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財(下)

我出來的夠久了,也該回去了。臨走時本想跟Angel打個招呼,可她正好在招待客人不太方便,結了賬我就自行離開了。

出來後,我在門口多站了一會。興許是因為米娜台風的影響,這夜裏的風吹得氣勢磅礴,我這個體型居然有點站不穩。我並沒有喝多少酒,卻有一種微醺的迷醉感。我坐在店門前的欄杆上,腿有些酸軟,視線也變得朦朧。我的耳朵嗡嗡響著,頭很重,腦子裏全是剛才跳舞的幾個姑娘,尤其是那個Susan姐。

不對勁!

一個暈眩,我險些從欄杆上掉下去。而衝過來扶著我的,是Angel。她此刻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頭發也梳得中規中矩,臉上的妝卸了個幹淨,像是鄰家的妹妹。她身上有一種好聞的味道,是洗發水的幽香。她腳上的匡威穿了一半,另一半踩在腳後跟下,露出的腳踝纖細,白嫩。短款的灰色百褶裙,隨著風緩緩飄動,白色的衛衣寬大卻也顯得她纖細,領口的鎖骨隱隱約約。我的心,動了下,隨即麵上一紅。

Angel看了看我,不由的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第一次來就中招,可真是沒半點防人之心啊。是不是覺得Susan溫柔可人?她的藥跟她的人可不一樣,霸道著呢。看來Susan姐是看上你的皮囊了,這是要把你拐帶走,好辦事~沒想到,被我半路截胡了。”

我頭昏腦漲的,也不知她在說些什麽。隻覺得腳下打飄,渾身……發熱。難不成是前幾日貪涼,如今感冒發燒了?

Angel伸手,戳了我腦門一指頭。那神情似笑非笑,有些感歎,也有些惆悵。

“你啊,傻人有傻福。走吧,找個地方休息休息。”

我被她拉著,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她讓我靠在她的肩頭,輕聲的說著些什麽。我的頭很疼,我雖然極力的聽,可隻聽到隻言片語。

“要不是窮,誰會做這行……可也沒辦法…虛榮了,錢就跟流水……陪著陪著…也就麻木了……”

之後我迷迷糊糊就躺到了**,我像是高燒,渾身酸軟冒著虛汗。Angel就在一邊的沙發上坐著,抽著煙。她看看我,又看看了窗外的雲。隨後她深深的吸了口,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燈滅了,煙的黃色光點變得忽明忽暗,最終還是熄滅了。黑暗中,她似乎脫去了鞋子……

我清醒過來的時候,身上隻有一條被子。而邊上……是她。我渾身一陣雞皮疙瘩,迅速跳下床,不慎踩到被子摔了個四仰八叉。我的腦袋撞了一下床頭櫃,起了個不大不小的包,狼狽的模樣換來她一陣嬌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悠著點,我又不是什麽洪水猛獸。小哥~你這是占了便宜了,怎麽這副見鬼的表情。我身材不好嗎?我長得不好嗎?小哥,你不虧~真的,你賺大了。起碼我沒想過現在訛上你,讓你往外拿個五六萬的。”

我坐在地上,抱著被子,換亂的思維跟不上她的節奏。

“Susan姐當你是個什麽富二代,給你喂了藥,想訛上你。不過,沒想到便宜了我。你說,你是不是更喜歡Susan姐多一點?”

“清白不是兒戲,我們…有沒有?”

Angel愣了一下,掐滅了煙頭。她用手捋了捋發絲,笑的有些苦。

“放心吧小哥,你的清白還好著呢。我雖然是這種女孩,可也不是沒真情真心的。你瞧,我這不是都穿的好好的。我隻是替你解了藥效,沒做什麽別的事,也不要你的錢。”

我大窘,臉上跟火燒似得。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沒有嫌你…不是…哎……”

“得了得了,你快起來吧,地上涼。你上來啊,哎喲…我去沙發上,我去沙發上OK吧。真是的,這都什麽年代了,怎麽能出你這麽一個食古不化的人,您是柳下惠得了吧~”

後來我們倆就這麽對坐了一個晚上,聊了很多。

——

Angel本名黃安琪,是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小時候父母感情不好,沒離婚,但總也吵個沒完。那時候的黃安琪叛逆、非主流、殺馬特。天不怕地不怕,跟這個做姐們,跟那個做兄弟。逃學、翹課,去便利店偷東西,去夜店酒吧抽煙喝酒浪通宵。她有紋身、有耳洞,化大濃妝燙大波浪。可這樣的日子她並不開心,每天都過得很無聊。後來父母分居,她成了雙方的累贅,誰也不願意帶著她。

悲傷絕望的時候,是Susan姐收留了她。

那之後黃安琪就變成了Angel。

她和Susan姐住到了一起,兩個女生擠在一間隻有二十來個平方的小屋子裏,整天做著屬於自己的美夢。後來Susan姐帶她入了行,她開始學化妝、學穿衣搭配、學外語、學怎麽跟客人聊天逗趣。當第一次黃安琪找到大客戶,並且拿到四萬元現金的時候,她哭了。她一直哭,哭到妝也花了,哭到嗓子也啞了。那位大客戶是個快五十歲的中年人,禿了頭,腦滿腸肥。那天夜裏,黃安琪在浴室裏整整洗了個三個小時,她把渾身的皮膚挫得通紅,臉洗了一遍又一遍,漱口水用掉了大半瓶。她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看著**的錢,什麽都想明白了。

她成了這個場子裏的交際花,成了生意最好的公主。她學著喝酒,喝了吐喝了吐,胃傷了,慢性胃炎反反複複一個多月。可她成了最能喝的公主,隻要拚酒,就沒有她喝不過的。那些人為了跟她喝酒,大把大把的花錢。有好幾次,她喝到胃出血…可她再也沒有去找什麽大客戶,她再也不願意從**拿錢。她活成了圈子裏的稀罕玩意,成了個清白的公主。

後來她的母親得了病,腎衰竭。這個女人從小對她不管不顧,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她沒吃過母親做的一頓飯,也沒有聽母親給她唱過歌。學校的家長會,老師甚至不知道她還有個媽。可黃安琪對她沒有恨,也沒有愛。她在醫院的病**看見這個女人靠著點滴、氧氣過活的時候,她還是心軟了。

不論如何,這個女人,生了她黃安琪。

慢性腎功能衰竭是指各種腎髒疾病引起的緩慢進行性腎功能損害最後導致尿毒症和腎功能完全喪失,引起一係列臨床症狀和生化內分泌等代謝紊亂組成的臨床綜合征,從原發病起病到腎功能不全的開始,間隔時間可為數年到十餘年。這個女人,一聲不吭苦熬了那麽久,如今隻能靠透析活下去了。醫生告訴黃安琪,目前采用的透析形式有兩種:血液透析和腹膜透析。血液透析是用一種特殊的機器代替腎髒的功能。腹膜透析是用人體的腹膜充當過濾器,排除體內毒素。

但這兩種都需要錢,大筆大筆的錢。

黃安琪沒有別的本事,她除了喝酒,隻會喝酒。她從花唄、借唄、微粒貸到人人貸,她借了很多很多錢。

可哪怕她天天喝酒,也湊不夠巨大的醫療費。Susan姐勸她趁著年輕美貌,多接幾個大客戶,來錢塊。可在母親的病,和心裏的坎之間,她猶豫了。也就是那天,她找到了那家叫做六道交換所的店。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情,真真切切的拿到了錢。交上母親的醫療費,離開醫院的時候她接到了Susan姐的電話。Susan姐告訴她,她被安排給了一個大客戶,是個有家有室有公司的大老板。

Susan姐變了,如果是以前,Susan姐絕不會這樣安排她。

黃安琪的苦,再也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理解了。因為她用Susan姐的友情,交換了錢。

Susan姐說了,如果她不去,就要從她喝酒的錢裏扣除百分之二十的費用上繳,作為份子錢。所以黃安琪去了,受了一身的傷回來,被Susan姐趕出了屋子,拿來的錢也被Susan姐扣除了一大半。那個曾經隻有二十平方的小屋已經成了黃安琪的家,而那個收留她陪著她熬夜聊天,陪著她一起哭一起笑的Susan姐也已經成了她的家人。

如今……為了錢,她黃安琪什麽都沒有了。

——

我看著這個姑娘一根根的抽煙,看著她紅了眼眶,看著她啞了嗓子卻沒有哭出一滴淚。心,疼了那麽一下。

“你後悔嗎?”

她倔強的抬頭,很久很久後告訴我。

“你知道嗎,想哭的時候把頭抬高,眼淚就會倒流回去。這是Susan姐教的,我記住了,真的……”

離開的時候,她接到了Susan姐的電話,她一邊記著地址電話,一邊跟我揮手告別。我看見她眼底的淚,但就如她所說的,這淚落不下來。不是因為不夠痛不夠苦,而是因為生存不相信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