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四章 似夢

半夢半醒之間,你所在的既非人世,也非彼岸。

“你是說,夢境之中的人,存在於另一個空間?”

“當然,否則貘要在哪裏吞噬噩夢。”

“原來……這樣?”

“這是基本常識吧……你身為六道交換所的首席打工仔,居然不知道?”

“人公司都有入職培訓,你有麽?”

“額……沒有嘛?我沒講過?enmmmm那今兒補上。人的夢境就三種,噩夢、美夢、似夢。前兩個好理解,似夢就是身體覺得在做夢,其實沒有。”

“什麽意思?”

“……比如鬼壓床,就是似夢。你覺得自己在做夢,你想醒過來。但其實你是清醒的,沒辦法再醒,造就了驚悚詭異的感覺。說白了,就是外界的東西幹擾了你,讓你感覺像是在夢裏。”

“你會做夢麽?”

“開玩笑,我早就超脫六道了,無欲無求。”

“哦~那酒釀圓子……”

“不,這個還是要吃的。”

我攪動著鍋裏的圓子,當然沒忘了放一個打碎的雞蛋。老板的話讓我想起了前幾次,這麽說來,鬼壓床事件我居然經曆了好幾次。

中謝謝惠顧的幾率都沒我這麽高吧……幸好,美夢也有不少~

“謝秋,我要吃芝麻餡的。”

“酒釀圓子裏的圓子沒有餡,愛吃不吃。”

“誒?!過分~”

我眯著眼努力保持微笑,這個死傲嬌,明明吃的比誰都多。

豬……

天氣有些陰霾悶熱,能感覺到空氣中的潮濕,卻久久的下不了雨。這樣的感覺讓人覺得憋悶、煩躁,卻無可奈何。

外頭電線杆子上,有一隻白頭翁,它在那裏很久了,像是在等著誰。頭頂上白色的絨毛,蓬鬆柔軟。胸前的羽毛顏色更深,像是姑娘畫的眼線。

它突然叫了一聲,往更高的地方飛去了……

“你好。”

我光顧著看鳥發呆,沒注意眼前有人,不由得往後退了半步。等我看清來人,又退了半步。

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看起來像是一灘死水,厚重的黑眼圈連粉底液也遮蓋不住。眼角的細紋橫生,眼睛無神遍布血絲。她帶著口罩,偶爾咳嗽兩聲,嗓子很啞。

“你好,請進。”

她穿著一件藍色的衝鋒衣,雖然這兩天有些降溫,但這件衣服還是太過於保暖了。隻不過,她似乎非常冷,不時搓著雙手。

她的個子不高,看起來隻有一米五幾,但體型卻很圓潤……可能,體重也有一五幾…

她有些緊張,坐下的時候沒有靠到椅背,而是朝前將雙手支撐在膝蓋上。

長期失眠的人,尤其是女性,會引起皺紋增多,麵色蠟黃,皮膚粗糙,黑眼圈增多,容顏變老。甚至導致肥胖、糖尿病、高血壓等。而且,她從剛才開始就時不時的按壓著太陽穴,患偏頭痛的幾率也比較大。

“晚上睡覺,會反複頭疼麽?”

她詫異的看著我,一時忘了回答。

“你別緊張,隻是我們見得人多了,多少懂一些亂七八糟的知識。”

“哦哦…我一直睡不好……所以。”

“所以?”

她低頭,似乎做了一番心裏鬥爭,最終摘下了口罩。

臉上除了雀斑,還有一些痘印。鼻子和下巴上帶著油光,臉頰卻異常幹燥起了皮。唇毛異常茂盛,就像是……留了一圈胡子。唇又幹又暗淡,像是個久病纏綿病榻的人。

隨後,她掏出手機,翻找了一會兒遞過來。

“這是我兩年前的樣子,那時我二十歲。”

二十歲?兩年前?那麽她現在二十二歲,可看上去……

我接過手機,翻閱了一下。那是個如初春一般明媚開朗的女孩,奶茶色微卷的頭發俏皮,有一種淩亂的美感。靈動的大眼睛,如同扇子一般的睫毛,小巧的臉有些嬰兒肥,一笑之間令人不禁心裏一暖。

兩年的時間,竟將這樣的姑娘,消磨成了眼前的模樣。

“我……一直做夢,每天……不停的。記憶力變差,每天都很疲憊,上班……也經常出錯。臉……也成了這樣,男朋友也…”

她沒有哭,但那種難過很直接的傳遞給我。難以想象,兩年之中她經曆了些什麽……

“失眠的話,飲食清淡營養合理…選擇適合的臥具…嗯…睡前熱牛奶?還有……”

她緩慢的搖了搖頭,代表著一種絕望……

“沒用的,我都試過了。你知道……鬼壓床的感覺嗎?”

她的眼神裏有一絲期待,雙手不由自主的握在了一起。我發現她的指甲很短,坑坑窪窪非常不平整,像是經常啃咬……

這是極度焦躁的表現…

我點了點頭,想起了曾經自己的親身經曆。

那真的,很糟。

“你明明醒著,卻掙不開眼睛,也動不了。你的身體不屬於你自己,被別人、或者是其他的東西掌控著。你被壓迫著,就好像有個人……直挺挺的壓在你身上…你的手臂…手指,甚至是你的每一個細胞都動不了。呼吸……呼吸都不由自主…”

她的瞳孔無意識顫動著,就像是熟睡的人在做夢。她的牙齒,極力想要咬緊,卻還是發出了咯咯噠噠的聲響。

她緊緊抓住我,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像是個隨時都會溺死的人,呼吸著最後一口空氣。

“每晚……每一晚,它們都在折磨我……男的女的……小孩…它們一直在,隻要我閉眼……它們就來了!”

我安撫著她,為了了解情況,試圖讓她進入睡眠。起初她非常抗拒,但最終還是答應了。

當她閉上眼的那一刻,我聽到了門外的聲音,砰砰的……驟然下來的大雨,令人心頭隴上了一層陰霾。她的臉上滿是疲憊,隻是片刻呼吸就輕緩了下來。雙手自然的垂下,耷拉在身側,唇微微嘟著純真無瑕。但很快,她臉上淡淡的笑容便凝固了。眼球在眼皮中飛快的滾動起來,突然……她睜開了眼。但……那是一層黑,沒有瞳孔沒有眼球,一片漆黑。裏麵有些東西,糾纏在一起……蠕動著向外移動。那東西……像是蟲,一根根糾纏在一起。它們感受到了光,紛紛湧出來盤踞在燈光下。

交換所的陣法,嗡鳴一聲,起了作用。那黑色的東西受到刺激,從圓滑的身體上長出了許多尖銳的刺,像是紮滿了牙簽的蚯蚓。它們瘋狂的湧動著,如同海底的水草一般。

而那女孩的嘴緩緩張開,發出了刺耳的尖叫聲。那聲音,音頻非常高,已經超出了人類嗓子的極限。很快,她就發不出聲音,隻是徒勞的張大了嘴巴。血,從她的眼角慢慢蜿蜒到耳朵。

“醒醒!”

女孩陷入了深度睡眠,而那些黑蟲子則長出了一嘴利齒。它們……張嘴,嘎嘎的笑了起來。聲音極其難聽,就像是用鋼絲球刷過鍋底…我不由得伸手捂住耳朵,卻還覺得一陣耳鳴頭暈目眩。

“靜!”

老板的手在空中劃出了一個虛無的圓,隨後放在嘴邊,微微揚起下巴吹了口氣。

這些黑蟲子立刻安靜了下來,彼此纏繞,緩緩的搖晃著。像是被催眠,失去了攻擊性。這些東西突然的溫馴,讓我大跌眼鏡。

“這是什麽?”

“似夢的使者。”

“似夢的?你是說,她現在不在夢境中?”

“她是被似夢挑選的使者…她的壽命很快會被耗完,去承接似夢之界的一切。”

“這種事……是誰規定的?”

老板放下手,沒有回頭看我,隻是抱起女孩上了樓。

胸腔裏,突然而來的怒火無處宣泄,當我掀翻桌子、砸碎杯盞,手被劃開口子的時候……這疼痛,讓我重新冷靜下來。命,又是命,不得不信的命…沒人問過這女孩是否願意,也沒人在意…她隻是不自覺的依照著劇本,惶恐、無助、絕望的走向自己的終點。我按住了額頭,坐在一片狼藉之中。

‘似夢之界不是陰府,也不屬六道,是大福。’

千陌的聲音很冷,像根刺,紮進我心裏。疼,卻拔不出來。

‘這都是你們覺得,誰問過她一句?’

‘一切皆是因果,今日的果是她往日的因。命,是公平的。’

‘公平的……麽…’

隔了很久,千陌的聲音才再次傳來,有些期許、有些縹緲。

‘命,是可以反抗的。似夢以夢奪取壽數,將魂放逐到似夢之界,成為永恒。若是她不懼怕,心中光明,便可熬過去。’

這話像是黑暗中的一盞燭火,那麽微弱,卻那麽溫暖。

‘她能熬得過嗎?’

‘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我上了樓,看見女孩安穩的熟睡著,而老板則將自己的血刻畫陣法,封住了她的雙眼。

“似夢脫除六道,貘是唯一可與之抗衡的。隻是他今日行蹤不定,我能做的,隻是讓她今夜好夢。往後……”

“看她的造化……是吧。”

老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受傷的手。悠悠的歎了口氣,不知是對誰的惋惜。

後來,女孩離開了。我再沒有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