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脫掉麵具,搬來椅子在龍桌另一邊坐下。

書齋依舊,女帝風采卻尤勝從前,不但沒有苦抵著大時代潮流壓力的絲毫痕跡,還多出了以前未見過某一輕鬆寫意的感覺。

武曌凝望龍鷹,輕晃龍首,鳳目生輝地歎道:“辛苦邪帝哩!”

龍鷹欣然道:“也辛苦師姐了。”

武曌輕歎一口氣,似是隨手取來,將一個奏章送到他麵前,漫不經意地道:“看!”

龍鷹捧章細閱,旋即看畢,放下後駭然道:“這家夥很有膽量。嗯!該說是不怕死。”

奏章是一個叫蘇安恒的小官兒的上書,內容主要是認為武曌年事已高,仍要處理繁重的國務實不利於聖體的安泰;而太子則正值壯年,何不禪位於太子,自己可安養天年。總言之就是明言要武曌讓出帝座,這可是武曌自垂拱以來,沒人敢觸犯的大禁忌,因為不單觸忌者死得很慘,且會被誅家滅族。

武曌一雙龍目殺機閃閃,沉聲道:“邪帝教朕該如何修理他?”

龍鷹心忖這方麵沒人比女帝你更出色,怎用自己去教她如何處理,但亦知此人敢當馬前卒公然上書來試探,有著整個太子集團和支持李顯的王公大臣在背後撐他的腰。

武曌殺他隻須一句話,可是因李顯重登太子之位而得來不易的緩和氣氛,勢被破壞無遺,他龍鷹算回來得及時。

龍鷹探手入懷,微笑道:“聖上息怒,小民從‘大汗寶墓’取來寶中之寶,乃舊波斯王朝的鎮國之寶,其靈異猶在‘五彩石’之上,相傳隻有帝皇方有享用的資格,福命稍薄者妄起占據之心,會飛來橫禍,曆試而不爽。隻要聖上得此絕世之寶,保證可忘掉這家夥的上書,心內隻存歡喜之情。”

兩手翻出,精芒奪目的清神珠被他雙手捧著,呈現女帝一雙龍目之前。

武曌鳳目爆閃異彩,不眨眼地盯著龍鷹掌內的清神珠。

龍鷹輕輕道:“師姐有感應嗎?”

武曌雙目射出難以相信的神色,龍軀微顫道:“朕感到它既在這裏,也不是在這裏。”

龍鷹大喜道:“正是如此,此珠名‘清神珠’,皆因它有起死回生之效,能安魂定魄。其來曆詭秘莫名,無從稽考,數百年來,於帝皇死後三年銜在龍口裏,三年為期,以讓死者能尋得輪回轉世的好機會。”

武曌的鳳目更明亮了,柔聲道:“這是一種緣分嗎?朕是否已找到最需要的東西呢?”

龍鷹誠心誠意地道:“能得到沙缽略和千金公主的墓寶已是罕世奇緣,得此寶珠更是千百載才能積得來的福份,惟聖上有居之之德。聖上請!”

武曌舉起右手,纖美修長的龍手從龍袍裏探出,以拇指和食指珍而重之將清神珠拈起來,指珠相觸,女帝龍軀微顫,發出一聲輕呼。

龍鷹狂喜道:“果然如此,聖上比小民對它更有感覺,小民更感應到聖上與此珠連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同時存在於有和無之間,確不愧為鎮國寶物。”

武曌像聽不到他說話般,收回龍手,將清神珠挪至眼下,不轉瞬的瞧著,讚歎道:“朕見盡天下奇珍異寶,卻從未想過世間竟有如斯奇異的東西,究竟它是什麽來的呢?”

龍鷹低聲道:“還記得蘇安恒嗎?”

武曌淡淡道:“誰是蘇安恒?”

接著沒好氣道:“還要說廢話。”

龍鷹道:“本師弟對它的認識,來自符太。《禦盡萬法根源智經》內記之甚詳,這小子本不肯說出來,但因我慨然贈他此珠,而符太將此珠含在口裏練他的‘煉靈術’,差些兒走火入魔,遂記起非是帝皇之命者得此珠後沒一個有好收場的警告,慌了起來,還珠給本師弟。本師弟則自知福薄命薄,明知此為不世異寶,亦隻好忍痛割愛贈予師姐你。哈!”

武曌早龍顏大悅,笑嗔道:“太久沒有人敢在朕前插科打諢哩!師弟所言極是,比起此珠,其他事均變得微不足道。現在萬事俱備,隻久東風。”

龍鷹道:“十天內小民須到飛馬牧場參加飛馬節,之後會去見仙子,決定了坦然相告,再由仙子定奪。”

武曌捏著清神珠的手縮入龍袖裏,垂下,目光投往窗外,滿懷感觸地徐徐道:“誰想得到我聖門數百年來最大的死敵,偏是我們最信任的人,師尊最尊敬的人正是師妃暄,亦從來不會用陰謀詭計對付她。當日如非端木菱來見朕,朕是不會立下殺薛懷義的決心。法明已將淨念禪院歸還佛門,我們之間再沒有障礙。”

龍鷹隱隱感到法明的急流勇退,有武曌的影響力在作用著,武曌將她在政治上的高瞻遠矚搬到己身的大事上去,同樣是那麽英明果斷,效應如神。

龍鷹問道:“目下仙子身在何方呢?”

武曌道:“沒有人曉得。”

又道:“小事還小事,可是這不要命的家夥的無禮上書,朕卻不能置之不理,除斬下他的臭頭外,還可以有什麽辦法呢?”

龍鷹道:“在戰場上,一是和,一是戰,最怕和戰難分,勞心傷神,所以既不殺之,便來個安撫。至於如何拿捏?聖上該比小民高明百倍。”

武曌點頭道:“這個容易,朕會召此徒來見,隨便找幾個不可以於此時讓位的理由穩住他。哼!我隻是通過這家夥,讓顯兒明白朕為何仍不肯將帝位歸還他李家的理由。”

看見龍鷹一頭霧水的模樣,啞然笑道:“懂政治的人均清楚,不論任何事,你可以隨便找幾個理由去讚成,也可以找到同樣多反對的理由,反而沒人會吐露真正的立場。例如顯兒仍須一段時日去熟悉朝廷的運作,對重臣要多點認識,多聽有關邊防的報告諸如此類。唉!恐怕再過一百年,顯兒仍沒法達到朕在這方麵的要求。”

武曌又遞來另一奏章,內容是女帝令大臣們舉薦可以充任員外郎的人選,這個奏章就是宰相級大臣韋嗣立奉推舉令推薦岑羲,是普通不過的奏章。

武曌道:“這是另一次試探,不像蘇安恒般明目張膽,可是出招者的官位卻比蘇安恒高上三、四級。”

龍鷹開始真正感受到從四方八麵而來,施諸於女帝身上的壓迫力了,道:“問題在哪裏呢?”

武曌道:“韋嗣立舉薦的岑羲是原宰相岑長倩之侄,因大力反對立承嗣為太子而被朕所殺。若依朕以前的手段,韋嗣立此舉等於明著來挑戰朕以前的決定,且可證明朕欲立承嗣為太子的想法是錯誤的,我會將韋嗣立召來痛罵一頓,輕則罷官,重則使人亂棍打死。不過得到寶珠後,什麽氣都消了,不管岑羲有才還是無才,一律視之為人才來提拔,也標誌著朕政策上的改變。”

接著輕歎一聲,道:“勿要小看朕這兩個看似微不足道的決定,其效應會如搗破了蜂巢,惹來漫天惡蜂。”

龍鷹苦笑道:“我寧願在戰場上與敵人槍來矛往,至少清楚誰是敵人。”

武曌道:“政治鬥爭一向如此,若如賭徒上賭場,講的是投機,看準後將政治賭注押在目標身上,政局愈亂愈有機會,押中了立成贏家,至少在一段長時間內享盡富貴榮華。現在神都的情況正是如此,押注在顯兒身上的人多,遂成難以逆改之勢,幸好有公公回來陪朕,與朕共度最後的一段歲月。五年就是五年,朕絕不延期。”

龍鷹想起未來日子的艱困和黑暗,頹然道:“明白了!”

女帝微笑道:“師弟哄得師姐這般的心花怒放,對未來充滿憧憬和希望,何不讓師姐也以好消息來為師弟洗塵,事實上這不該被當作是消息,而該被視為師弟你眼光獨到,沒選錯人。”

龍鷹心中一動,脫口道:“李隆基?”

女帝悠然道:“正是隆基,朕最出色的孫兒。他依你的陽謀公然到神都來賄賂李室和其朋黨,打通關節,贏得顯兒和那賤人的信任,手段高明圓滑,出乎朕意料之外。”

龍鷹訝道:“如此該仍不足以令聖上讚賞他。”

武曌傲然道:“這個當然。朕藉詢問邊防之事,召他來見,詳談逾一個時辰,本意在鼓勵他,著他對你要有信心,繼續堅持下去,豈知在聽過他說出來的治國理念後,發現他因沒有朕所背負的政治包袱,故更能明辨得失,盡顯他治國的雄圖偉略。”

龍鷹興致盎然地道:“隆基有何話說呢?”

武曌淡然道:“就在一個‘治’字上。”

龍鷹搔頭道:“恐怕須國老親臨,方能明白聖上意何所指。”

武曌被撩起心事,歎道:“如國老仍在,朕的日子會好過多了。”

旋又欣然道:“隆基看到在朕治下,社會升平和國富民安的情況,關鍵正在於朕懂得用人唯才之道,使名臣輩出,國老正是最明顯的好例子。”

龍鷹道:“此為路人皆見的事,隆基的見解有何與別不同的地方呢?”

武曌神采飛揚地道:“隆基最突出的一個想法,就是要恢複‘貞觀之治’時納諫用賢、君臣明直的作風,這麽說師弟或許仍不明白,隆基與朕不同處,就是重宰相,且要少而精。”

龍鷹拍腿道:“明白了!”

武曌的用人之道,首要鞏固自己帝皇的權位,故隻任用肯為她效忠之人,朝廷可以討論國事,卻絕不容觸及皇權,因她的目的在乎“收買”,所拔擢的人裏不免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令奔競之風甚囂塵上,朝臣架構更是惡性膨脹,致政出多門,國由奸幸,宰相多至十餘人,當然難發揮有效的管治。

女帝並非不曉得此中利弊,卻是身不由己,所以不論武曌如何出色,日後史家恐怕亦沒有人會稱其時代為“武周之治”。

李隆基正是針對武周皇朝之短,銳意革新,有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

武曌道:“少而精外,能受隆基重用者,除‘才稱俊秀’外,還要有‘廉恥之節’,掃除官場的烏煙瘴氣,邪氣歪風。”

龍鷹想想太子黨裏如武三思、宗楚客之輩,便清楚李隆基在對症下藥,這是武曌知而難行的事,像萬仞雨般的正義之士,便永遠不會支持大周的皇權。

龍鷹欣然道:“隆基確有點料了。”

武曌默然片刻後,一字一字地道:“其次是不會因論功行賞而重用功臣。”

龍鷹愕然以對,這是他從來沒想過的,因為論功行賞乃天公地義的事,不如此會招人話柄,視之為忘恩負義。

武曌默默注視他。

龍鷹苦笑道:“那他大概不會找小弟去當他的宰相。”

武曌當然知他在開玩笑,莞爾道:“你會給僥幸押中一注的賭徒高官厚職嗎?”

龍鷹幡然而悟,叫絕道:“我忘了這是宮廷內的鬥爭,非是在沙場之上,如任意重用功臣,等於違反了‘少而精’和‘用人看才德’兩大治國原則。哈!虧他想得到。”

女帝道:“以前隆基或許仍對邪帝的神通半信半疑,現在已是信心十足。朕告訴他所謂‘李清仁’的真正身份後,隆基更是義無反顧,現在隻看邪帝是否真有能扭轉乾坤之力。”

龍鷹問道:“師兄滾到了哪裏去呢?”

女帝道:“他在等候你回來,朕已派人知會他,你離宮他自會來尋你,隻要你能布設妙局,師姐可親手取楊清仁小命。”

龍鷹給大嚇一跳,道:“讓師弟看著辦吧!”

女帝不悅道:“觀神察情,便知你在敷衍我,師姐是認真的。”

龍鷹忙道:“庭經怎敢呢?不過楊清仁其奸似鬼,很難誘他踏進死亡陷阱。”

沒說出來的那幾句話,就是楊清仁有通神之術,又練成了“不死印法”,一旦女帝失手,給他溜掉,後果難測。

女帝沒好氣地道:“隻聽你自稱庭經,便知你心切離開,朕雖然想太醫多陪一陣子,亦知不宜留你太久。”

龍鷹點頭道:“小民還要去見胖公公,好弄清楚現時的情況,又要回去看符太那野性難馴的小子,免他闖禍。”

武曌淡淡道:“你以為自己仍是‘大周國賓’龍鷹嗎?愛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想見誰便去見誰?”

龍鷹愕然道:“何人要見小民?”

女帝啞然笑道:“今次輪到朕賣關子哩!太醫到門外自然會清楚。”

※※※

龍鷹立在禦書房門外的階台上,心中叫苦,皆因心裏沒有準備。

等待他的是東宮的侍衛頭子、宇文世家的宇文破,不用說是太子李顯派他來押自己這醜神醫去見李顯。

女帝說得對,他可以不去嗎?

宇文破施禮唱喏道:“宇文破拜見太醫大人,不見半年,王先生風采更勝往昔,令人欣慰。”

龍鷹心忖戴上麵具後永遠是同一副模樣,哪會有風采勝昔的可能,不過宇文破比之從前確神氣多了,且精滿神足,顯然在功夫上亦有長進。應道:“侍衛長太客氣哩!庭經正要到東宮去向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請安問好。”

宇文破打個手勢,在十多個東宮衛士前後策騎簇擁下,一輛馬車從遠處駛過來。

龍鷹步下台階,來到宇文**前,道:“令兄愛子之郎的熱病還有發作嗎?”

宇文破現出感激涕零的神情,道:“王太醫的記性真好,竟記得之郎的名字。王太醫更是醫道如神,一帖藥立即治好糾纏多日的熱病,自此從不複發,不知多麽健康。家兄知太醫回來,便囑我怎都要由我們為太醫洗塵,我隻好告訴他王太醫是不可能有空閑的時候。”

龍鷹暗忖如千黛不是每治一症立即記錄下來,恐怕她自己亦記不牢那麽多名字和事情,自己則今天才讀過,故可令宇文破吃一驚,道:“侍衛長說得對,我是天生的辛苦命。”

宇文破道:“不!是貴人事忙才對!太醫請登車。”

龍鷹欣然登上馬車,並曉得宇文破成了太子黨裏最不懷疑他是龍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