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飽滿的李顯帶頭站起來歡迎,累得其他人慌忙起立。

龍鷹裝作嚇了一跳地向李顯施禮,請安問好。

更想不到是李顯排眾而出,移到龍鷹身旁挽著他的手臂,邀他坐到自己的身旁去,親切熱情,就如龍鷹乃他親族,非是外人。

八張椅子半月形的排開,李顯和龍鷹居中而坐後,其他人紛紛坐下。雖然貴為太子,李顯仍一如往昔地不擺大周皇儲的架子。龍鷹環目一掃,除武三思外,認得的有年輕文秀精於相學的鄭普思、滿臉胡髯魁梧壯健的高手葉靜能、李顯的東宮舊屬官味十足的韋安石和心腹謀士李遠懷。當年伴在李顯身旁者全體在場,隻欠了個宗楚客,其時列席的宇文破則正在殿外打點。

龍鷹裝作沒留意香霸,隻和李顯暢聚離情。

俏麗的宮娥奉上香茗,湯公公則來到李顯和龍鷹椅後站著,似乎伺候醜神醫如伺候李顯般重要。

李顯歎道:“自我有幸得遇神醫,歲月匆匆,不覺又一年了。神醫雖曾返神都,可是貴人事忙,一症接一症,大家始終沒法聚首一堂,讓我們再聆神醫妙論,令我難以釋懷。來!先讓我為神醫引介一位新相識。這位是榮老板榮士先生,在神都新開設的珍古齋名動全城,沒去見識過的都未算來過神都。”

香霸起立施禮,動作瀟灑好看,確有名士的風範和神采。

龍鷹亦起立還禮,故意用神打量他幾眼,唇角泛起莫測高深的笑意,卻絲毫感覺不到對方在精神上現出任何波動,可見香霸的密藏不露、涵養之深。

香霸可歸類為龍鷹沒有把握殺死的高手,與小可汗、楊清仁、洞玄子、高奇湛等輩同一級數。

重新坐好後,精於鑒貌辨色的鄭普思開腔道:“神醫看榮老板時似乎另有意會,何不說出來讓太子和我們得聆高論。”

在座諸人包括香霸在內,均感神醫駕到後說話的氣氛轉熱,充滿峰回路轉的趣味性,皆因特立獨行的神醫在在出人意表,像這般隻看香霸一眼,似已看出別人看不出來香霸的另一麵。

李顯金口道:“請神醫指點。”

香霸含笑不語,打量著龍鷹,其他人無不聚精會神,看龍鷹有什麽話可以說的。

龍鷹不再回敬香霸的眼神,迎上李顯的目光,好整以暇地道:“先盡責後閑談。上次庭經開給太子的藥方,以散熱為主。所謂熱自外生者宜表宜散,熱自內生者宜清宜瀉。太子患的是內熱,故而庭經在藥方內加入升麻、幹葛、柴胡和夏枯草四藥,理該能清內熱,可是現在大熱天時,仍不覺太子有汗漬,可知內熱仍蓄聚體內而不消。熱不得升,入肺則渴;氣不宣通,藏胃則熱。如果庭經沒有猜錯,太子定是沒依庭經之言,妄服補身之物。對嗎?”

當今之世,敢直斥李顯者,除武曌和韋妃外,便隻有龍鷹這個醜神醫。

龍鷹如此露上一手,是欲收一石數鳥之效。

上接由千黛扮醜神醫於上一次為李顯診症說過的話和開出的藥方,令龍鷹的“代入”頓收移花接木的作用,交替退進變得天衣無縫,千黛、龍鷹渾而成一,再沒有人對他心生懷疑。

另一作用是向武三思報一箭之仇,隻有在韋妃同意和慫恿下,耳根軟的李顯方會違背千黛的指示另服補身藥物,供藥者除心懷不軌的武三思尚有何人。

韋妃和武三思已聯成一氣,狼狽為奸,心懷不軌,不願李顯完全康複過來,覷準李顯貪花好色的弱點,來個揠苗助長。

從這個角度去看,醜神醫與韋妃和武三思的陣線是對立的,但又不是完全這樣子,怕因韋妃亦需要這麽的一個神醫來照顧自己,或可以又愛又恨來形容。想深一層,韋妃如能將李顯絕對信任的神醫爭取到她的陣營去,李顯的生死等於被她完全操縱。

果然,龍鷹同時感應到李顯和武三思情緒上的波動。

這番話亦是說給香霸聽的,讓他曉得醜神醫在醫術上,“望”和“聞”兩方麵的功夫如何厲害,顧忌更深下加強他向自己埋手收買的決心,龍鷹將更有機可乘。

後麵的湯公公道:“太子須謹記神醫之言。”

湯公公這麽一說,在座諸人均知他曾勸阻李顯勿要服補品。

李顯惶然道:“現在怎辦好呢?”

武三思還硬撐道:“太子不是沒有流汗,昨天還告訴三思有時忽然冒汗,神醫又有何解釋呢?”

香霸雙目閃過嘲弄的神色,看穿是武三思向李顯提供補品。

龍鷹大感心快,武三思這叫送上門來,換過是昨天,以他醫道根基之淺,肯定應付不了這奸鬼的問難,但在讀過千黛合共四大冊的診症心得後,要令他啞口無言易如呼吸吃飯。問李顯道:“太子殿下的汗是否來得無緣無故,出汗後卻有點累呢?”

李顯並沒有向武三思瞪眼又或投以責怪目光的舉動,可知他對武三思是死心塌地,永不會想到武三思會害自己。沉吟道:“確如神醫之言,且發生在夜涼如水的時刻。”

眾皆現出佩服至五體投地之色,香霸則大為驚異,武三思身體搖動,顯示心裏不安。

龍鷹道:“太子當時流的是‘盜汗’,是因被補藥將內熱進一步困於髒腑之內,無法升散,故受風寒所侵。唉!下半晚肯定睡不安寢,早上起來還有點頭重腳輕。對嗎?”

李顯給駭得魂飛魄散,惶然道:“現在怎辦好呢?”

龍鷹環視眾人,即使香霸雙目亦射出尊敬的神色。念書般地徐徐道:“風寒雖連在一起說,查實兩者頗有分別。風為陽邪,寒為陰邪。風多動而變,寒性靜而守,其難治之因,在於一般醫者掌握不到風和寒孰輕孰重,無法對症施治。太子殿下患的是‘惡風自汗’之症,待會庭經會開出藥方,先解肝困,再以桂枝、羌活、細辛驅風祛寒,包保在三帖藥內見效。太子殿下可以放心。”

李顯額手稱慶,連忙道謝。

香霸讚歎道:“神醫果然名不虛傳。寒生有兩冊重金買回來的醫書,觀其書體文字,該成書於後漢時期。寒生是門外漢,務請神醫於百忙裏撥冗到敝店一讀,如果確為醫家之寶,寒生願贈予神醫。”

葉靜能嗬嗬笑道:“寶劍贈俠士,紅粉贈佳人。能傳世的醫書有資格居之者當然是王神醫哩!”

龍鷹暗呼厲害,香霸是在轉移視聽,以維護尷尬至無地自容的武三思。他怕痛失被香霸收買的機會,心忖明早滿足了武攸宜的要求後,便可到香霸的鋪子去看他有何對付自己的手段。裝出雙目放光的模樣,向香霸道:“就明天巳午之交如何,橫豎庭經明早須到宮外辦事。”

香霸大喜道:“寒生明天就在齋內恭候神醫大駕。”

李顯的心腹謀士李遠懷問道:“聽說神醫收了個好徒兒,不知是否確有其事呢?”

龍鷹的醜麵具現出個古怪的神情,道:“庭經這個小徒叫小符,今天本應隨庭經來參見太子殿下,卻因忙於處理沿途采回來的山草藥,因而留在太醫府。”

又壓低聲音道:“我這個徒兒可非普通拜師學藝之人,本身已屬一等一的高手,且不懂尊師重道。各位當然會問庭經,既然如此,為何要收他為徒。哈!事情是這樣的,因他精於用毒,在這方麵乃天縱之才,任何深奧的醫理一學便曉,如此人才,豈可被拒於醫門之外。”

聽得人人呆瞪著他,不知他在說什麽。

湯公公俯首到李顯耳邊說了幾句話,催李顯放人去見他的惡妃。

李顯不情願地道:“神醫尚未回答普思的問題,大家都很有興趣知道嗬!”

龍鷹悠然道:“說是醫家習慣亦未嚐不可。世上有兩類人最會惹起庭經的注意,一為急待治理的傷員,另一類便如榮老板般氣逸神足的高手。哈!”

好武的葉靜能大訝道:“榮老板確能真人不露相。”

在座者由上至下,無不動容。

李顯羨慕地道:“榮先生原來也是練氣之士。”

香霸心裏大罵龍鷹的醜神醫,表麵則強顏歡笑,裝作若無其事的解釋道:“寒生並非故意隱瞞,而是因寒門‘武不揚名’的家訓,習武隻為強身健體,而不是要爭雄鬥勝,請太子和諸位大人見恕。”

龍鷹見自己一句話便逼得香霸狼狽窘迫,心中好笑。

李顯這個不分是非黑白的人絲毫不以為忤,還安慰他道:“榮老板不用將此事放在心上。”

湯公公又俯身到李顯耳邊提醒道:“寧夫人在等候神醫。”

龍鷹心裏不由泛起寧采霜秀美的玉容和她冷若冰霜的氣質,法明說過她是“無念宗”淨原大師的關門弟子,身份超然,帶發修行,想不到她仍留在東宮裏,大有可能是因龍鷹和法明扮的兩大妖人的威脅,否則以她半個出家人的身份,早該離開宮禁。

李顯當然鬥不過韋妃,無奈地歎一口氣,點頭示意湯公公可領龍鷹離去。

※※※

湯公公將龍鷹轉交寧采霜後,由這美女高手領龍鷹深進東宮。

她的氣質類近端木菱,就是凜然不可侵犯,使人不敢冒瀆的特質,不過端木菱這種氣質偏最能令龍鷹發狂,而寧采霜卻真的能使龍鷹起不了絲毫冒瀆之念。

事實上近年來龍鷹色心已大為收斂,遇上美女也規行矩步,不像初離荒山小穀時般年少輕狂。

依他以前的作風,除了碰頭時招呼的兩三句禮貌上的說話外,絕不會向異性搭訕,你撩她說話,會碰軟釘子。豈知到他們踏入中園,四周無人之際,端莊沉靜的寧采霜竟放緩腳步,主動開腔道:“采霜一直在殿後聽著王先生和太子的對話。”

龍鷹心裏湧起異樣的感覺,這句話大有深意,他不懂如何響應,隻好點頭表示曉得。

寧采霜止步不前,轉過嬌軀麵向著龍鷹,不溫不火地道:“采霜明白先生埋首醫務,不理世事,更清楚先生不會賣任何人的帳,從不攀附權貴、風骨崢崢,故而隻望先生醫者父母心,為我們辦到一件我們辦不到的事。”

這樣麵麵相對,距離不到三尺氣息相聞的近處,寧采霜像在測試龍鷹對美女的定力般,盡顯其獨特的風姿,更使人生出難得之心,可眼觀、耳聽、鼻嗅感受她懾人的韻味。

龍鷹心呼乖乖不得了,她該是一直在旁默默觀察他,卻不知觀察的乃千黛而非自己,故認定他是誌行高潔、不欺暗室的仁醫君子,與她屬同一路人,故此不忌親密說話,全無男女之防。

他不敢破壞自己在她芳心裏的形象,壓下被掀起的愛慕情緒,淡然自若地問道:“我們?”

寧采霜道:“我們指的是武林和朝廷裏的正直之士,大家都有個共同願望,就是讓太子順利登位,回複正統,一切重上正軌。”

龍鷹明白了。

寧采霜就是白道武林和以張柬之為首的朝臣布於韋妃旁一著厲害棋子,作用是監察韋妃,現在當然亦在密切注視武氏子弟與李顯一家上下的交往,特別是武三思和李顯夫婦的關係,嗅到危機的味兒。

剛才她聽到自己直斥李顯不依他之言戒服補品,等於當眾摑了武三思一巴掌,又揭穿由武三思引介來見李顯的香霸,實為能深藏不露的高手,清楚王庭經並沒有被武三思收買,因而敢放心和王庭經說話。然而寧采霜對他亦非全無顧忌,因弄不清“王庭經”和女帝的關係,故此說話小心翼翼的,否則便該說是“回複大唐正統”了。

龍鷹道:“寧夫人請放心說出來,我表麵雖看似糊裏糊塗,心底下卻是明白的。”

接著的一句話本是“絕不會姑息如武三思般的卑鄙小人”,但話到口邊急收回來,這麽快表明立場或許並非好事,他扮演的角色,最好是能遊走於各方勢力之間。

寧采霜美目泛起異彩,深深看進王庭經眼裏去,旋又現出驚異之色,顯是在王庭經的一雙魔目發現了以前看不見的東西,好一會兒仍說不出話來,半晌後收攏芳心的情緒,輕籲一口香氣道:“王先生的武功深不可測嗬!”

否認乃最愚蠢的事,龍鷹聳肩道:“武道就醫道。寒門……哈!寒門。鬼才會相信那叫榮士的家夥的鬼話,偏是太子相信了。庭經比任何人更明白寧夫人的憂慮。嘿!我們這樣躲在這裏說話,不怕給人誤會嗎?”

這小子終於忍不住了,出言調侃,話出口又暗責自己,好色的習性何時才可徹底改過來。

寧采霜花容止水不波,淡然道:“太子以為我們到東宮去了,太子妃則以為太子仍舍不得放王先生去見她,這處林木深深,亦不虞被人看見。看!我們扯到哪裏去哩?讓采霜直話直說,太子在長期憂患下,身體一向不好,幸好得遇王先生,纏擾多年的頑病惡疾霍然而愈,隻恨現在圍繞在身旁的全是佞臣和另有企圖的小人,還投太子的所好,使他縱情聲色,如此下去身體總有掏空的一天。宮廷內惟有王先生能在這方麵規勸太子,亦隻有王先生的話太子方聽得入耳。”

龍鷹肯定張柬之等已不知勸過李顯多少次,而李顯這個親小人遠君子者僅將之當耳邊風。自己的確成為了擁護李顯的正義之士唯一的希望,看眼前風姿綽約的美女那雙明眸射出的期盼神色,便一清二楚。

衝口而出道:“我會恐嚇他。”

寧采霜蹙眉道:“恐嚇?”

龍鷹心怪自己口沒遮攔,要在短時間內扮作另一個人,隻須集中精神,謹記自己的身份和定位,他龍鷹可以扮得惟肖惟妙。但時間長了,很多習慣、習性和慣用的說話語調便不自覺地流露,特別因他對寧采霜戒心不大,且對她愈來愈感興趣,色心漸動。幸好他尚未忘記此時他的尊容,不過坦而言之,大部分時間他都忘掉了自己醜神醫的麵相。

龍鷹將錯就錯道:“人是很奇怪的東西,上至九五之尊,下至黎民百姓,都是吃硬不吃軟。好言相勸若如投石於海,不起半點波瀾,隻有曉得隨時會大禍臨身,方懂懸崖勒馬。這又叫‘文攻武嚇’。哈!”

寧采霜用神打量,道:“自第一次聽先生說話,采霜已曉得先生見解精辟,發前人之所未發。采霜還有一事請教。”

龍鷹心癢起來,忖道美人兒有何心事可盡情向本神醫傾吐,另一邊又暗罵自己色性不改,受不住眼前美女軟語相求的動人美態。收攝心神,扮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口卻不爭氣地道:“寧夫人請暢言無忌,下醫絕不會告訴聖上。”

寧采霜平靜地道:“我想請教先生,如果太子繼續服用梁王提供的補方,最後會有什麽結果呢?”

隻從她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便知以張柬之為首的朝臣和白道武林有誅除武三思之心,不讓武家子弟在新朝留下任何痕跡。如由“王庭經”證實武三思有戕害李顯之心,可更堅定他們想法的正確性。

龍鷹語重心長地道:“若隻是一年半載的工夫,我幾帖藥立可化解,但經年累月嘛!則是神仙難救。太子的問題是吃太多好東西了,過猶不及,脈氣偏陽偏熱,又因補身過度,至沒法排解,毒素愈積愈多,終有負荷不來的一天。寧美……噢!夫人請放心,下醫懂怎樣和太子說的了。”

差點說漏了口,如“寧美人兒”脫口而出,真不知如何收科。

寧采霜瞪大明眸盯著他好一陣子,不知想到什麽,一直波平如鏡的俏臉微泛紅霞,垂下螓首輕輕道:“先生請隨采霜走。”

說罷領路而行。

龍鷹差點要打自己兩拳,明知扮的是醜神醫,卻見色忘形,如此這般沒有節製,心是這麽想,可是追在她身後,入目是她綽約迷人的優美背影,風采無限的步姿,記起她剛才忽然嬌羞的神態,顯然猜到自己尚未完整說出來的話,如此情況出現在這位似不波古井帶發修行的美女身上,說不動心就是騙人的。

龍鷹從未想過,在宮內做醜神醫亦有如此動人的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