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冷冷道:“那個扮你的人是誰?”

龍鷹心底冒起寒氣,有點像再不認識身旁的大才女,聽到的是一個陌生人的話,他一直沒想過上官婉兒會變成一道難題,現在才曉得自己錯得多麽厲害。

她更是唯一懷疑自己是兩大魔門老妖之一的人,此乃自然而然之事,當她發現刺殺行動失敗後為眾人診治的“王庭經”再不是與她有肉體關係的龍鷹。

當“王庭經”忽然從高原“回來”,她更曉得武曌也為龍鷹在隱瞞。上官婉兒不敢問女帝,隻能啞忍,心裏肯定非常不舒服,因曉得龍鷹正掉頭來對付她押下重注的李顯。

他實在過分高估了自己對上官婉兒的影響力,她絕不是可任由擺布的人,何況她和武三思關係密切。如果不是她亦被牽連其中,告發他等於告發自己,說不定已向武三思揭穿他扮醜神醫的秘密。

現在她的問題極為難答,因千黛乃女帝的大秘密。如果他是為求成功不擇手段的人,便應該辣手摧花殺死上官婉兒,皆因別無選擇,但這種事他怎做得出來呢?他甚至不可將大才女質詢自己的事向女帝或胖公公道出來,因為他們正是辣手無情的人,絕不會猶豫。

龍鷹沉聲道:“真的不要問,因對你不會有任何好處。”

馬車駛離東宮後苑,朝宮門馳去。

兩人雖然並排而坐,但距離卻似隔著重重荒漠沙原。

上官婉兒語氣轉寒,道:“為何要刺殺太子?”

這句話更難答,又不能不答。

龍鷹頭痛地道:“我可以保證同樣的事不會再發生。唉!該怎麽說呢?問題出在韋妃身上,她的野心令敵人有可乘之機,現時的太子黨已徹底變質。”

上官婉兒繃緊的玉容絲毫沒有放鬆,卻是語氣轉柔,輕輕道:“為何要回來呢?”

一道接一道的問題,終問得龍鷹啞口無言,乏詞以答。

上官婉兒別過俏臉,盯著他道:“你若仍不肯說出真相,婉兒便死給鷹爺看。”

龍鷹反放下心來,眼前大才女的命運已和他掛了鉤,如他身份敗露,上官婉兒和武三思、李顯的關係亦立告完蛋。

龍鷹輕描淡寫地道:“一切緣自我的‘範輕舟’曾混入大江聯刺探,掌握到大江聯的秘密。簡單地說,大江聯是由四路人馬組成,分別是突厥人、塞外魔門、由白清兒創立的魔門支派玉女宗和一個曾在中土紮根的邪惡世家。其他不說,隻說妲瑪和李清仁,前者是玉女宗四大高手之一,李清仁則身兼諸門之長,原名該叫楊清仁,是初唐時期名震一時的‘影子刺客’楊虛彥與高祖寵妃董淑妃私通下的後人。”

上官婉兒呆瞪著他。

馬車駛出東宮。

龍鷹攤手道:“如果沒有你的梁王,又沒有韋妃,我何用出此下策去行刺。大家該比我更清楚李顯是怎樣的一個人。現在一切已成定局,聖上亦乏回天之力,更遑論小弟。我可以做的事就是先穩住塞外的局勢,再鬥垮大江聯,然後耐心等待朝廷變成一個爛得不能再爛的爛攤子,再看如何能撥亂反正,收拾殘局。”

上官婉兒垂首道:“梁王並不是我的。”

龍鷹聽出她語氣大為鬆動,暗舒一口氣,道:“聖上本要立即出手,盡殲混進東宮的敵人,全賴胖公公和小弟大力勸阻,方不致釀成血洗東宮的大禍,現時形勢非常微妙,我更曉得大江聯已設計出奪權的完整計劃,情況一觸即發。”

上官婉兒輕輕道:“這麽說,聖上是絕不會讓太子繼承皇位哩!”

龍鷹道:“恰恰相反,聖上早決定讓位,這叫‘置諸死地而後生’。”

馬車右轉進入禦道。

龍鷹訝道:“奚王竟是住在宮城內嗎?”

上官婉兒搖頭道:“婉兒仍不明白。”

龍鷹見她容色蒼白,心生憐意,道:“現在是大風暴來臨前的前夕,我們能盼望的是風暴來去匆匆,然後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我現時不但不會去傷害太子,還會盡我之能保著他的健康。明白嗎?哼!婉兒最好能與梁王劃清界限,這個卑鄙之徒絕不會有好下場。”

上官婉兒沒有答他,避開他淩厲的眼神,低聲道:“奚王和從人入住你以前在西洲的麗綺閣,以示兩國間密切的關係。”

以前突厥公主凝豔率眾而來,住的是宮外的國賓館,現在則讓奚王李智機入住宮內風景最佳的麗綺閣,正是親疏有別。

上官婉兒湊近道:“婉兒要和鷹爺再作詳談。”

忽然間,安撫上官婉兒成了龍鷹的要務,豈敢說不,點頭道:“明晚如何?小弟會到上官大家的香閨去報到。”

上官婉兒道:“明晚不成呢!聖上將舉行款待李智機的國宴,而你更是必須出席的人。”

又道:“今晚成嗎?人家的心很亂呢?”

龍鷹心忖國宴又不是通宵達旦的舉行,國宴後至少還有兩、三個時辰來幽會,但亦明白大才女的心情,點頭道:“就今夜好了!”

上官婉兒坐直嬌軀,以前那雙神采飛揚的眸神變得空空洞洞,一片茫然,直勾勾地瞪著前方,但肯定是視而不見,心神不知流落到哪裏去了。

大宮監府,花園。

胖公公徐徐吐出連串煙圈,好整以暇地道:“遠行的妙處,須返回家裏方能體會,以前平凡不過的景象事物,莫不變得新鮮有趣,熟悉裏透出點陌生的感覺。”

龍鷹和李智機,隨行而來的兩個大酋頭達天和赫根拿在麗綺閣暢聚離情,泰婭亦有到神都來,卻因去了遊神都苑,尚未碰麵。曉得李智機之子李大酺康複後再沒有舊病複發,長成雄姿英發的男子,龍鷹心中欣慰,也暗呼僥幸。但因受上官婉兒的突發事件影響,閑聊半個時辰後龍鷹托詞脫身,約好明晚國宴時見麵後,立即趕往大宮監府找胖公公想辦法。

龍鷹心忖幸好你肯返回神都,否則將求助無門,他怎敢向武曌透露上官婉兒的情況。

胖公公打量著他,冷靜地道:“她會出賣你。”

龍鷹大吃一驚道:“那怎辦好呢?”

他最大的擔憂,是怕殺上官婉兒成了唯一的選擇,試問他怎下得了手。

胖公公目光投往天邊日落的餘暉,仍是一副從容淡定的神態,道:“公公之所以改變主意,陪你回神都,正因早預見眼前的情況。邪帝老哥雖然是戰場上縱橫無敵的戰帥,但對宮廷鬥爭卻屬新丁,戰場上的那一套尚未能派上用場。”

稍頓續道:“首先你要掌握上官婉兒的心態,她絕不會因愛上一個男子而為你犧牲一切。而她之所以愛上了你,除了你對她確有吸引力外,更因你當時的權勢。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明空的心意。”

龍鷹聽得心裏很不舒服,因違反他一向男女相愛是基於人與人之間的吸引和緣分,沒有其他條件和利害關係的想法。胖公公旁觀者清,自然可想到他沒想過的東西,此正為他來找胖公公求救的原因。

胖公公回到他身上來,道:“我曾多次提醒你,宮廷有權位的女子沒有一個是正常的,但每次都沒說清楚,因怕破壞你在宮內泡妞的樂趣。在宮內,即使是明空,也必須建立忠於自己的班底,更遑論其他人。若不能聯群結黨,亦須尋得可依附倚仗的靠山。上官婉兒正是深諳此道,故先選擇了權傾朝野的武氏子弟裏最得明空信任的武三思,接著投入像異軍突起、聲威如日中天的邪帝的懷抱裏,其中是經過計算,絕非因情難自禁。如論真情真意,太平會比她略勝一籌。唉!太平也變了,變得很厲害。”

龍鷹沒法不同意胖公公精到的看法。

以前他總有點不明白上官婉兒,隻隱隱感到她乃宮內在有手段的女人,深謀遠慮,卻又能韜光養晦。

胖公公續道:“或許因身在局內而沒法察覺,你到神都來實打破了以武承嗣和武三思為首的武氏子弟與以狄仁傑為首的朝臣相持不下的局麵,令擁護李顯的一方聲勢漸盛。明空雖然數次策動反擊,例如在春祭以武承嗣為亞獻,又壓抑太平,仍沒法扭轉不利於諸武的形勢。到你大敗盡忠和孫萬榮,武氏子弟大勢已去。就在這種情況下,上官婉兒主動向你獻身,因她清楚李顯的回朝,已因你站在狄仁傑的一方而成難以逆轉之勢。就趁這個時機,她投向李顯的一方,並為武三思穿針引線,令李顯夫婦現在對武三思另眼相看。”

龍鷹聽得心中佩服,胖公公對整個情況掌握得無有遺漏,自己隻能自認愚拙。事實說明了他能盡收擊敗契丹人的成果,是因武三思自己不爭氣,觸怒武曌,被她臨陣撤職,奪去帥權,改為由自己代駕親征,否則勝利的光榮會歸於武三思而非他龍鷹。

女帝亦知武氏子弟聲勢如江河日下,她仍力圖挽回頹勢,依武承嗣之言與默啜訂下姻親,豈知默啜出爾反爾,竟把到突厥迎娶凝絕的武延秀扣留,令女帝顏麵盡失。

還賠了大量金子和貴重的物料,無端端失去大片領土,全賴龍鷹的威脅,使默啜不敢妄動,放回武延秀,而不是送他的頭顱回來。到這田地,武氏子弟已不可能有任何作為。

胖公公歎道:“不論宮廷或朝廷的人,個個精於見風使舵之道,像狄仁傑般的人物是絕無僅有。現在李顯榮登帝座隻是早或遲的事,在這樣的情況下,上官婉兒會視你為明空的人,刺殺李顯是因不願交出皇座,你說她會投向哪一方呢?如果不是因她有份為你隱瞞‘王庭經’的身份,她早出賣你了。至於大江聯有否混入東宮集團,隻屬枝節問題。”

龍鷹倒抽一口涼氣,道:“如此今晚豈不是對她說什麽也沒有用嗎?”

胖公公悠然道:“小子你先答公公一個問題,就是既然曉得武氏子弟敗局已成,為何上官婉兒仍在暗裏出力,為武三思向李顯拉關係呢?”

龍鷹道:“她該是眷念武三思對她的恩情吧!”

胖公公道:“此正為最關鍵的一點,不論她和武三思是哪種關係,上官婉兒亦非冷血無情的人。對武三思如是,對你也如是,如果你能令她相信你於她是有利無害,便可以說服她繼續為你隱瞞,因你們的利益變成一致了。”

龍鷹頭痛地道:“難道我須向她抖出李隆基的事?”

胖公公沒好氣地道:“此事萬萬不可,等於害死李隆基。你道上官婉兒會相信這般無稽的話嗎?在現時的情況下,怎麽數也輪不到李隆基。”

龍鷹道:“那我憑什麽去說服她?”

胖公公現出笑意,道:“你隻須令她三天內不告發你,那她將永遠失去告發你的機會。”

龍鷹明白過來,隻有立即告發他,方能顯示她對李顯夫婦和武三思的誠意,否則會令他們清楚她對龍鷹餘情未了,致猶豫難決,對她的忠誠度當然大打折扣。

龍鷹沉吟道:“我可在她身上弄點手腳。”

胖公公大搖其頭,道:“此為下下之策,事後她醒悟過來,將會徹底破壞你倆之間的密切關係,她永遠再不信任你。”

龍鷹苦笑道:“我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胖公公道:“你早向她說過了。她現在最大的利益就是李顯,憑她的政治手腕,對明空政策的熟悉,又具不作第二人想起草各類敕令詔書的本領,李顯即位上官婉兒必得重用。她唯一的顧忌是那惡婆娘對她的戒心。”

龍鷹道:“保證李顯身體健康隻是我沒話找話說,連我自己也感到難以置信,怎說得動她呢?”

聽過胖公公的分析後,他終於明白為何上官婉兒堅持在今晚碰麵,皆因告發他是急不容緩的事,但她當然不能說出背後的原因,隻以明晚是國宴來搪塞。

想到這裏心底冒起寒意。

如果宮廷是另一個戰場,他便是未能“知己知彼”了。

胖公公道:“你定要騙她,把你在戰場上的施詐用騙,搬到這裏來。”

龍鷹忽然想起來俊臣,這家夥初到神都當官時,肯定不像今天般壞,可是一入朝廷深如海,愈陷愈深。將他人性醜惡的一麵勾了出來,變成現在般臭名遠播的人。自己亦正泥足深陷,不得不去欺騙和他有密切關係的女人。

龍鷹道:“如何可以騙她我是站在李顯的一方呢?”

胖公公微笑道:“憑的是你鷹爺的金漆招牌,告訴她你那次到東宮要殺的人不是李顯而是韋妃,因你認為韋妃和大江聯互相勾結,你之所以不得不回來,正是要憑‘王庭經’的身份保護太子。上官婉兒比任何人更清楚武三思和韋妃的野心,更知這雙狗男女縱能得一時之勢,但如李顯有什麽閃失,上官婉兒會陪他們一塊兒墜往地獄。故此隻要你能保著她最大的利益,她會與你共進退。記著告訴她,你和法明的確是奉明空之命去刺殺韋妃,上官婉兒最清楚明空對那惡婆娘的看法,會深信不疑。”

龍鷹重重籲出一口氣,放下心頭大石地道:“明白了!幸好有公公在,否則我不知怎麽好了。”

胖公公冷笑道:“比起公公,上官婉兒仍是嫩了點兒。”

龍鷹道:“時間無多,我須立即出宮找仞雨和法明。”

胖公公皺眉道:“找法明幹什麽呢?”

龍鷹說出殺楊清仁的大計。

胖公公歎道:“你太低估楊清仁了。”

龍鷹訝道:“我怎樣低估他呢?”

胖公公道:“楊清仁在大江聯負責什麽事呢?”

龍鷹摸不著頭腦地答道:“他在主持一個刺殺集團。”

胖公公道:“由此可知他體內流的是‘影子刺客’楊虛彥的血液,以寇仲和徐子陵之能,也要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才能置他於死。”

稍頓續道:“回神都後公公一直在留意他的行蹤,甚至出動陸石夫,仍沒法掌握到他的所在,至乎不清楚他是否在神都,可知這是他一貫的刺客作風。這樣的一個人,絕不會隨隊到飛馬牧場去,而會是來去飄忽,教任何人都沒有可乘之機。”

龍鷹頹然道:“我想得太簡單了。”

胖公公含笑道:“如果他們發現‘王庭經’是他們最大的障礙,就不用愁他們不來殺你了。”

又道:“殺你最容易,隻要來個毀屍滅跡,其他人會以為你在某處深山失足跌死,絕想不到是被人宰了。”

龍鷹點頭道:“該是這樣子,既不用急於找到法明,我可返醫府打個轉,看看符太。唉!真不知該做哪件事才好,我還答應了為李顯處方開藥。”

胖公公道:“公公已去代你安撫符太,這小子確是非常特別的人,卻不似你形容般邪異。他還著你放心,因他沒法放下四冊《行醫實錄》,果然是識貨之人。”

又道:“你亦不用去忙李顯的事,交給符太去做好了,我會親自伴他到醫署去。”

龍鷹問道:“我是否就這麽大模大樣的出宮去呢?”

胖公公道:“不是這樣離開,難道要公公使人用轎抬你出去嗎?回來時又怎辦呢?任何事做多了,別人將習以為常。”

龍鷹一聲受教了,寫下藥方後立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