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4 章 久矣我前曾有我

“我正頭皮發緊,陛下又接著說:我本想索性帶著忱忱一起走,可剛才去看,忱忱不見了。”

荀遠的聲音輕輕的,卻沒有半分怯意,不顫、不抖,“我更加疑惑,忙往陛下那邊湊了湊,說:老奴這就親自去找。必定能把公主找回來,陛下您放心。

“陛下聽了,籲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道:那好,我可把這件事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把忱忱找回來。等她百年之後,讓她來陪我。

“我剛要點頭,陛下卻又說了一句:可別弄個假的來啊,那我可不要。”

說到這裏,荀遠停了下來,再次看向沈沉。

沈沉的眼圈兒依舊紅著,卻並沒有失聲痛哭。

荀遠愣愣地看著沈沉的側臉。

沈沉就像是早就忘了這是在說“先帝”“臨終”時的事情,還木木地也轉了臉過來,看著他問:

“後來呢?先帝和你還說什麽了?有沒有指點你去何處找人?”

荀遠心裏重重一落。

她不信自己的話。

“沒有。”荀遠垂下了眼簾,“陛下最後歎了口氣,就重又閉上了眼。”

然而所有的宮人都見到了,祥和帝最後一句話,其實是說給荀遠的,而且,說的時候既不激動、也不傷感,甚至連尋找沈太後和永熹帝的話,都沒說過半句。

這大約才是荀遠一定要離開皇宮、去給先帝守陵的原因吧。

沈沉沒有不信。

她隻是有點反應不過來。

她對皇宮的最後一點意識裏,沒有父皇。她唯一看到的,是滿眼黑暗中漸漸暴烈的大火。耳邊聽到的,也沒有先祥和帝的聲音,而是士兵們的喊殺怒吼和宮人們的哭泣尖叫。

可是,荀遠卻說,在自己落水之後,父皇想要,帶自己走?

沈沉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很穩定,沒有抖。

接著,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沒有遲疑:“阿監思念先帝了……隻是這些話卻不該說給我聽。

“若是我回宮告訴了太後娘娘,她該傷心了。可若我不告訴太後娘娘,又得扯個謊。

“不如阿監跟我直說,這回一定要見我,究竟是為了什麽吧?東寧關出了什麽事麽?是戴氏麽?”

荀遠呆呆地看著她,眼神中情緒變幻,複雜至極。

許久。

沈沉輕輕地深呼吸,彎著嘴角偏偏頭,淡淡地看著荀遠:“荀阿監?”

這是小公主生氣之後最典型的動作、表情和語氣。

荀遠隻覺得眼前一片恍惚,晃過那個小姑娘幼時氣鼓鼓的樣子,以及目標最後達成時那呲著牙得意的一聲哼笑。

“是。老奴是有事想請教……郡主。”荀遠終於回過了神。

沈沉嗯了一聲,靜靜地端起茶碗,嗅了嗅,再放下。

荀遠看著這熟悉的動作,移開了目光,最後定了心,道:“宗悍……嗯,接了個差事。”

頓了頓,想想這件事似乎不太應該告訴沈沉,便又略了過去:

“老奴去了東年關也有一年多了。一直也自我感覺與宗悍相處不錯。可是這一兩個月,似乎哪裏有些不大對勁。

“郡主六月十九行冊封禮。聽說蕭敢是用了蕭夫人的名義,特意往京裏送了賀禮的。可是老奴跟宗悍提起的時候,他卻十分不以為然。

“再後來,陛下有旨意,說秋日不遠,今年中原年豐,令打探北狄和西齊動靜,看看要不要北伐。他接旨時滿口答應,轉臉卻將此事丟在了一邊。老奴旁敲側擊,他卻隻是虛詞敷衍……”

沈沉聽到這裏,蹙了蹙眉:“宗悍這是,看不起皇兄?”

宗悍並沒有答這句話,接著又道:“老奴實在是不踏實,便尋了個借口,去了一趟幽州。”

去幽州?

找蕭敢麽?

那個滑頭怎麽會跟你交接,平白無故地去惹宗悍?

沈沉嗟歎著搖了搖頭。

“我知道公然去拜,蕭敢必定會避而不見,所以悄悄地把帖子遞給了蕭府管事,隻說想在幽州遊賞,請他們府上那位年輕才俊、掌管庶務的蕭二十二郎一起坐一坐。誰知最後見到的,卻是蕭夫人。”

說到這裏,荀遠似是仍在玩味當時場景,竟稍稍怔了一會兒,方含笑道:

“蕭夫人話說得漂亮,太極打得圓熟。蕭家的男丁,竟然一個都沒讓我見到。最後陪著我在幽州亂走的,是蕭家的大女婿。”

大女婿?!

那個一驚一乍的蠢貨麽?

蕭夫人這個人選給的可真妙。

沈沉嗬嗬輕笑:“我得為阿監掬一捧同情淚了。”

荀遠跟著她苦笑,歎道:“郡主英明——那哪裏是他應酬我,根本就是我在應酬他!跟他說了三天話,我覺得自己都快變蠢貨了。”

“辛苦阿監。”沈沉莞爾。

說到這裏,荀遠停了下來,看著她,輕聲問道:“老奴知道,河北道受北狄影響至深。而北狄,並不講究什麽血脈傳承,從來都是強者居之。老奴想問問,在郡主眼中,幽州和東寧關,可也是這樣想的?”

這竟然是在問自己,那兩個人,會不會叛了大夏?!

沈沉挑起了眉:“蕭家和宗家,世世代代都在跟北狄相抗、為中原守衛北大門。我所知所見,他們從未有愧於百姓、從未有愧於天下。”

說到這裏,她便閉上了嘴,不打算再往下說。

可荀遠卻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她,仍舊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

“至於北狄的傳承,阿監覺得他們都是強者居之。但實際情況卻未必如此。

“北狄和中原,從來都是相互影響。尤其是中原大地家國天下,一朝君臨榮光萬丈,這對北狄那些部族首領,又何嚐不是最大的**?

“他們之中講究血脈的大有人在。”

既然說到這裏,沈沉索性繼續往下說道:

“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不論是世家大族、士林學子,還是平民百姓,對天下之主都有自己的標尺判斷。

“然而,千載而下,一一看去:這天下,從來都是有德者居之。社稷宗廟雲者,若能落在有德者手裏,哪怕便不是本姓的,又有什麽可怕的呢?”

荀遠定定地看著她,半晌,忽然輕輕開口:

“若是大夏天下日後落在了旁人手裏,那人想要屠盡南氏一族呢?”

沈沉莞爾,露了個大大的自信笑容出來:“誰敢啊?還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