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六章 屏風中的女子(上)

“我想見見我的妻子。”

“你是說……”

“對,她在這屏風裏。”

“可……”

“也許,你覺得我瘋了,可這名女子確確實實是我的妻子。”

我有些不可置信,湊過去看了看那巨大的屏風。這是個很有年頭的老東西了,木質的邊緣已經包了漿。古典屏風有浮雕、透雕、彩繪、鑲嵌等手法,能把山水花鳥、飛禽走獸、民俗風情、神州傳說、金石墨寶、男女人物等圖案鬼斧神工般移植在屏風上。尤其是到了明清時期,製作工藝已經登峰造極。屏風除了以往的擋風障蔽視線和分割空間之外,更多的象征著權勢地位。這屏風用料講究,用了雲母、水晶、琉璃等材料,在鑲嵌工藝上,用了象牙、玉石、琺琅。這東西,價值不菲,說是無價隻怕都不過分。

當然,材料好,昂貴些也是應當。可這屏風之上,那對鏡梳妝的女子則更令人稱奇。

看衣著似乎是明朝,頭發挽成了一個高高的發髻,發如絲如線,每一根都繪製精巧。盤根錯節,明暗光影,哪怕是匯聚之處也極其細致。發髻之上,插著一支步搖。那是一支蝶戀花鑲玉步搖,其上綴以珠玉做彩,晶瑩輝耀,玲瓏有致。這步搖垂有流蘇,不同於步搖的奢華,流蘇是清一色的白。兩相呼應,倒是相得益彰。

鬢邊有一朵梅,小巧卻不SHI精細。白的瓣,微紅的芯,連那細細的蕊都根根分明。

耳邊一枚小小的珠玉,泛著銀白柔和的光。

這女子生的太美,對鏡梳妝又有幾分俏皮嫵媚,一雙眼秋波流轉有一瞬間,像是活人。

若說這屏風繪製了女子,倒不如說是繪上了女為悅己者容的心境。她素手纖纖,輕點下顎處,頭微微偏轉似是欣賞。麵若桃花,朱唇輕啟,淺然一笑間,如同繁花似錦。這做工太好,看著就像這女子隨時能走下來似得。

這東西,有古怪。

我別過頭,不再看。可越是如此,心裏竟對那女子的容貌越發清楚起來。甚至那翠綠衣裙上的白海棠,我都能記得一清二楚。

“你說,她是你妻子?”

“是…”

我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人身上,擔憂他的神誌。

屏風中的女子再怎麽美,再怎麽像個活人,也不是人……怎麽能是妻子…

而且這個男人看起來有三十來歲,胡子拉碴、頭發也亂蓬蓬的。一身衣服也不知多久沒洗了,有一股梅雨季沒幹透的潮濕氣味。褲子……像是睡褲,光腳穿著一雙黑色皮鞋。要不是這屏風,和外頭那輛賓利,我會以為這是哪兒逃出來的病人。

“你一定覺得,我瘋了。”

“……”

我心裏確實是這麽想得,但我絕不能這麽說,所以尷尬的撓了撓下巴。

“我告訴你我經曆的事,你就明白了。”

——

宮誠航算是活在蜜罐裏的。

他就是那種小說中常有的,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少爺。

當然,身世由不得他選。他隻是命好,占了先機。從小到大,他沒為什麽事情煩憂過。他的父親繼承的家族企業,母親又是商業圈中少有的女強人。而宮誠航是個老來子,簡直是寵上了天。哪怕他要天上的月亮,這當爹媽的也會想盡辦法。

照著常理,這般長大的孩子該是嬌縱任性、**不羈、目空一切……

可偏偏,他宮誠航就不是。

這話,有點虛偽,可他確實不同於其他的有錢人。

他愛畫,甚至到了癡迷的地步。讀書的時候,向來低調不做聲的宮誠航為了一幅贗品,跟自己的導師起了爭執。爭的麵紅脖子粗,爭到兩人說話全然沒了顧忌。雖不至於罵出髒話來,可這氣氛也差不離了。那之後,畫癡之名就在學校裏傳開了。

有錢總會帶來一些好處,和壞處。

好處就是不論什麽畫,隻要他喜歡,就可以花錢買下來日日夜夜欣賞。壞處是……身邊的人不是貪圖他什麽,就是背地裏厭棄表麵討好,虛偽的很…

他從這樣的環境中長大,進入了父親的公司,繼續活在一個叫做公司的小社會裏。

所有人,幾乎所有人都很小心他。說話小心、做事小心,時不時揣摩他的想法,揣測他的心情。沒有一句話,是直白的,都是經過精心的偽裝、粉飾才到他耳朵裏。宮誠航知道,也都清楚。那次他從拍賣會回來,電梯故障維修,就爬了樓梯。

“話說,你們覺得這宮少爺怎麽樣?”

“長得不錯,身家也好,能爬上他的床以後都不用奮鬥了。”

“嗬,就你?別想了,我都沒見他有女朋友,別不會是那個圈子裏的……”

“真說不準,不過他總得結婚…是不是有什麽關係,名義上做宮太太就好了。”

“可他是個畫癡,今天拍賣會又是天價一幅垃圾。”

“你懂什麽,有錢燒的慌。指不定,腦子不好。”

“哦~那有可能,搞藝術的嘛~天才瘋子一念之差。”

宮誠航就在轉角,靜靜的站著,一直等到那幾個抽煙的女人離開才往上走。

他覺得每一步都很重,心裏很悶。

這些,才是真話,原來真話那麽……殘忍,像是針、像是刺…能讓人傷得體無完膚。怪不得,需要偽裝。捫心自問,如果有人當麵說這些,宮誠航真沒把握無動於衷。他看著那幅畫,那是一幅莫奈的高仿。這幅畫雖然是仿品,但很用心。那種色彩跨度,跟原作不相上下,甚至有些地方用色更為大膽。這是模仿,也是突破。對他來說,這畫值得。可在別人眼裏,這就是一個假貨…

這世界上出名的畫師能有多少,難道其他人……不該得到讚賞嗎。

想到這兒,宮誠航也就不再介意了。

三十歲的時候,父母跟他提及婚事。前前後後相親了十幾次,但沒有一次可以讓他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他可以隨便選擇一個結婚,然後繼續自己的日子,反正……那隻是一張紙,那隻是一個符合父母標準的妻子。

但,宮誠航不想這樣將就一個人。

他從出生到現在,得了上天那麽多得恩賜,那麽多的好處。

卻還要找一個,懂他、理解他,能讓他心動的女孩。

可能……真的太貪心了。

宮誠航就這麽一直拖著,拖到了三十二歲。那天他去古董交易市場淘畫,遇上了自己僅有的朋友。

“喲,來找新老婆?”

“屁……最近有什麽好東西嗎?”

“畫……是沒什麽新品,有幾幅能入眼的…但得等幾天。對了,這兩天有個尖貨,是個屏風。你有興趣沒有?”

“屏風?沒興趣,沒好東西我就回去了。”

“不是,別啊,就當開開眼。我跟你說,這東西可是稀罕玩意。”

宮誠航算是半推半就的去了,那一眼,就是他的一輩子。

屏風中的女子,令他的心,動了一下。

他無法形容那樣的感覺,第一眼後就再也無法挪開視線。那個女子,是活的,是活生生的。這個奇怪的念頭,讓他花了幾千萬買下屏風。搬運回家後,雖然受到了父母的斥責,可他完全不在乎。他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日日夜夜的守著,看著這個女子。

這是一件古物,這屏風上的女子也許早已經紅顏枯骨。可這樣的一顰一笑,怎麽也沒辦法從宮誠航的心裏抹去。他甚至恨自己生不逢時,沒能跟這個女子說上一句話。他想知道她的一切,瘋了一樣的尋找這屏風的故事。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送飯的傭人,他再也沒有見過任何人。

他的心裏,種下了一種魔。竟對屏風中的女子相思成疾,就此一病不起。

宮誠航是個老來子,又是唯一的兒子。這一病,將父母急壞了。西醫中西,偏方古方,用了個遍半點好轉也沒有。

眼看著宮誠航要英年早逝,他的那個朋友找上門來。

“這東西,邪性。我知道一個法子,能讓這個女子從裏頭下來。你要是不怕,就試試。”

自那天起,宮誠航每天用心血塗抹屏風中女子的唇齒。

一連百日,他不覺得痛,甚至滿心歡喜。

最後一日,血落在那朱唇之上,竟被舔食了幹淨。

恍惚之中,屏風起了霧氣,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

“你竟如此誠心,我便見你一麵。”

宮誠航一回頭,見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兩人徹夜把酒言歡,竟成了知己,他一吐心中愛慕求得女子微微一笑。

“若要我嫁與你,此生便隻能有我一人,再不可朝三暮四。”

“應你,我什麽都應你。”

就這樣,宮誠航和這個從屏風裏出來的女子,結了婚。雖然他的父母對此頗有疑慮,可無奈這女子迷得宮誠航五迷三道、油鹽不進。他們到底是心疼兒子,想著若是能長久,也就不計較了。總好過白發人送黑發人……對外,隻說這女子是遠方親戚,編了個身份應付了事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