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山(下)

要是別的什麽妖魔鬼怪,我下狠手弄死了也無所謂。可這是傅警官……我奮力的用手掰,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一個膝蓋頂在他肚子上。他吃痛,有一瞬間的停頓。我趁著這個間隙,脫開了身。

傅警官的雙目…是緊閉的。可他卻能精確的找到我的位置。我往右,他往右,我往左,他往左。我跑,他就追。可我站在原地不動,他也就不動了。就好像……在夢遊。我摸著自己的脖子,覺得喉嚨裏堵了東西,咳嗽得停不下來。要不是剛才那一頂,我現在可能斷氣了。我在原地杵著,又餓又累,硬生生站了一個多小時。

感不感動?不敢動,不敢動。

我聽著周圍的聲音,思考是不是應該爬到樹上去。我隻是稍微掃了一眼周圍,傅警官就往前挪了一點點。這是要熬死我?

‘有東西在他身上。’

“廢話,我不瞎。你想想法子。”

‘閉眼。’

我閉上眼,黑暗中一些極小的點在飛快的遊弋。它們閃爍著,讓人產生了一種暈眩。很快我就看見了一些奇怪的綠色,它們像是火焰一樣附在傅警官的身上,像是被風吹拂的麥浪一樣波動著。

“那是什麽?”

‘山靈。’

“山有靈?”

‘萬物皆有靈,山靈乃是精魄,我不可插手。’

“喂,你不是吧,你不插手我怎麽辦?!”

‘山靈附體,宿主疲倦入眠就會離體,且等吧。’

那我得等到什麽時候?

我就這樣一直一直的站著,站到後麵腿都直了。我整個人,不受控製的搖搖晃晃,像個不倒翁。好在傅警官跟我的狀況也差不了多少,看誰熬得過誰!就在我以為勝利在即的時候,有什麽東西貼到了我的後背上。

很輕很輕,但是感覺比風重…而且有點黏。

那東西貼過來,隨後緩慢的移動起來。一寸一寸的,最後爬到了我的後腦勺。那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感覺,就好像是你頭上倒滿了洗發露,又不衝水。那東西從後腦勺一路往前,路過的地方留下冰冷的感覺。隨後我看到一坨綠色的東西,如同怪物的唾液一樣垂到我眼前。

那東西有些半透明,整體是綠色,裏麵有一些不規則的氣泡。它像是人一樣,在審視我。雖然我沒有找到它的眼睛,但我可以感覺到一種視線。這很微妙,令人無從下手。它慢慢往下,整個一團糊到了我的臉上。

我的口鼻被這東西塞得密不透風,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味道。就像是被橡皮泥糊住了五官,氣憋悶的,心髒幾乎要炸裂。我瘋了一樣用手去抓,可每次都是抓下一些碎屑。我的頭腦開始發脹,像是個快要自爆的氣球。

我張著嘴,無法呼喊,隻發出了唔唔的聲音。嘴巴裏被這東西填滿,連舌頭也開始發麻僵硬。

它……正打算順著喉管…侵入我的身體。

它被卡在喉嚨口,那種滑膩的惡心感,讓我噴了不少酸水。

像是吞了一個巨大的章魚足,咬不斷咽不下去…

眼淚、唾液不受控的溢出,我拚命用手抓撓著喉嚨…

‘總不能,你死在這裏。’

千陌在生死一線間,唱出了一段遙遠、音調極其詭異的曲子。像是曲,又像是詩文。他平靜低沉的聲音裏,有一種滄海桑田。那一瞬間,我似乎看見了混沌初開之時,兩個人影立在光與影中。他們,背向而行,直至消失也未曾彼此回頭。

那東西徒然急速逃竄,那感覺……就像是無法止住的嘔吐。我的舌頭差一點被帶著一起離開了嘴巴,我吐了半天,隻能用衣服擦了擦嘴。舌頭虛胖了一圈,別說說話,連動都費力。我腳一軟,坐到地上。伸著舌頭,大口大口的喘氣。

死裏……逃生。空氣變得格外珍貴,我貪婪的呼吸著,恨不得將肺塞滿。我吞了一口口水,疼的撕心裂肺。嗓子裏像是岩漿灼燒過,我甚至懷疑我的喉管是不是被燙穿了。

我緩過勁兒來,發現那綠色的東西早就不見了。傅警官倒在地上,進氣少出氣多,臉色蠟白。我把他拽到一邊,從包裏找了點水,卻一口也喂不進去。我自己試著喝了點,咽下去的瞬間差點要了我的命。

我掏出手機,發現已經入夜了,時間顯示在十點半。可抬頭,天還很亮,陽光和暖。更詭異的是,似乎從我們進入這座山,光線就沒有絲毫的改變。

日出東升,日落西沉。陽光的角度應該時刻在變化,可那樹的陰影始終如此。

這裏的一切停止了…

我們……徹底被困住了。

我累極了,卻不敢睡。我從登山包裏找出一根士力架,幾乎是強迫自己吃了下去。下咽的過程,真的比死還難過。我就一直看著手機,翻閱著裏麵的照片分散注意力。但手機…很快就沒電了。黑屏關機前的那一刻,我確認了時間,淩晨一點四十五分。

而天,還是亮的,就如同是正午一般。

傅警官的手機在他倒下的時候,摔了出來。雖然屏幕碎了,但勉強能用。隻是他的手機裏,存的都是亂七八糟的證物照片以及一些工作文件。

眼下唯一的助力是千陌,而他卻因為一個什麽狗屁原則,撒手不管了。好歹我算是他的容器,如果他可以如此放手不管,那我應該也沒有生命危險。我實在撐不住了,靠著樹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

我睡得很不安穩,總覺有很多雙眼睛盯著我伺機而動。

地上是泥土,有一種泥濘,背後是樹幹粗糙而僵硬。可就是這樣,我居然還能做夢。

夢境裏,我躺在湖泊中央。我像是被一層膜包裹著,漂浮在水麵上。水觸碰皮膚的感覺,像是有一種吸力,保持著微妙的平衡。我動了動脖子,發現自己正順流緩緩的飄動。岸就在那裏,可無論我怎麽努力,都無法靠近分毫。

岸邊的情形,有些光怪陸離。

樹都是白色的,散發著一種溫暖的光芒。樹葉是銀色,反射著陽光如同鑽石一般璀璨。地麵是純一色的黑,不像是泥土,更像是沙。黑色的細沙中,白色的樹木,就像是褪了色的默片。一個老人,拖著長長的胡子,瞧著我。

他的胡子已經長過了他的白袍,一路蜿蜒,甚至看不到盡頭。他的臉上有光,長了一副威嚴卻溫和的麵孔。白色的眉毛跟白色的頭發,隻有一雙眼,純黑的可怕。他拄著一根黑色的拐杖,不知道是什麽材質,似乎很重,讓他彎了腰。他饒有興致的看著我,拐杖一揮,我就站到了岸上。

黑色的沙異常細軟,踩上去的感覺,像是踩了一大堆麵粉。

這裏沒有風聲,我不禁扭頭看了一眼剛才的湖泊,沒有水紋。除了我和這個老人,似乎一切都是靜止的。

“我們……做個交換。”

老人沒有開口,可他的聲音卻清晰的傳進我的腦海。我一愣,一時沒回答。

“我讓這些人離開,你讓他們不再來。”

他的拐杖一揮,我看見白色的樹裏有人。那樹好比一個巨大的睡袋,每一顆裏麵都包裹著一個人。他們如同孩子一般安睡,掛著滿足的笑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想來是在這山中失蹤的那些人。

“為什麽這麽做?”

老人看著我,歎了口氣。

“我已是最後的山靈,那些山都已經死了。”

他讓我看見了一些幻影,就像是3D立體影像。他說的那些山,都是旅遊景點。每一天,不論陰晴雲雨都人頭攢動。我看著那些人嬉笑著四處拍照,踐踏綠草摘走鮮花,甚至將垃圾丟棄在山中。那些山的顏色,從最初的翠綠,變成了灰。大地再生不出綠草,樹木的年歲也到了盡頭,山隨著雨水哭泣哀慟。

泥石流、地震、山崩,都是山死亡的結局。

而這些結局,也最終釀成了人的天災。房屋被毀,流離失所,田地被毀,受凍挨餓。甚至,家破人亡,哭聲震天。

老人揮了揮衣袖,將這些場景擦去,神情裏是很深的悲傷。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到我腦海之中。

“我不想死,我是最後的山靈。我死了,那個村子就保不住了。這山之上生靈眾多,它們的壽數都記掛在我身上。若是我死了,這裏的一切……都會死去。我無法離開山,也無法傳訊與你們。隻得用這樣的法子,既然你來了,便做個交易吧。”

我沒多想,點頭答應。隨後我變得很輕,像是一片羽毛慢慢升上了天空。

隨著一縷陽光,我從夢境中醒來。發現身邊除了傅警官,還有很多人。他們從酣睡中醒來,失去了那時的記憶。傅警官也忘了發生的事,幾乎是歡呼著下山的。我慢慢走在最後,又看了一眼那山。綠色雖還在,卻已經很淡很淡了。

“我承諾,協議自此達成,再不會有人進山。”

山似乎回應了我,吹來一陣滿是果香的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