微笑道:“你這般悲觀,皆因不明白我們這邊的情況,武氏子弟雖多人掌握兵權,卻是似強實弱,皆因下麵的將領均對他們不心服。時機來臨,我們會將他們連根拔起,一個不留。”

又道:“韋妃和武曌的情況大不相同,當時沒人想過武曌敢冒天下的大不韙坐上九五至尊之位,故被她長期掌權,不住殺戮和排除妨礙她執政的皇族和重臣,成立她的執政班子。今次我們是早有預防,韋妃隻要有任何異動,我們會殺進宮內。明白嗎?”

龍鷹歎了一口氣,默然無語,萬仞雨訝道:“仍不同意我的看法嗎?”

龍鷹苦笑道:“因為我忽然發覺你像小弟般對宮廷鬥爭完全是門外漢,一切隻是想當然。”

萬仞雨承認道:“不要說皇宮,對朝廷我也是一知半解。大家兄弟,有什麽話放心說出來,不用介意我的顏麵。”

龍鷹道:“憑我對宮廷並不透徹的理解,確很難說服你,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在皇宮內起事絕不容易,上頭怎麽想是一回事,下麵的人隻會恪守規矩,天子對他們具有無限的威權。隻要韋妃懂得巧妙運用李顯做擋箭牌,她將穩如泰山,任何敢冒犯她者會被打為叛賊。你要清剿武氏子弟嗎?她會借機清除所有反對她的人,通過李顯這個傀儡,韋妃可以為所欲為。”

萬仞雨沉吟思索。

龍鷹道:“如果事情這麽容易解決,胖公公不會力勸聖上不要輕舉妄動,對未來也不會如此悲觀,在這方麵胖公公走過的橋要比我們走的路還多。從軍事的角度看,皇宮等於由無數堅壘組成的軍事重地,重重崗哨,處處關防,各有職責,違者是叛國欺君、誅家滅族的大罪。宮內更有左右羽林軍和飛騎禦衛的衛所,韋妃隻要將自己的人安插在關鍵位置,何懼你起兵造反?當李顯從東宮遷往宮城,成為名正言順的大唐皇帝,任何叛亂均不會得到下麵的支持,整個軍事係統與他們夫婦結合為一,此正為韋妃與武三思搭上的主因,各取所需也。你道我想殺李顯嗎?作出這個決定前我痛苦得想自盡。”

萬仞雨道:“殺武三思又如何呢?”

龍鷹道:“這家夥比任何人更怕死,且清楚自己的處境,出入都有大批高手護駕,要殺他隻會比殺李顯易上一點點,韋妃則更是休提,光要過妲瑪和寧采霜兩關。”

萬仞雨終於同意,道:“我是太天真了,現時隻好將矛頭先指向大江聯。”

龍鷹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我絕不可以暴露身份,否則會失去‘王庭經’巧妙製衡韋妃和大江聯的妙用。這個鬥爭的遊戲必須透過‘王庭經’和‘範輕舟’去進行。”

又問道:“現時你在太子集團裏占著的是怎麽樣的一個位置?”

萬仞雨苦笑道:“你比我更清楚李顯的脾性,我又不會投其所好,韋妃則因我和你的密切關係而顧忌我,所以見過兩次麵後,我再沒興趣到東宮去。”

壓低聲音道:“我見過隆基,還和他暢談了整個晚上。”

龍鷹問道:“他有什麽話說呢?”

萬仞雨道:“大部分時間在談你,亦因你而論及塞外的形勢,隆基確是個有抱負的人。武曌肯接受你的選擇,我對她完全改觀,明白她確有為天下著想的誠意。”

接著皺眉道:“我們這樣偷偷摸摸的見麵始終不是辦法,我會變得投閑置散,終日無所事事。”

龍鷹頭痛地道:“可以有什麽辦法呢了”

萬仞雨道:“我們需要的是一個事件,將我們拉扯在一起。這方麵由我去想辦法。你這幾天有何特別的事呢?”

龍鷹道:“較特別的是明晚歡迎李智機的國宴,你和他是舊識,便通過他來介紹我們認識如何?”

萬仞雨道:“這種禮貌性質的引見不足以構成我們夥伴的關係,我們因此忽然密切往來會惹起疑心。在國宴前你會否到宮外去呢?”

龍鷹道:“明天我要到宮外辦兩件事。”遂將武攸宜和香霸的事說出來。

萬仞雨沉吟道:“我和你都清楚武攸宜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會忽然膽敢違抗聖上的命令?”

龍鷹哂道:“當然是令他瘋狂的美人兒的性命危在旦夕,令他不得不來請我出手,如非情況不容許,他今天早押我去治病了。”

萬仞雨沉聲道:“我嗅到陰謀的味道,的確低估了大江聯,他們第一個要殺的人正是你,因為你已成了他們秘密進行的某項陰謀的障礙,故先下手為強。”

龍鷹一呆道:“我倒沒想過,因為目前並不是殺我的最佳時機,殺我最好待老子去雲遊的時刻,難道靜候十天的耐性亦欠缺嗎?”

萬仞雨道:“如果明天真有人伏擊我們的醜神醫,等於間接證實大江聯的陰謀會在幾天內發動。”

龍鷹道:“殺不死我又如何呢?”

萬仞雨道:“隻好把發動延後。你表現得愈高明,他們對你愈有顧忌。唉!他們可想出什麽陰謀詭計呢?真教人想不通。”

龍鷹道:“肯定與用毒有關係,否則何用懼我?”

萬仞雨道:“理該如此,如果我猜個正著,這就是我們最需要的‘事件’。”

龍鷹唇角逸出笑意,道:“且是天衣無縫,但武攸宜難免要給聖上罵個狗血淋頭。”

兩手探出手掌,堅握在一起。

※※※

龍鷹偷進上官婉兒的府第,駕輕就熟尋到大才女的香閨,穿窗入內,美人兒正對鏡卸妝,穿的是輕柔單薄的絲質睡袍,該是因等得不耐煩,正要上榻就寢。聞聲頭也不回地道:“坐!”

龍鷹坐在窗旁的椅子裏,看著她銅鏡裏的反映,歎道:“我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事實上他早有腹稿,這麽說是要令上官婉兒錯覺以為他沒有預先想好說辭。想起以前與她郎情妾意,怎猜到今天會發展至此等爾虞我詐的關係。他們間非是沒有情意,隻是被更大的利害關係完全覆蓋了。

上官婉兒透過銅鏡的反映看他,兩手輕柔地梳理垂瀑般的烏黑秀發,淡淡道:“那就由你和法明扮鬼扮馬到房州去刺殺太子說起。”

龍鷹沒想過這麽遠,猝不及防下差點啞口無言,幸好靈機一動,思路立即轉活。

道:“此正為聖上肯答應胖公公和我讓太子回朝的唯一條件,就是沒有了韋妃的太子。”

上官婉兒慢條斯理地道:“法明又因何肯與你去合作做一件對他沒半分好處的事。誰都知道,太子登位,首當其衝的正是他。”

這是個他不可能提供合理答案的問題,除非抖出魔門的秘密,苦笑道:“恐怕要直接問聖上了,這方麵是由她安排的。”

上官婉兒冷笑道:“鷹爺推得一幹二淨,聽說你們到東宮進行刺殺一副生死與共的模樣。法明因何對你態度大改呢?”

龍鷹聽得心中有氣,道:“這不關態度的事,而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和法明必須同舟共濟。你問夠了嗎?揭穿老子又如何?誰奈何得了我?頂多我立即回高原去,以後再不理中土的事,更不理李顯的死活。”

上官婉兒轉過身來,麵向著他,道:“鷹爺生氣了。脫下麵具好嗎?”

龍鷹負氣地道:“不脫!”

上官婉兒放下梳子,長身而起,婀娜多姿來到他身前,俯首看著他道:“是婉兒不好,錯怪了你,聖上看得很準,韋妃確會變成禍患的根源,可是大局已定,鷹爺可有回天之法?”

龍鷹探手環抱她的腰臀,摟得她坐到腿上去,擁個結實,在她耳邊呢喃道:“明天的事不要想那麽多,隻須選擇站在那一邊。婉兒該比任何人更清楚,韋妃和武三思已勾結在一起,李顯則是砧板上的肥肉。如果婉兒認為須效忠梁王,即管這麽做吧!不過我龍鷹答應過聖上,絕不容許韋妃成為另一個她,當韋妃坐上帝座的一刻,便是我龍鷹撥亂反正之時。”

上官婉兒一雙玉手纏上他的脖子,昵聲道:“你會殺婉兒嗎?”

龍鷹斷然道:“我龍鷹就此立誓,永遠不會傷害婉兒。”

上官婉兒獻上香吻,喘息著道:“黃昏前梁王召婉兒去見他。”

龍鷹道:“是否在你麵前臭罵我呢?”

上官婉兒道:“剛好相反,他大大誇讚你一番,還說幸好得你回來,才知太子虛不受補。”

龍鷹歎道:“這家夥愈來愈高明了,他這番話正是要透過你讓我曉得,使我對他沒有戒心。”

上官婉兒訝道:“他為何這般做呢?”

龍鷹不屑地道:“壞腦袋可想出什麽好東西來。”

上官婉兒嗔道:“不要說得梁王這麽不堪好嗎?”

龍鷹不悅道:“婉兒。”

大才女伏入他懷裏,幽幽地道:“鷹爺給婉兒一點時間嗬!”

龍鷹將她攔腰抱起,朝榻子舉步,道:“我必須於午夜前趕回宮去,上官大家該曉得老子現在要幹什麽?”

上官婉兒“咿唔”一聲,將俏臉埋入他的肩頸去。

忽然間,他和大才女昔日的美好時光又似重現眼前。

※※※

回到上陽宮的太醫府,隔遠已嗅到燒東西的氣味,進入廳子仍見不到符太,最後在連接內外進的天井找到他。

符太逐頁撕下醫卷,投進燃著的火爐裏去,好像很享受將四冊醫卷付諸一炬的過程。

龍鷹搬來矮凳在他身旁坐下,問道:“全記牢在腦袋了嗎?”

符太道:“是融會貫通,隻一天的時間便將我的‘毒學’提升轉化,更上層樓,寫此四冊東西的人非常了不起。”

龍鷹道:“想不到你這麽好學。”

符太朝他瞥一眼後,目光回到不住冒竄的火焰,道:“對任何可以啟發我的東西,我都不會錯過,問題在大多數東西,接觸不久立感索然無味,提不起勁。”

又道:“我到過東宮去!”

龍鷹道:“見到李顯和韋妃嗎?”

符太道:“隻見到寧夫人。”

龍鷹道:“見到你她有何反應?”

符太沒好氣道:“你當我是洪水猛獸嗎?你懂扮醜神醫,我不懂扮你的醫佐徒兒嗎?她對我不知多麽客氣,還考我醫術上的功夫,看能得你多少真傳。哼!竟敢探我符太的底子。”

龍鷹笑道:“勿要多心,我隻是想弄清楚情況,尚藥局又如何呢?”

符太傲然道:“給我眼神一掃,誰敢不乖乖聽話。”

龍鷹有點不敢問下去,隻能暗自心驚,岔開道:“你未來情人的事有點眉目了。”

符太稍神一振道:“快說來聽!”

說時就那麽將燒得隻剩半冊的最後一卷投入火裏去,再沒有逐頁撕的興致。

龍鷹大奇道:“你竟是認真的。”

符太道:“我何時說過對此不認真呢?剛才一邊燒東西,耳邊像一直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我恐怕已被她的‘媚音’迷倒了。”

龍鷹說出香霸約他到店子見麵的事後,伸個懶腰道:“血戰之後才去赴約,最重要是能生擒幾個活口,便可教大江聯頭痛。”

符太愕然道:“神都內何來血戰的機會。”

龍鷹扯著他站起來,到內堂睡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