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鮫人淚

鮫人生於海,侍奉龍王於座前,其型似人,目瑩潤透徹。若是痛極、悲來,則落淚為珠。人稱鮫人淚,價千金。

我從沒有見過鮫人,猜想是如同人魚一般的,上身人下身魚尾。小元那日翻看山海經,指著插畫說那是鮫人。我湊過去一瞧,連連皺眉。那是魚頭人身的怪物,尖牙橫生,身上有鱗。其眼碧光盈綠,似是有陰氣匯聚,背上有鰭,如長刺突起。即便是退一萬步,也說不上好看。

巧的是,翌日,鮫人便成了六道交換所的客。

瞧著眼前略顯羞澀不安的男子,我真想痛斥那山海經的插畫師,此般人物與那醜陋不堪的怪物,是半分相似之處也找不到的。

衣衫是淺淺的藍,隻是有水波流轉其中,很是好看。腰間一根月白的腰帶,顯得那腰如同折柳一般。頭上,一隻木簪。一頭碧色長發,一對魚鰭般的耳,一雙…如海一般的眼。膚色如雪,麵頰似有羞紅。脖子下,衣衫之中隱隱有魚鱗,也是海一般的藍。他站在此處,有些青澀的甜美,開口更是令人心神搖曳。那聲,倒像是令人沉淪迷失的女妖,海中清歌一曲,便能迷了人的心智令人喪身大海亦如癡如醉。

“敢問,謝秋是哪一位?”

這如同玉珠一般的聲音,喊出我的名字,讓我有些……酥。

“我是。”

“我聽聞,你曾幫過珠茗,想著……也能幫我。便未曾招呼,尋來了。”

“珠茗?”

“是,你對珠茗乃是再造之恩,她雖死,卻並不苦痛。為珠茗兄長,今日來也為拜謝恩人。”

他作勢要跪,我趕忙伸手去扶。這一扶,倒是冷的我渾身一激靈。這一冷,我想起了那個如同向日葵一般的女子。珠茗,是龍宮女官,是一顆黑玉珠蚌。水中族類,避世而居,心純良善,修身養性。原本,珠茗可得道位列仙,卻……愛上了一個人。不過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卻遇上了那世俗算計的浪子。破了身,破了修為…那所謂良人卻棄她而去。珠茗心死,重回龍宮,卻被人一狀告上了堂。珠茗被罰,斷筋去珠,淪為水奴生生世世,幽閉斷海深處。

珠茗逃脫出來,不求生,隻求死。

我還記得她,以那顆黑玉寶珠為價,換身死滄瀾鏡海。

滄瀾鏡海,是水族聖地。如其名,波瀾不驚海天一色,如鏡一般晶瑩剔透。雖美,卻是死處。

“你是……”

“我是南清,為……為一己私欲,特來叨擾。”

我瞧著南清,像是瞧見了許久前的珠茗,心裏一動,怕這般的人……重蹈覆轍。

“你先坐,慢慢說。”

——

南清初次離海,便遇上了大難。

水族久居深海,規矩甚嚴,凡離海者必不可化為人形,不得暴露本族。且在外,不可動用術法,不可犯下殺戮。南清初離海,竟被一捕撈船捉住,成了即將上桌的珍饈。他急的幾乎要口吐人言,卻礙於種種規矩,隻得眼巴巴的等機會。可捕撈船上,魚最是要緊。他被關在一處,如是銅牆鐵壁一般,除了水,旁的什麽也沒有。就這樣提心吊膽三日,頭頂那一方孔洞被打開,終於得見天日。南清生得甚美,即便是魚,也與眾不同。

渾身盈藍有光,額頭之處更是有一點殷紅。他成了珍品,被單獨放置一處。

南清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拍賣,成了別人的彩頭。正在心煩意亂之時,一個女子將他買下。

那是南清心裏的光,明媚如春。

這女子將他帶回,好好的養在缸中,每日精心喂養。女子生的嬌小、明眸皓齒,喜歡穿藍色的衣衫,卻……很是古怪。南清自跟了她,就未曾見過她與何人說話。南清以為,這女子……是個啞的,心生憐憫。可不料,那日天降暴雨,雷聲隆隆。南清,卻清晰的聽見她開口了。

“怕……我好怕…青青,我怕。”

青青?見那女子趴在魚缸處,瞧著他,似乎……是在叫他。

那一刻,南清心裏的一根弦…動了。

這女子乃是富家的小姐,吃穿不愁,隻是性格內向羞於與人交談。日子久了,便被人疑是啞巴,又或是性情古怪。久而久之,便難融於群。父母皆在,卻極少回來探望。家中的,都是些奴仆一般的人,隻供她吃飽穿暖。卻無人問她一句,過得可好,是否快樂。

她叫秋兒,生於秋日,纖細而脆弱。

她總是在夜裏一個人哭,用被子蒙住了,哭聲便就聽不到了。她一夜一夜的望月,次次從夢中驚醒。她的不安、孤寂被南清看在眼裏。

南清第一次知道,心裏的疼,可以是為了一個人…

有了秋兒,他在這方寸之地裏竟也不覺得難熬。每日聽她說話,陪著她一夜夜的苦熬,陪著她歎息哀傷。南清並不懂得自己怎麽了,可他卻知道,若是有秋兒……哪怕這日子長長久久,也能熬。

那日,秋兒的父母回來,不知為何,秋兒竟沒有往日的快樂。

那張小臉,滿是哀愁,令人不忍。

“秋兒…何事?”

待他驚醒,禍已從口出,再也……收不回了。

魚吐人言,驚世駭俗。秋兒更是膽小懼怕,一連幾日不肯回房。

南清焦慮,想去尋,又怕再嚇著她。等了七日,等的心神不寧、茶不思飯不想。秋兒……終是回來了。

“你……是什麽?怎麽會說話?”

“我……我乃是鮫人。”

“鮫人?那是什麽?不管了……你陪我說說話吧,我好難過。”

秋兒的父母,要離婚了…南清一時沒明白什麽是離婚,隻知道那並不是件好事。他隻是想了片刻,便現身出來。

規矩已破,一條也是破,兩條也是破,也不必苛責了。

南清現了身,嚇得秋兒連忙起身倒退數步。

“你…你你…你不是魚麽?”

“別怕,我不曾想害你,隻是這幾日見你哀愁,想寬慰你。”

“你……我…”

“你若是怕,我便站在此處,絕不靠近。”

就這樣一日一日,南清和秋兒成了一對相思翠鳥,隻有每日見著彼此才心安。秋兒的家破裂了,秋兒隨著父親住到了別的城市。臨行前,南清擁著她,陪著她默默垂淚。

“你不知道,離婚是很可怕的事。我可能以後會有個後媽,她會討厭我、嫌棄我,然後父親也不會如以前一般寵愛我。我也許……會有個弟弟妹妹,也許……若是可以,他們不離婚就好了。南清,我怕,我不想這樣……”

南清低頭沉吟,心中一緊,不忍見她落淚。

他,做了天大的錯事。

他為了秋兒,落淚。

鮫人淚乃是稀世珍寶,一生隻得數顆,每一顆都價值連城。那淚滴緩緩垂落,成了一顆剔透幽蘭的寶珠。

“秋兒,拿著這個…祈願。”

“祈願?”

“這東西,乃是我氣血所化,名為鮫人淚。隻要你祈願,便能心想事成。”

“真的?”

“真的。”

隨後,秋兒的願望成真,家庭破鏡重圓。

“南清,你說……海底是什麽樣?”

“有龍宮、蝦兵蟹將,海底一點也不黑,是亮閃閃的。魚成群,珊瑚遍地。”

“真漂亮,可惜……我永遠也看不到。”

“你若是想,我帶你去瞧。”

“真的?”

“我不食言。”

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一個隻有百年的鮫人,竟成了……戀人。珠茗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可南清此刻已經身不由己。他算是知道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知道了情不由己、情難自持。他們彼此相知,彼此相守,卻得不著一個天長地久。鮫人壽數綿長,若非大難,可有數百年。而人……即便長壽,也隻有短短幾十個年頭。他可以等著秋兒長大,等著她成為妙曼的女子。卻不能眼見她老去、死去……南清已不能失去她,哪怕是冒著天下大不韙,也要廝守。

“秋兒,你想不想做一名鮫人?”

“好。”

——

我看著南清,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一陣腦殼子疼。人……鮫人?豈是想想就行的?且不說這猶如登天,就算是成了……難道龍宮水族會視而不見,任由這對鴛鴦海枯石爛?珠茗的事不過短短幾月……這…

“我知此事是為難了,可我此生……就隻這一願,求你應許。我南清,必將鮫人淚拱手奉上,絕不反悔。”

鮫人淚,是多少人日思夜想的至寶,可此刻,我卻想將他拒之門外。

“收了吧。”

老板不知何時來的,抽著煙,認了這門生意。

南清得償所願,留下鮫人淚,便離去。我看著他的樣子,擔憂著他與珠茗一般的下場。老板把玩著鮫人淚,吞雲吐霧,拍了我的頭。

“他人的閑散事,你操的什麽心。你覺著此事荒唐不可取,可人家心甘情願,又何必如此擔憂。”

“可珠茗…”

“珠茗遇人不淑,又一心求死。南清卻不是,水族那裏我自會開口,寬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