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近鄉情更怯

幽州府是河北道最繁華的地方,沒有之一。

昨夜的零星雪粒尚未完全被晨風吹散,青石板街上便已有早餐鋪子揭開了熱氣騰騰的蒸籠,牛羊肉混著蔥香從白白胖胖的包子皮縫裏飄進了行人們的鼻腔。

“師兄……”餘綻被那味道刺激得口舌生津,低低叫著鍾幻撒嬌,偷偷地揭開馬車的窗簾,示意他往外看。

入城之前,換下孝服,師兄妹二人被馬不平做賊一般安排進了同一輛馬車。

五百兵士前後左右團團圍住,馬不平自己則騎著高頭大馬走在最前麵,警惕地四下觀察。

——如今他們兩個,就是被藏起來的寶,見不得光。

鍾幻哼了一聲,喉結悄悄動了一動,道:“小公子是蕭家獨苗。他命在旦夕,就意味著蕭家風雨飄搖。咱們一路遮掩行跡,九十九步都拜過來了,如今隻差一條門檻,你別給我惹禍!”

嗤!

餘綻好笑地看著鍾幻,悄聲道:“師兄,要說聰明,你是真比我聰明不知道幾萬倍。可要說起人間事,你竟還不如我這個傻子。

“蕭氏盤踞河北道近百年,曆經四朝屹立不倒。不算旁支遠支,光在幽州附近,族人就有十六房。蕭小公子這一輩兒的男丁加起來,少說也有上百口子。

“我在餘家時聽人說起過:蕭使君的節度使府裏,光是幫忙處置家務的近支子侄,有七八個呢!上到娶過妻生過子的,下到剛剛垂髫的,各色齊全啊嘖嘖。

“就算是那位小公子真怎麽著了,這自幼在節度使府裏長大的孩子裏,蕭使君過繼哪個不成?

“世家大族自有它們的生存之道。除非是家主本人發生意外,否則,區區一個人的生死榮辱,對整個家族來說,不過是汪洋大海裏的一滴水罷了……”

餘綻喋喋嘮叨,手上卻放肆地偷偷把窗簾掀了起來,興致勃勃地看著街道兩邊越來越多的鋪子下板,開門,清掃。

鍾幻正被她長篇大論的說得發愣,忽然見她一甩手,唰地把窗簾拉了下來,密密地遮住了馬車裏的情形,臉上更是如臨大敵。

“怎麽了?”鍾幻踢她一腳,目露詢問。

餘綻瞬間蔫了下來,臊眉耷眼,滿臉苦相:“餘簡。”

餘簡餘二郎?餘綻的父親?

鍾幻看著無精打采的師妹,斟酌了一會兒用詞,道:“當年他遠在北狄,並不知情……可若是你實在不想回去,師兄肯定幫你想辦法……”

“不是。師兄,我沒怨他。”

餘綻無奈地搖頭擺手不想讓鍾幻往下說。

她換體重生後就沒見過餘簡。

這還是原身長兄餘縝和乃父餘簡的麵貌極為相似——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大小號,她才能一眼認出來。

借著那件事離開餘家七年,如今自己變成什麽樣子倒都不怕餘家諸人的盤查。然而此人畢竟是餘二郎啊,原身的親爹啊,見了麵自己是要叫人的啊……

可除了父皇先帝,自己對著旁人,哪裏喊得出來那個“爹”字?!

啊啊啊,還有那個恨不得把命都給了女兒的餘家二娘子白氏!

當年鬧那一場事,自己可以假作氣憤失望一言不發,但現在不行了啊……

可自己果然對別人叫了娘,那母後娘娘不要氣炸了?!說不定能直接拆平了小蓬萊!

餘綻打了個寒戰。

“師妹!”鍾幻看著她神遊太虛,忽愁忽懼的樣子,就知道這丫頭強大的腦補能力又不知道聯想去了哪裏。

餘綻回過神,卻仍舊歎著氣,一臉的糾結苦惱不耐煩。

“你這是典型的玩野了心了,所以不樂意回家去裝乖乖女!”鍾幻改換策略,修長的食指狠狠地在餘綻的額角戳了一下。

餘綻哭喪著臉點頭:“我一想到回去會被二娘子嘮叨著學琴棋書畫女紅茶道,我就覺得活著特沒勁……”

鍾幻嗤嗤地笑,翻個白眼:“供著你綾羅綢緞吃喝玩樂,就讓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還沒有考試,你還想怎麽著?騎龍上天啊?!”

“誰說沒有考試?!餘家向來每月一考,男女都考!”餘綻都快哭出聲來了,“家裏六個姐妹,次次我都考倒數第一,每回都被追著數落。從這次考完到下次開考,每天至少被數落半個時辰!”

說到這個話題,鍾幻無辜地攤開手,滿麵春風地表示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感覺:“我從沒掉過前三名……”

“啊呸!師父一共教咱們倆!你上哪兒第三去!”餘綻的手倏地伸出,準準地掐住鍾幻的脖子,咬牙切齒地來回晃,“你學武功什麽時候比我強過!?我就是不樂意學那些裝模作樣的小女人的破玩意兒……”

馬車突然輕輕一頓。

“小神醫,四小娘子,到地方了。”馬不平恭敬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下車時,師兄妹還在互相瞪眼。鍾幻更是輕輕地揉著自己的脖子,氣哼哼地口眼歪斜。

他們二人在車裏的嘰嘰歪歪自是逃不過周遭護衛精兵的耳朵。

眾人看著少男少女的背影,嗬嗬輕笑。

馬不平的級別其實很低,隻能送他們到了二門前,便禮貌地跟鍾幻道了別。

至於餘綻,她正走神,喚不醒。

——大清早起,這個時辰,照著餘家的規矩,餘簡應該去給二叔祖問安,然後跟府裏的大小管事商議年節事宜才對。

他怎麽出門了?還往那條路上去……

餘家在那個方向上可沒買賣,也沒熟人啊……

餘綻怔怔地邊走邊尋思,對旁的寒暄廢話充耳不聞。

“……驚聞令師噩耗,本官心中實在不安。既是令師靈柩已然入府,不如就在幽州地界上尋一依山傍水、風水絕佳之處,安葬了他老人家,如何?”

“不了。先師臨終遺言,令在下帶他的骨灰回西齊。”

“西齊?哦,夜神醫乃是西齊人,這個本官倒是聽說過。既然如此,那就……嗯?這位姑娘就是餘家的四小娘子吧?”

隨著緩步往裏,細碎交談,幾雙眼睛同時看向仍舊無知無覺的餘綻臉上。

鍾幻隻能一橫肘。

身體本能地一閃,餘綻終於回過了神,卻突然發現:怎麽這麽多人!?

一個頭戴進賢冠、身穿青色常服的中年男子,一個麵目溫潤如玉、身形奇峻挺拔的青年男子,一個滿麵熱切、眉眼帶笑的儒衫男子,一個體型微胖的葛衣老者,還有兩個不滿地看著自己的丫鬟……

這呼啦啦的一大群人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

神出鬼沒的!

自己這絕佳的耳力,怎麽竟一點都沒發覺?!

看著她倏忽色變,訝然張口,鍾幻生怕她口嘴吐不出象牙,隻得搶先解釋:

“進城路上,師妹隔簾看到了餘家二郎。

“但為了不耽擱給看診,我師妹並未出聲招呼。

“本就近鄉情怯,如今又有不敬尊長之嫌。我師妹是個規矩人,不免有些愧欠。一時恍惚,還請節度使見諒。”

這個理由,嗬嗬……

中年男子微微側臉,與身邊的青年男子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