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重複的三月二十一日(下)

我跟著劉彤雲坐了四站公交,到了一幢大廈樓下。她原本的情緒還好些,進了樓,就變得有些緊張。她不自覺的勾了我的手臂,步子都小了許多。站在電梯前,遲遲不伸手去按。

“別怕,沒事。”

劉彤雲一下子反應過來,趕緊把手抽走了。她臉頰上微微有些紅,手指揪著自己的長發。

“我……我要不還是不進去了…我怕。”

“別怕,你要是不進,我哪兒進得去辦公室啊。”

她咬了咬嘴唇,有種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神情。

“行吧,要是我有什麽問題,你記得要把我帶出來。”

我歪了歪頭,不知道她在怕什麽。那不過是一間在十五樓的辦公室,能有什麽妖魔鬼怪。說的好像去了,就回不來似的。到了門口,她按了指紋,便一腳踩了進去。而那一瞬間,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說不出是什麽味道,卻一閃而逝。

劉彤雲進入辦公室,整個人突然就不一樣了。她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看樣子是放下了自己的背包。但她今天,沒有背包。這個動作顯得很突兀,非常詭異。之後,她徑直走了進去,拿起杯子,在飲水機前倒水。然後喝水,打開電腦,就那麽工作起來。

我站在她身邊,伸手在她和電腦頻幕之間晃了晃。

她的眼神沒有聚焦,根本沒有任何反應。我試著將她的水杯打翻,她連看都沒看一眼。

也就是說,這就是劉彤雲的三月二十一日。在哪一天裏,她的水杯沒有打翻,所以……這樣超出劇本的事情就會被直接無視。比如我,我沒有在三月二十一日出現過,所以她現在完全看不到我的存在,也聽不到我的聲音。她現在所做的,所說的,都是三月二十一日發生的。我看著她接了電話,談話內容裏大部分都是工作,提及到了那個桑桑卻沒有細說。她坐在電腦前,手不停的在手繪板上移動,畫出了一個憨態可掬的動物形象。

這應該就是那卡牌手遊的設計稿……這一畫就是四五個小時,半當中起來過一次,倒了一杯水。看樣子應該是想泡咖啡,但咖啡沒有了,她沒察覺隻是做了做那麽個手勢。隨後她站在窗口休息了一會兒,踱著步子,在幾台無人的電腦前指指點點,駐足停留。看樣子,應該是在指導下屬。

突然,劉彤雲轉過了頭,一雙眼是烏黑的,沒有一點白。

“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被問的一懵,卻不知如何回答。因為這個聲音,是個男聲。

“你不該在這裏,三月二十一日,沒有你!出去!”

這兩個字隨著一陣勁風,猛地將我推了出去。我勉強相抗,卻步步後退,最終砰的一聲撞在了身後的玻璃門上。

“出去!出去!出去!!”

劉彤雲的臉上像是被拍糊了的照片,浮起了另一張臉。

那是一張略顯年輕,五官立體的……男人的臉。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這張臉的主人,就是那個桑桑。他的眉頭豎著,眼睛如同餓虎一般。

“滾出去!”

我背後的玻璃發出細微聲響,細紋從一個點慢慢蜿蜒而出,最後…玻璃碎了一地,我的臉頰也被劃出了一道血痕。好在劉彤雲似是精神不濟,一下子就軟倒在地。我按著自己疼的快散架的背,把她慢慢拖出了辦公室。過了很久,她才在嗚咽聲中醒來。見我一身狼狽,又有血嚇得驚叫起來。

“這…這怎麽回事啊?怎麽會這樣,你流血了!”

“小事,我們先離開這兒吧。”

“我……我剛才怎麽了,這……這玻璃怎麽碎了。”

“這裏說話不方便,先離開這裏,一會兒再說。”

“恩……”

我們在樓下找了一間咖啡廳,點了些吃的。

“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剛才……”

我拿了紙巾,按著自己的臉頰,幸好口子不深否則就破相了。

“你進辦公室之後,就開始重複三月二十一日那天所發生的。比如泡咖啡、接電話,甚至是在監督教導下屬等等行為。而剛才你暈倒之前,我在你的臉上看到了另一個男人。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個男人應該是桑桑。”

“桑桑?!可他已經休假很久了呀,而且他最近都沒有來過公司。”

“具體的,可能要去問問這位正主了。你有他的聯係方式,或者家庭住址嘛?”

“有的,你等等……”

事不宜遲,我們打了一輛車,來到一幢青年公寓前。桑桑住在四零四室,門口的縫隙裏塞了許多小廣告,我還看見了一張電費單子。劉彤雲敲了半天的門,裏頭也沒聲。電話打過去,隻聽見微弱的手機鈴聲從門後傳來。

“應該出事了…”

“啊?”

我本想電話聯係傅警官,可那件事……我還是讓劉彤雲報了警。警察到場,打開門的瞬間,裏麵的氣味令人作嘔。除了臭味還有一絲熟悉的香,混在在一起,令人無法忽視。屋子內窗門緊閉,淩亂之中有一種頹廢。白色的牆麵上,用黑色的記號筆畫了很多線條。也有密密麻麻的字跡,但寫的潦草,難以辨認。客廳的茶幾上有一盆葡萄,已經軟化黴變,長出了一些短短的白色絨毛。地上有一些沒有掃淨的煙灰,還有一隻沾了汙漬的灰熊拖鞋。

往裏走,走廊裏掛著幾幅抽象畫,顏色暗淡沉悶壓抑。走廊拐角處有一台老舊的留聲機,邊上還堆積著很多黑膠唱片。主臥室中,一個人倒在那裏,垂下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痕跡。血沿著淺灰色的床單,一路浸透到白色的地毯。

根據警方的結論,桑桑已經死亡八天了。

也就是說,桑桑死於三月二十一日。

桑桑原名桑正傑,今年二十三歲,患有重度抑鬱症三年。三月二十一日,桑桑的手機裏最後的聯係人是一名女性網友。根據警方事後調查,桑桑因感情糾紛自殺身亡。也就是說,三月二十一日之後,見到的那個桑桑根本不是人。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呢?我那天,我那天明明見到了他了,我還碰到他的手了。桑桑那麽活潑開朗的人,怎麽會呢?怎麽會……自殺呢?”

桑桑的死,對劉彤雲打擊很大。在桑桑的臥室裏,警方找到了一本日記。

‘三月一日,今天是我和她戀愛的四十五天,我好想見她。為什麽我們沒有在一個城市呢?’

‘三月十七日,她今天很難過,卻一直告訴我沒關係。我更難過。’

‘三月二十日,她說她熬不下去了……怎麽辦…我不知道。’

‘三月二十一日,分手了,世界……不需要我了。’

抑鬱症的人,並不一定都是喪、黑暗、沉悶的。也有跟桑桑一樣,表麵光彩照人,心裏開著黑暗自卑的花朵。起碼,跟他做了三年多同事的劉彤雲,一絲一毫也未曾察覺。

現在可以斷定,是桑桑不想離開三月二十一日,不想跟女友分手。自殺後,魂魄留在了辦公室,無限重複那一天。拒絕想起分手,拒絕去第二天,哪怕他已經死了。

“哦……你啊,回局裏錄個口供。”

“恩。”

傅警官見了我,神色如常,隻是沒了以往的調侃和胡鬧。他將一份文件遞給我,讓一個警員替我錄口供。那警員之前見過我幾次,對我有些印象。

“秋哥,好久不見。”

“額,恩。”

“你和咱們老大怎麽回事?瞧著氣氛不對啊。”

“沒怎麽。”

“哦~不能問,知道了。”

錄完口供,我送劉彤雲回家。之後獨自一人去了劉彤雲工作的大樓,桑桑還在那裏,重複著他三月二十一日上班發生的事。看手機、打翻奶茶、睡著從椅子上摔下去。他也許是可憐的,卻也是懦弱逃避者。

“你已經死了,你要這樣重複多少次呢?如果你隻是在自己的世界,隨便你重複多少次。”

“這跟你無關,滾出去。”

“是跟我無關,那劉彤雲呢?”

“……”

桑桑的臉轉了過來,一雙烏黑的眼珠子死死的盯著我,裏麵有一個白色模糊的倒影。

“別管我,滾出去!”

他身上的戾氣很重,說話間便陰風陣陣。放任不管,遲早是個禍害。

‘處理掉?’

千陌的聲音冷冷的,永遠帶著一種殘忍的笑意。這一次,我沒接話。白炎卻突然從身後拍了我一把,這家夥倒是有一陣子沒見了。我見他手裏拿著兵器,不由的一愣。他衝我笑笑,將我擋在他身後。既然有了陰差,我何必再費力不討好。我一腳踩出辦公室,就聽見裏頭淒厲的慘叫嘶吼。一陣地動山搖,另外半扇玻璃門也碎了。

白炎叼著煙,拍了拍身上的玻璃渣子,笑得很欠揍。

“不好意思啊,搶生意了。”

“無妨。”

他衝我噴了一口煙,壞笑著捏了我的臉。

“你好像有點不一樣了,挺好,我喜歡。”

“滾蛋,我才不要男人喜歡。”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