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春燕歸來細相認

慈安宮,梨花殿。

泡了藥浴、足睡了五個時辰的餘綻精神抖擻,暫時把所有的煩惱放一邊,專心致誌地陪著沈太後說笑。

看著餘綻使盡渾身解數耍寶,沈太後心裏也欣慰,便投入地大笑,又聽她的一時吃茶,一時起身走幾步,甚至還拿了寶劍,在大殿中間小小地舞了幾個式子。

“太後娘娘,往後我天天來,陪著您舞劍可好?

“當年在江湖上漂泊的時候,師父給我找了內功心法,也尋到了拳譜箭譜。可是,刀槍劍戟這些東西,卻一直無緣得見。

“不然,您教我吧?”

餘綻見獵心喜,涎著臉追著沈太後,纏著她要學。

沈太後一把推開:“小猴兒,倒是精乖!我沈家劍如今隻剩了我一個傳人,若教了你,你可就撿了大便宜!”

“給當朝太後當唯一的入室弟子,嘖嘖,我的乖乖,果然是個精猴兒!”

椎奴親自端了新鮮果子來給她們二人吃,又趕了餘綻去洗手擦臉。

見她走開,方變了臉色,急急向沈太後稟報:“陛下上了小蓬萊!”

沈太後神情一冷:“他去做什麽?”

“去把您寵愛小娘子的事情都告訴了那一位!還有,他把趙真和日新的事,也說了!”

椎奴從手指到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沈太後一聲冷笑:“我早就跟先帝說,這是一匹藏得最深的白眼狼。先帝還罵我是後娘。如今,我都應退避三舍到了憋出一身病,他還不肯放過我!”

“娘娘,那一位,跟陛下,說要學弓箭!”椎奴眼中轉了半天的淚水,再也忍不住落了下來,“陛下說,那就索性讓餘氏上島去教,陪她一輩子!”

這句話一出,沈太後再也忍耐不住,一巴掌拍在旁邊的小茶幾上,厲聲喝道:“他敢!”

“您輕聲!”椎奴哭都顧不上,急忙拉了沈太後一把。

大殿裏一片寂靜。

原本該有的,在旁邊小間裏盥手的水聲,布料摩擦的聲音,消失了。

沈太後和椎奴帶著一絲驚慌,對視一眼,慢慢轉頭。

餘綻呆呆地站在那裏,淚流滿麵。

沈太後恍惚了一下,被椎奴拽了一下袖子,方輕咳了一聲,緩緩開口:“餘氏……”

“您別說……”餘綻忽然再也忍耐不住,兩三步飛奔過去,直直撲進了沈太後懷裏,放聲大哭。

這是……

這是忱忱的抱法……

摟住腰,雙手在人家的身後交叉,左手握拳,右手緊緊抓住左手的手腕……

不像是抱人,倒像是要打架,禁錮人一樣……

沈太後想起小女兒七歲的時候,自己的身段特別苗條,小女兒都能環抱得過來……

那兩條小細胳膊,竟然能勒得自己腰上生疼……

沈太後緊緊地抱著懷裏的姑娘,越想越覺得這就是,這就是!這比小蓬萊上那個妖孽,要真實一萬倍!

“我的……”

“不,不許說……”

“忱……”

“不能說!”

沈太後搬著餘綻的臉,努力睜大一雙淚眼,想要看清楚眼前的小娘子。

餘綻卻已經哭得鼻涕眼淚,一張臉一塌糊塗再也沒法看。

在旁邊堵著嘴哭得彎下腰去、幾乎要跪倒在地的椎奴這時候還殘存了一絲理智,哽咽著,推著沈太後的肩膀問:

“娘娘,娘娘!陛下那裏……”

話音未落,外頭忽然有人高聲通傳:“陳太妃,請見太後娘娘!”

陳太妃?

餘綻淚眼模糊地抬起頭來,小聲嘀咕:“雅娘娘?她來,做什麽……”

雅娘娘……

沈太後心中一陣驚濤駭浪!

陳太妃乃是南越公主,嫁進大夏時年紀尚輕,就已經被先帝驚為天人。長到花信年華之時,端端稱得上是豔冠後宮、妖嬈妍媚。

然而先帝為了警示她,卻單單賜了個封號,為雅。

沈太後自然不喜歡她的。

所以,沈太後從來不曾稱呼她為雅妃,而是每次都刻意地強調她南越的國姓:陳。

以至於先帝駕崩之後,雅妃變成雅太妃,在沈太後嘴裏,以及宮中大部分的口中,也都是陳氏、陳妃、陳娘娘,一直到陳太妃。

可在小蓬萊上的南忱卻一直極喜歡陳妃這個封號,所以自幼便固執地稱起為“雅娘娘”。

幾乎可以說,這合宮上下,稱呼陳氏為“雅娘娘”的人,唯有八歲前的南忱一個。

再無旁人。

至於現在小蓬萊的那一位,連陳妃是誰,都“不甚記得”了!

心中再無疑問,沈太後虛了拳頭,第二關節輕輕叩在還伏在自己懷裏的餘綻肩膀上,柔聲斥道:“還不快去洗臉,讓別人看笑話嗎?”

這個叩法,也是沈太後跟小女兒兩個人才知道的親昵手法。

餘綻的眼中忽地又湧上來兩股淚,止也止不住,隻好磨磨蹭蹭地起身,不舍地勾了勾沈太後的手,低低地“哦”了一聲,忙閃身去了剛才盥洗的小間。

這個勾手,就是那一叩的回應……

心潮澎湃的沈太後自己低頭擦淚,吩咐椎奴:“先讓人給那孩子找身衣服,省得她坐在那裏動來動去的難受。

“然後叫人來給我淨麵。

“你去陪著陳氏,慢慢進來。

“至於皇帝那裏,隨他怎麽樣。我還治不了他了?!”

椎奴連聲答應著,一疊聲地分派了親近的宮女們下去,自己也仔細地擦幹淨了眼淚,迎了出去。

站在隔壁小間裏,聽著外頭大殿正座上從容盥洗的沈太後發出的輕微聲響,餘綻對著自己麵前清澈的洗臉水,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多想了。

關於沈太後對她算得上是根本毫無來由的好,她警告自己理智,警告自己一定不能自欺欺人,警告自己無論如何不要多存幻想……

她努力用前一世聽日新耳提麵命的那些朝堂手段、帝王心術、博弈布子,來給這一重一重的恩寵,加上濃重的權謀底色。

可是,沒有用。

到了最後,她還是不得不承認,外頭現在坐在上首的,是她的親娘。

從絲絲縷縷、千頭萬緒中,從細枝末節、纖毫幽微處,甚至,從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乃至於一個用詞中,就已經將她看了個透徹,頂著全天下都無法相信的不可能,毫不猶豫地便認定了,她是她的女兒。

餘綻低著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滴在水麵上,一圈又一圈,漣漪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