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民國十一年

民國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922年,那一年的秋天賓興樓剛剛動土。

民國十一年春,唐繼堯回雲南掌政,八月恢複成立市政公所,並劃出所轄區域。按曆史地理關係,正式命名為昆明市。

那一年,千燈正好來到雲南,來到這個山好水好人美的地方。他聽說賓川是個有文化曆史底蘊的地方,便來到了這裏。他看著這個動蕩慌亂的年代,外有列強,內有政變,一個令人毫無安全感的年代。他在去往昆明的綠皮火車裏,結識了一位令他無法忘卻的姑娘。

民國,男士女士穿衣的風格有了很大的變化。

既有中式的旗袍長衫,也有西服和洋裝。而車廂為數不多的乘客裏,有一個姑娘,明媚的令人矚目。她穿著一身白底藍花的旗袍,曲線婀娜略顯消瘦。齊劉海之下,是一張精致的麵容。膚白雖不賽雪,卻也是白瓷一般光潔,丹鳳眼裏滿是光芒,唇齒間冒出些歡聲笑語。她偶爾用手比劃著什麽,舉止優雅,卻並不死板。身邊的幾個大概都是朋友,圍繞著她,像是眾星捧月。

旗袍的料子一眼,就知道價值不菲。那座椅上的書,還有周圍幾個小夥的衣著,應該都是學生。這年頭,能讓一個姑娘出來讀書的,家境都不至於太差。

千燈欣賞了幾眼,就收回了視線。他對富家小姐,還有些難以言喻的排斥,哪怕是個漂亮的姑娘。

車廂輕微的晃動中,不少人開始昏昏欲睡。姑娘那邊也逐漸安靜下來,她一個人靠著車窗,借著外頭的陽光翻閱著一本英文著作。千燈揉了揉自己發酸的脖子,瞄到那本書的名字是Romeo and Juliet。羅密歐與朱麗葉是一出悲劇,但兩個青年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本身卻不可悲。他們不僅彼此相愛,而且大膽追求他們的愛情,不惜以命拚爭。許多學者和評論家從這個意義上稱這出戲是樂觀主義的悲劇……所以,向往愛情的姑娘和小夥都很喜歡。

也許是因為千燈的視線停留的久了,那姑娘回頭,愣了一下,給了一個極其燦爛的微笑。

千燈的心,在那一刻,動了那麽一下。那種感覺軟軟的,有些癢,但讓人很舒服。

於是兩個人因為這本Romeo and Juliet坐到了一起,當然千燈沒有忽略書上秀氣的字跡,和那些小夥們投來的嫉恨眼光。短暫愉快的交談,讓千燈改變了原有的目的地。反正他的人生長的很,去那兒都是旅行。那麽,為什麽不要一個美麗的向導呢。

“恩?你跟我一起去賓川學府?”

“對。”

“可我是學生,你要怎麽才能進去呢?”

“山人自有妙計,不必擔心。好了,剩下的事就交托給你的追求者,我會在學府等你。”

“你……你胡說什麽啊,才不是追求者……大家都是同學而已。”

“可愛的姑娘,這話你紅了臉頰哦~”

後來,千燈就真的跟去了那姑娘的學府,甚至……混成了一個教書先生。

“你……你真的來了…原來是老師,怪不得你說一定會見。”

“我是為了你~哪有那麽多的偶遇,我可是花了很長時間才讓這偶遇發生哦。好了,重新認識一下,我叫千燈。”

“我…我叫,陳翠玲。”

“那麽,日後多多關照。”

“恩。”

陳翠玲是個積極向上的姑娘,雖然民國對於女子有了更多的開放和寬容,但她的有些思想,還屬於激進派。

“千陌,你說我怎麽就女權主義了?這世界生孩子的是女人,為什麽就不能對女人再多點尊重呢?如今這種這世道,對女人根本不叫公平,隻是虛偽敷衍的表麵功夫罷了!”

“你要的男女平等,如今的世道是給不起的。也許很久很久的以後,也一樣隻是虛偽敷衍的表麵功夫。但隻要有你,或者其他人還在為之努力,早晚有一天會有成效的。”

“那得等多久……”

“不知道,可你總要有點耐心。累了嗎?”

“有一點,法語課太無聊了,不如……你念書給我聽。”

“好。”

很快,千燈和陳翠玲之間就被風言風語的傳開了。在校長室,麵對陳翠玲的父母,千燈沒有否認自己的感情。但,他也很好的護住了陳翠玲。

“你……你等等!為什麽說是你糾纏我?!我們之間根本就是兩廂情願的!”

“你還有學業,而我不過是離開學校。在我的觀念,我愛你,就不讓你為難。”

“你……你說什麽?”

陳翠玲的臉頓時通紅,從臉頰紅到了耳朵尖,她整個人像是被烘烤過,無法思考。這個溫和謙遜,讓她每天都沉浸在甜蜜裏的男人,是第一次對她說愛。這個字很輕,又很重,讓她一下子飄上了雲端,又重的她喘不過氣。她甚至都不知道,千燈在她耳邊留下了一個吻,隻是輕輕的一觸,就讓她幾乎軟倒。

後來,陳翠玲還是學生,而千燈成了校門外書店的老板。

他們之間有個秘密,那就是書店的後門。那扇簡單的木門,那一把有些生鏽的銅鎖,還有那狹長黑暗的過道。陳翠玲經常偷偷打開鎖,就像是打開自己封閉的心門,經過那黑暗潮濕的過道,來到溫馨敞亮的書店,然後見到她掛念的人。

陳翠玲從沒有見過千燈這樣的人,那樣濃厚的書卷氣,那樣的知識淵博,卻又那樣的溫和…偶爾,還會說些令人不知所措、心跳加速的話。這就是她渴望的愛情,是她渴望的羅密歐。父母和學校的反對又如何?她依然可以衝破一切的世俗、阻礙,跟她想要的人在一起。陳翠玲沒有想過未來,她隻知道,現在的每一天都是幸福。哪怕七老八十,臨死的那一刻,想起現在,陳翠玲都會微笑。

後來……世道不太平了。

陳翠玲為了崛起而奮鬥…遊行、發傳單、寫那些振奮人心的文章。千燈一直陪著,隻是越來越擔憂。那一天……陳翠玲參加了萬人遊行,而千燈因為一些別的事,沒有陪同。他以為,陳翠玲在遊行結束後會打開那扇門,進來給他一個擁抱。但……他等來的,是死訊。是轟炸……整條街屍骸遍地,青色的石磚被血水浸泡著,血腥氣濃的令人作嘔。倒下的旗幟、燒毀的宣傳單,還有……失去了生命,暗淡無光的瞳孔。

陳翠玲的屍體,在一輛被炸毀的汽車邊。

陳翠玲已經咽了氣,像是個殘破的布娃娃,軟軟的倒在地上。臉上滿是血汙,那雙滿是靈氣的眼,永遠的閉上了。她還穿著那件旗袍,就是初見時的那一件。千燈在原地,抱著她的屍體很久很久。周圍的哭聲、叫喊聲全部都靜止了,隻有一種聲音猶如跗骨之蛆。

心……滴血的聲音。

千燈盡了全力,也沒有找全陳翠玲的屍體。他在墓碑上,刻下了愛妻陳翠玲,將自己的名字留在了上麵。這是他最後的愛,伴隨著…直到世界消亡。

後來千燈離開了雲南,在一晃數十年的旅途之後再次回來探望。卻發現陳翠玲去世的地方,成了一個廣場,而下麵鎮壓著那日死去的人們。魂魄被拘,日久生怨,已經……不能輪回。他能做的,就是一次次來加固這個封印。一次次,來見陳翠玲。他試圖找出當年布下聚魂鎖魄陣的人,可卻沒有半點消息。他不忍心看著陳翠玲死後不得安息,想盡了一切法子,甚至不惜大鬧陰府乃至六界…

可答案隻有一個,陳翠玲隻能沉睡在此,永永遠遠。

他千燈是混沌初始便存在的又如何,是一個超脫六道踐踏輪回的神……又如何…他隻能為了世間的安穩,放棄陳翠玲。他是愛她的,卻不能因為愛她,而放棄這州城所有的人。

“千燈,我想要一個美好的世界,沒有恨、沒有戰爭、再沒有哭泣的世界。這聽上去很蠢,因為有光就有影,有善就有惡。可我就是這麽希望的,也許我在做夢,再做一個永遠也醒不過來的蠢夢。可我依然覺得美好、甜蜜、滿足。我相信,我不是唯一一個做夢的人。我相信,除了我還有別人在為此努力。”

千燈在陳翠玲的墓前,撫摸著那已經殘破不堪的墓碑。陳翠玲的照片已經脫落,那些刻字也已經風化消散。可在千燈的心裏,這個墓…那個人……永遠都在。

於是六道交換所成立了…他想要的,就是每個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不再難過、悲傷、怨恨。

可千陌卻總是嘲笑著。

“這個世界不是黑就是白,你想要做那一片灰,那麽兩邊都不會接受你。醒醒吧,人是如此的貪婪無度。”

“不,翠玲希望的,哪怕實現不了,我也想試試看。”

千燈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放在心髒上,放在那為陳翠玲而跳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