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何人此路得生還

餘綰放聲大哭。

餘絡的妻子,她的親嫂嫂王氏把她抱在懷裏,溫言細語地安慰。

可是哭聲還是傳到了外頭。

正在看著小廝們放爆竹、嗬嗬大笑的餘奢聲音一頓,皺眉撚須,不耐煩地往回橫了一眼,低聲問自己的長孫餘經:“誰在鬧?”

餘經為難地瞟著已經醉醺醺的餘笙,輕聲回稟:“是六妹妹。”

餘奢了然,哼了一聲:“是跑去小四那裏找罵了?”

“是。去替五妹妹求情,四妹妹說,她想要個清淨世界。”餘經低聲回稟。

餘奢再看看餘笙喝得兩顴通紅的臉,十分不悅,站起來:“我乏了,先回去。你們再玩一會兒。”

眾人忙送他。

餘奢擺擺手,隻讓餘經扶了自己回房。

路上,小廝隨從遠遠地跟著。

餘奢則慢慢走著散酒,對餘經輕聲教導:

“餘家,日後是你的餘家。

“你要學你大伯怎麽混官場,然後學你二伯怎麽做生意。至於治家,祖父教你……”

餘經輕聲答應著。

祖孫兩個邊說邊行,似是走進了無盡的黑夜之中。

哭得肝腸寸斷的餘綰也被送了回去。

留下的王氏有些尷尬,便沒話找話地替她圓場:“六妹妹跟五妹妹一向親厚,便有些……”

“那也得分個時間場合。這大過年的,她這樣哭法,也不怕忌諱!”

二小郎君餘緯的妻子張氏嘀嘀咕咕的,有些不高興。

她有了身孕。趕上過年,家中的三個婆婆輩的卻都告病。她唯有支撐著每日裏的孕吐,去幫著大嫂貳氏打理家務,十分辛苦。

誰知還碰上這麽一出。

貳氏得丈夫解釋,早就知道這件事情的始末,輕歎一聲,拍拍她,溫聲道:

“罷了。六妹妹是個聰明人,不是十分忍耐不住,也不會在這樣情形下放聲。

“你還懷著身子,實在辛苦。既然祖父已經回房,你也不必在這裏硬撐。也回去歇著吧?”

“多謝大嫂體諒,那我先回去。明兒還有的忙呢。”張氏就坡下驢,立即便走。

餘綻總沒聽見這些。端著一盞酒,坐在窗邊,倚著月洞看外頭的星空,一時呷一口酒,並不作聲。

那個六妹妹啊,的確是個聰明人……

看來,她已經猜到了家裏的最後決定。

餘緗那個老實人,就隻知道自己的婚事有了好著落,所以才這樣高興。

若她知道,這樁好婚事的代價是她娘的性命,不知道還笑不笑得出來。

餘家,嗬嗬……

能安安靜靜地等到白氏走,就行了。

旁的,她也就不強求了……

喝到最後,餘綻把杯子倒轉過來,看著僅餘的酒水從裏頭緩緩落下。

一滴,兩滴,三滴……

沒了?!

餘綻皺起了眉,抬頭再次看向天空。

今夜沒有月,然而星河燦爛。

師兄……

故人望遙夜,千裏一星同。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西齊,鍾幻也在對酒看天。

沒有人知道連吃兩次十全大力丸是什麽情況。

當年夜平也鄭重叮囑,這個藥丸乃是用身體的根底換一時強健,絕對不可濫用。

然而為了保命,也隻好搏一搏。

於是他能夠一刻不停地疾馳七天。

這中間,他的確去了一趟滄州,“住進”了那間最有名的客棧。可是,他隻是進去,接著便穿堂而過,從後門走脫了。

連夜離開滄州,改道往西,直奔西齊。

直到進入西齊境內,他才采購了大批名貴藥材,然後謹慎地尋了一個最偏僻安靜的山村,住了下來。

當地皆以為來了一個落第的書生,所以當他纏綿病榻時,並沒有過多的人來探尋究竟。

隻是——

有那膽大的賊,趁著他病得爬不起床,進來摸走了他所有的值錢物件。

寒冬凜冽,四壁如冰。

鍾幻用自己僅剩的一根玉簪換了兩壺酒、半斤醬肉,就著自己煎好的藥汁,吃吃喝喝,過年。

風透窗。

吹進來一陣霜雪。

鍾幻打了個寒顫。

炭盆最後一絲光亮閃了閃,熄滅。

“這是……老天要收走我的性命麽……”

鍾幻嗬嗬輕笑,舉酒向天。

“想我天下第一神醫首徒,千變萬幻,玉麵小郎君,鍾幻鍾公子,這一遭世間行走,可走得有些不甘心啊……”

他還有許多許多的未了之事呢……

師父的事。

師妹的事。

父母的事。

祖宗的事。

鍾幻垂眸看著手裏的酒壺,晃一晃。

酒不多了。

他忽然想起,當年師妹最喜歡的就是飲酒,然後用杯子或者葫蘆裏剩的酒,占卜。

仰起酒壺,把最後一大口酒倒進嘴裏,咽下。

然後,拿著酒壺,底朝上,數壺口落下的酒滴。

“等死,求生,等死,求生,等死,求生……”

一共六滴。

再用力地晃一晃酒壺,拍拍底子。

又落了兩滴。

“……求生。”

鍾幻看著酒壺,哈哈地笑著,長身而起,挺直了脊背,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是要我繼續活著麽?那也好。畢竟,我許了師妹,飛黃騰達後,要回去尋她。二傻子從來死腦筋,怕是會真的一口氣等下去。我總不能讓她失望。”

屋子角落裏,斜倚著一根古藤拐杖。

鍾幻看著那拐杖笑了笑。

藥箱早就拿去換了米糧,那些寶貴的瓷瓶也隻剩了三五個,針囊,僅餘的一身衣裳,和師父當年給他做的那件狼皮大氅。

這已經是他全部的家當。

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他要那大氅,他一直都舍不得。

山村的村長十分奸狠。

一罐子菜粥,就凶神惡煞一般要換鍾幻的狼皮大氅。

鍾幻已是忍無可忍,再住下去,隻怕就要賞那大肚子混蛋一把毒了。

抱起那個裝著夜平骨灰的小小罐子,緊緊地裹上大氅,拄著古藤拐杖,出門。

今天清晨雪停,到了夜間,漫天的燦爛星鬥預示著天已經晴透了。

子時已過。

爆竹放完了,家家戶戶笑聲喧天,回到房裏一家人親親熱熱地守歲。

這是個離開的好時候。

“除夕夜上路,用雙腳丈量山鄉小徑,真是,他媽的浪漫至極呀臥槽……”

鍾幻輕聲自嘲。

這一路上,病後虛弱的他,也不知道摔了多少個跟頭,擦破了幾回手肘手掌。

天光漸亮。

他終於進了一個小小的縣城。

城門上有兩個黑字:平安。

平安縣?

嗯,是個好兆頭。

昏昏沉沉的鍾幻一步一拖,雙手拄著古藤拐杖,拚盡了最後一點力氣,終於走上了縣城最寬最繁華的一條街。

嗯,到了這裏,可以賭一賭運氣了。

摸到一所大院子的側門不遠處,鍾幻看了看四周環境,滿意地靠著牆坐下,然後慢慢地倒下,暈了過去。

“呀!大娘子你看,有個人倒在那裏!”

“呀!有乞丐奪了他的大氅!”

“呀!這天殺的乞丐,連他的拐杖都拿走了!”

“呀!大娘子!那些人去剝他的衣裳了!這大冷天,那人一定會凍死的!”

“……好了。知道了。救進來吧。真是!”

“嘻嘻!日行一善嘛!大娘子,我剛才看見了那人的臉,我還從未見過那樣俊俏的小郎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