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章 千年糾葛

千陌和東王公是因一女子結的緣。

那是北宋年間……

“今日納征,是何等大事。大姐兒半步也沒出屋子,你們這群蠢笨的竟是看不住!眼下那西家的已在路上了,這親可怎麽結?!快去,快去找!若是找不到,今日可是要出大禍了!還愣著做什麽?!都是死人啊!”

這一日是餘家嫡女出閣,這聘禮都要入門了,餘家大姐兒卻不知去向。當家主母急得險些厥過去。主君餘铖也是一腦門的冷汗,旁的不說,若是西家有個什麽不痛快的……這日後的仕途……

“快!快找!”

這餘府亂成了一鍋粥,雞犬不寧,可這餘家大姐兒卻是悠哉悠哉。餘樂芩本就對這婚事不滿,隻可惜說不過爹娘,如今到了緊要關頭哪怕隻是讓他們急上一急也是好的。

餘樂岑不是不知西家勢大,又是現今官家眼前的紅人,得罪不得。可……

她從假山下的孔洞裏出來,將頭發捋了捋。可那西家的正房嫡子是個病秧子,都不知還有幾年活頭。要不是正房主母去的早,繼母又是個潑辣的。怎麽也不會選她這樣的小門小戶……

“哎……”

餘樂岑歎了口氣,惱怒的扯了扯身上嫁衣。罷了罷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就算再不願,又能如何?

她一抬頭,見那銀杏上睡著個人。

“你…你是何人?!”

自己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在此與一陌生男子說話顯然不妥,也不等那人應答,餘樂岑就跑了。

隻是她不知,那樹上的冷峻男子竟刻在了她心裏,這緣本就是錯的……是苦的。

餘樂岑被斥責一頓,到底是出閣了。吉時險些要過了,入了西府,那繼母周氏冷著臉子百般刁難。

直至入了房,餘樂岑才歇了口氣。

她的夫君身子不好,還在病中卻也不得不屋外陪坐著。她從小野慣了,見四下無人幹脆揭開頭蓋,吃起桌上的糕餅。

豈料手竟與一男子碰上了,那人是銀杏樹上的……

“大膽,這可是西侯府……你,你是何人,快快出去!否則,我,我叫人大棒子將你打出去!快…”

餘樂岑話音未落,便被人捂了嘴。

這下可好,竟遇上拍花子了!

她縱是膽子再大,此刻也沒了主意。

“野貓竟也有溫順的時候。”

這男子聲音清冷,有那麽幾分戲謔。見他並未動粗,餘樂岑心……便定下了。借著燭光,瞧清了他的樣貌,心裏……一動,嚇得她趕緊別過頭去。

這人,怎麽這般好看……

她臉上有些熱,為了遮掩,推開了窗。

這男子,正是千陌。他與謝秋初遇,凝神不穩,時常跳脫。因餘府風景好,便常來。這餘家姑娘,也是臉熟,知她一貫活潑膽大。一時興起,便跟來了。

“我是野貓?是是是,你家貓你家貓。”

餘樂岑反唇相譏,才想起這一外男……立刻又退開幾步,沉下臉來。

見這女子翻臉比翻書還快,千陌不由得笑了。

見他笑了,餘樂岑惱怒,竟也氣得笑了。

之後數年,餘樂岑再沒見過這男子。

一嫁四年,夫君本分穩重,待她也好。隻是身子一日日衰敗,纏綿病榻。婆母因她一直沒有子嗣,明裏暗裏也說了不少閑話。

那日她晨起覺得不適,誰知竟是有了。這原本是件好事,可這個孩子,擋了西家次子的道。

她那婆母裏裏外外傳,指桑罵槐說那孩子是旁人的野種,話說得極其難聽。時日久了,眼看胎都沒坐穩,竟找了幾個媽子將她架出去,在祠堂聽訓罰跪。

那孩子,硬生生的沒了。

這婆母為了一個外頭的好名聲,親自來照顧。可那都是做給人看的,又怎麽會真用心。冷言冷語、冷湯冷飯,既餓不死也養不好。

後來,西家的這嫡子熬不過喪子之痛,沒多久就撒手人寰。而餘樂岑這月子沒做好,竟也是一病不起。

這下子,她那婆母是稱心了,就不再管她死活了。那二兄弟是個老實頭,沒他娘的花花腸子。覺得到底是自家嫂嫂,偷偷幫襯著。

“她這般作惡,殺了就是。”

餘樂岑病中,聽見這般狠厲的話,胸口發悶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她不過是賭氣,便回了句嘴。

“你要是能,你去殺了去。”

“好。”

入夜,二兄弟差人來報,說她那婆母上寺裏燒香被人殺了,還掛在梁上。

餘樂岑險些一口氣去了,半天也說不出個字來。那夜,她一直沒睡。總覺著婆母回來尋她,跟她索命。

“如今怕了?”

“你……真是你?你怎能?”

“有何不可?”

這話問的餘樂岑一呆,臉上那是五彩斑斕,好半天才嘟囔一句。

“殺人……總不是好事。”

“她早晚要死。”

餘樂岑為之氣結,幹脆別過頭不去瞧他。隔了許久,覺得肚中饑餓,想來外頭忙著白事也無人理會她。她強撐著起來,卻見床邊有一碟糕餅,入手還是溫熱的。

她一時,眼有些熱,這人……倒不是個壞的。

後來,婆母出喪,論情論理她都要隨行送送的。銅鏡前這人瘦如黃花,又是一身病氣憔悴得很。為了見人,她還是梳妝了一番。

“你該多笑笑。”

餘樂岑早已不怕他,見他站在樹梢,身姿俊逸,生出幾分羨慕。

“若我同你一般,是個男兒就好了。沒了那些閨維之中的瑣事,天高海闊是何等舒心。”

“想什麽做就是。”

“說的輕巧,女子一生守規矩、相夫教子,人前端莊賢良,人後寬容大度。行錯一步,說錯一句都是大罪過。如……你我,隻是這般說話,被人知道是你的風流韻事,卻是我的滅頂之災。”

那人沒說話,露出一絲笑意。

這一笑,令餘樂岑的心……一燙。甚至,都忘了追究,這事有什麽好笑。

突然,外頭落下一個人來,是個白衣羽冠的少年人。等近了,才瞧見那如畫一般的麵容。那人衣袂飄飄,眼眸微垂,一番手就射出許多銀光。

像是天上的星河落了下來,餘樂岑將一切印在眼底,震驚之餘沒忘了多那一句嘴。

“小心。”

那二人幾個來回就沒了蹤影…餘樂岑心中擔憂,一夜未眠,熬成了兔子。

那之後,餘樂岑又見過幾次那人。也不知是湊巧,又或是有意。每一次,都是在她熬不下去的時候。

最後一次,餘樂岑七十有餘,病入膏肓彌留之際又見了那人。

“次次都是我最醜的時候,也不知你這人是不是存心來看笑話的。”

“容顏遲早枯骨,美或醜沒什麽不同。”

“這些年,我從一個女子,到婦人,如今成了老嫗。頭發白了,眼也花了,這身子也成了掰不直的木條。可你……竟是一點未變。如今問來,興許晚了些,莫不成你是神仙?”

“就算是吧。”

餘樂岑的心裏,有些念頭,是些蠢念頭。她忽然不想就這般死去,若是日後還能再見一見……就好了。當年,若是沒有嫁入這西府,若是……

可隨後餘樂岑又搖了搖頭,這輩子她已過得比尋常女子好了不少。雖說守寡霜居多年,卻不曾受過什麽苦,無子無女,亦無煩憂。算是自由自在,樂得其所。

何必,癡求呢?

那男人翻窗進來,第一次離得這般近。

“你所不想死,也是容易的。”

餘樂岑的眼裏亮了亮,突然笑了。

“人啊,命短。可就是因著這短短幾十年,才活的真,活的痛快。誰不想長命百歲、長生不老,可那之後呢?我是活明白了,也累了。這些年好的、壞的,沒什麽可計較的。死了,都忘了,再重頭來過。不是更好?”

“你倒是通透……再過四日,你大限將至,我會來送你。”

“這些年攏共我們也見不了幾麵,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我倒是從沒有問過你,姓甚名甚,臨了我也是個要死的人了。你就告訴我,當全了我的心思。”

“千陌。”

“好名字啊……”

——

四日後,大喪。餘樂岑無兒無女,這白事也是侄兒幾個料理的。雖算不上風風光光,卻也是留有體麵的。

送喪的隊伍,緩緩出了城。千陌一路陪同,見餘樂岑已成了少女模樣,蕩著腿坐在棺蓋之上。她衝著自己搖了搖手,笑得明媚,一如幾十年前的初見。

那送喪隊伍之中有陰差隨同,算是走完人世最後一路。等棺入土,人世的塵緣便了了。

千陌並沒有等到最後,離開時遇上了東王公。

“有酒嗎?”

“有些。”

兩人同坐於樹上,吹著冷風,喝冷酒別有一番滋味。

“你本可救她脫離六道輪回之苦,為何不曾?”

千陌瞧著那隊伍走遠,聽著風裏回蕩的嗩呐聲,伸手捏了一片紙錢。洋洋灑灑,漫天飛舞……

“她活的通透,不是愚昧的。既然她不願,我又何必做這樣的事。”

“未必是不願的。”

“你這人,少管閑事。”

“嗯。”

“喝酒。”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