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靜言思之

湧泉穴的金針是最後刺進去的,卻是最先抽出來的。

鍾幻的指尖微微發著顫,甚至手指微曲,在針尾輕輕一彈,“嗡”地一聲輕響。

那根長逾半尺的金針一邊嗡鳴,一邊在鍾幻似觸非觸的手指控製下,從瘦弱孩子的腳底,緩緩地退了出來。

隨著最後鋒利的針尖離開皮膚,孩子的身子陡然一震!

腳底湧泉的位置,一滴又濃又腥的黑血,溢了出來,掉落,滾在雪白的床單上,凝而不散。

胡大郎的驚叫,便是看見黑血珠時沒忍住的失聲。

再看鍾幻,已是力盡神危,捏在手上的金針都拿不住,雙目一閉,往後便倒!

餘綻連忙一把抱住他,卻急急抬頭看向蕭敢:“此時須得立即拔針!可有參湯?!”

“有有有!”

寇伯忙不迭親手端了參湯過來。

撬開鍾幻緊咬的牙關,一小碗濃濃的熱參湯便硬給他灌進了肚。

悠悠醒轉的鍾幻強撐著再度坐好。

一字不發,餘綻默契地將雙掌再度貼上他的背心。

深吸一口氣,鍾幻雙目沉著,表情嚴肅,雙手伸出,快如閃電!

隻不過瞬息間,孩子身上三十六根金針全抄在了他的手中!

**的孩子身子再度一震!

接著便是喉嚨裏咯咯作響!

餘綻顧不上軟倒在一邊說不出話來的鍾幻,一個箭步上前,一隻手搬住孩子的脖子,另一隻手在他後背用力一擊,啪地一聲響!

孩子頓時手腳亂動,哇地一口,吐了出來!

餘綻一伸手,一方素絲白手帕便接在了孩子嘴邊,黃白相間的腥臭苦水瞬間將手帕染了個透濕!

“好了……”

被寇伯扶起來靠在床邊的鍾幻欣慰地微微笑了笑,雙目一閉,再度暈了過去。

輕手輕腳地放好孩子,隨手扯過被子蓋上果體,餘綻也鬆了口氣,回頭笑對眾人宣布:

“好了。接下來小公子還需要十二個時辰安睡養息。每隔一個時辰,以清水沾唇。十二個時辰之後醒來,就可以用藥慢慢調理了。”

頓一頓,最後總結:“小公子已無大礙,使君和諸位可以放心。”

“還要十二個時辰才能醒?”

“令師兄這可該如何是好?”

胡大郎和蕭寒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住了嘴,對視一眼。

餘綻淡淡地瞟過胡大郎,對蕭寒露了一絲微笑出來:“這門金針功夫乃是我師門絕技,如今唯有我師兄會用。隻是他氣力修煉上卻不到家,這門功夫輕易使不得。他如今這是脫力了,得飽飽地先睡一覺。”

說著,隨手把手裏沾滿汙穢的帕子遞向旁邊屏息侍立的丫鬟,“這東西尚有些許餘毒,不要隨意亂放,拿去燒了。”

說完,像是剛反應過來,情不自禁抬頭看向蕭寒,張了張嘴,尷尬一笑。

啊呀呀這怎麽好意思,你的手帕毀了,而且毀得不能再徹底了!

抱歉啦對不起呀人家不是故意的哪!

蕭寒含笑點點頭,算是接受了她的“歉意”。

丫鬟心驚膽戰地拿了一個小巧的木托盤將手帕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地疾步走開。

蕭敢這才微微欠身,和聲道:“多謝鍾小神醫和四小娘子了。”

“不妨不妨。我先扶我師兄去休息。小公子的病情以及後續調養之事,都得等我師兄醒來。”

餘綻絲毫不以為恥,笑道,“我在醫道上沒天分。師兄說我是個二把刀。還請蕭使君休怪我幫不上其他的忙了。”

此刻確認寶貝兒子已經沒了性命之憂,蕭敢的心情也格外好起來,撚須笑道:“若無四小娘子這同門功夫相助,鍾小神醫無力施展金針神功,犬子還不知道會怎樣。四小娘子不必過謙,你已經幫了大忙了。”

餘綻嘻嘻一笑,毫不費力地背起仍在暈著的鍾幻,在寇伯的引領下,出門而去。

屏風後已經安靜了大半個時辰的太夫人、夫人、大小娘子們呼啦啦都湧了出來,剛要放聲哭泣,又被蕭寒一聲輕咳堵了回去:

“小三十六還需安睡養息十二個時辰。之後醒來,才算是真正無礙了。”

胡大郎哼了一聲,忙上前去安撫眾女眷:“不怕不怕,小弟已經沒事了……”

眼看著內室床前被堵了個滿滿當當,蕭敢也皺起了眉,轉頭示意蕭寒,二人慢慢走了出來。

“怎麽樣?”

“還不錯。”

“知道了什麽?”

“嗯……”

“嗯?”

“嗬嗬。原以為這位四小娘子心無城府、單純熱情,可是侄兒細細回想,卻發現,她雖然一直在說話,可實際上卻什麽也沒說……就連下意識接過的我的那塊帕子,也用在了三十六弟身上,還讓人一燒了之了……”

“嗯……”

“侄兒無能。”

“那麽,子廬是否覺得,我的提議,可以考慮了?”

“是,侄兒再無異議。”

“不過,若是這四小娘子既有勇力,又有機變,那子廬倒是要花上些心思了。我看她十分聽她那師兄的話……這二人之間的情誼,別說普通的同門師兄妹,便是親兄妹,也不過如此而已。”

“侄兒觀那鍾幻,恐非常人。”

“誒?剛才那鍾幻的藥箱……”

“已經吩咐寇伯了。”

“嗯。”

“韻兒中毒之事,查到了?”

“……還缺一環。”

“寧殺錯,不放過。其他的事都放下,隻做這一件。”

“那餘家……”

“咱們蕭家欠了餘四這樣大的人情,餘家不用我們去尋,他自己會湊上來的……以那餘笙貪吃貪占的性子,又怎麽會容得下鍾小郎分潤功勞?到時候鍾小郎的身份,自然有餘家去查。咱們就等著餘笙來表功便是。”

“……是。使君想得周到。那麽這兩天我就先不去公務廳了。”

“今年的雅集定在何時?”

“臘月二十三。”

“嗬嗬!你這滑頭!你這是不想見到那些貴人哪!”

“腐臭氣越來越重,難怪各家都不高興。”

“……”

“……”

兩個人各自負著一隻手,腳下步履節奏出奇地一致,閑談著慢慢走遠。

從背影看上去,倒似是這蕭二十二郎才是蕭敢的親生兒子一般。

滿頭冒汗的寇伯殺出翠眉紅妝環繞的大屋,遠遠看著恰好拐上岔路的伯侄二人,心裏有些,不知滋味的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