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空

死亡話劇後的第二個星期,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客人來訪。

“是你…”

“對,是我。”

來人,正是話劇團的男一號程東。他雖然帶著口罩,但隻憑那雙眼睛我就認出了他。他提著行李箱,手裏拎著一個果籃,友好的衝我點了點頭。摘下口罩,他露出一張笑臉,饒有興致的環顧四周。

“這地方真不錯。”

“嗯。”

程東是我在那個話劇團接觸裏,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一個。在他的身上,你無法感覺到任何情緒。這種感覺就好像他根本不是一個人,像一個巨大的謎團。隻是…我沒有想到他會到六道交換所,以一個客人的身份再次出現在我麵前。

他坐了下來,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和不安。反倒是我渾身的不自在,他看我的視線就好像是在看一件貨物。除了打量的極其仔細以外,還不帶任何的感情,冰冷的就像是機器。如果不是他還有呼吸,我甚至會覺得他是一具屍體。

“喝點什麽?”

“都可以。”

我打開抽屜,第一次裏麵是空的。就連這個可以窺探他人欲望的抽屜,也一樣看不透他的深淺。

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無欲無求的人,即便有……也絕對是少數。因為從出生開始,每個人就有最基本的欲望,比如呼吸、饑餓、渴因為你想活下去。這是本能,不受任何幹擾,也是最優先的前提。

“一杯白開水,多喝水對身體好。”

“好。”

一杯溫熱的白開水,清澈見底。他隔著杯子,眼波隨著水搖晃。

“你就像是白開水,很普通,卻很特別。”

我皺了皺,不懂他在說什麽。

“水可以結冰,也可以汽化,可以有任何味道,也可以……被肆意汙染。太有意思了,不是嘛?”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麽?”

“別那麽急躁……六道交換所是家有意思的鋪子,可到底還是做生意的。你放過了安娜跟那個阿強,放任他們殺死柯團長。這麽做,有什麽好處呢?”

我一驚,看他的眼神開始不友好。當時除了安娜和阿強,我可以完全確認現場沒有第三個人。如果程東不是爬在窗戶外麵偷聽,那麽……就是在那間屋子裏動了手腳。為什麽他會對這間屋子感興趣,原因是……他很可能知道吳剛的死,知道裏麵的曲折。這個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這一切的?是吳剛死後,又或者是他死前。

所以,程東可能什麽都沒做,任由事態發展成現在的樣子。

“你知道這麽多,又有什麽好處?”

程東微笑起來,顯得很無害。他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靠的很近。他眯著的眼睛忽然睜開,帶著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探究。目光就好像一把刀,帶著寒光想要徹底的將我切開,看個仔細。那種眼神,我從沒有看見過,讓我有些恐懼。就好像你的一切都被放到了眾人的眼前,沒有任何秘密,沒有隱私。

我想掙脫,卻被他按住了後腦勺。

“這個姿勢,不是幹架就是接吻,你倆誰能給我解釋一下?”

小元‘啪’的一聲打開了程東的手,一手勾住我的脖子,一手叉腰。可惜我看不見,此時此刻她也許很像一隻護崽的母雞。我被她圈著,靠到了軟綿綿的東西…

我臉上一下子滾燙,掙紮著想離開。

“怎麽著?你還想投奔這個小白臉?借你個膽子!”

“他是客人……”

“你還想說我成何體統是怎麽的?我沒見過要QIANG吻工作人員的客人。”

程東揉著自己被打的手,笑的越發令人不安。

“你要這麽理解也可以,不過……”

程東忽然靠近小元,捏了她耳邊的碎發,輕輕的吹了口氣。

“女生我也中意,我不是小白臉,我隻是博愛,且來者不拒。”

小元的臉頓時燒紅了,下一刻一個巴掌就甩了過去。

‘啪!’

這一聲,清脆而響亮。程東的臉上笑意不變,隻是臉頰上多了一個五指印。這個人的笑臉其實很假,就像是畫在臉皮上,非常公式化的笑容。如果不是剛才離得近,我看的仔細,我真的會懷疑他帶著一層皮。

“笑什麽啊!你丫的!賣笑啊!!”

趁著元祖宗還沒暴走,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推進了屋子。回來的時候,我臉上手上多了很多貓爪印。

“行了,你不會隻是為了來逗樂的吧,說正事。”

“也許我就是來逗樂的,你們多有趣~”

我覺得,我也快壓製不住體內的洪荒之力了。我很努力維持著客氣,聲音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

“程東!”

“我沒說過我叫這個名字,你可以叫我空。”

“空?”

空什麽玩意兒?!有這個姓?!空氣?空屁?!

“我叫空,我不屬於六道,我想追尋刺激。”

——

空的真實身份就是空,沒有來曆沒有先祖,他不屬於六道。就像是被神明遺忘的一個空白角落,已經過了無數個年頭。他沒有喜怒哀樂,不懂悲歡離合。看多了人世間的愛恨成癡,還是麻木,無聊。他做過很多人,是的,他是一個天生的演員。因為他沒有自己的個性,所以他很想成為一個什麽人。他當過老板,脾氣急躁滿口粗話。也做過大學老師,斯斯文文滿身書卷氣。他做過出色的科學家,拿過數不清的獎。他也做過壞人,心狠手辣。

但哪一個都不能讓他滿意。

他就跟他的名字一樣,空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留不住。

空想要成為一個人,一個有愛有恨,會生老病死的人。他開始尋求各種各樣的刺激,換句話說……他在尋死,尋求解脫。蹦極不綁安全繩,雲霄飛車不係安全帶,甚至跳樓、跳河、臥軌…可他死不了,因為死亡已經忘了他。

最後一次跳橋,被人勸了回來。

那個奮不顧身、苦口婆心勸他的就是吳剛。

空當時在吳剛的身上找到了些東西,但還沒來得及分辨那是什麽,吳剛就死了。

吳剛的死,空從頭到尾都看著。他知道那些人的謀劃,也知道安娜對吳剛、阿強對安娜的感情。這個小小的話劇團裏,短短的幾天演藝了人世間最醜惡、以及最善良的東西。空很滿足,他覺得這個地方很有趣。可隨著吳剛的死亡,隨著無聊複仇的開始,他又覺得無趣了。總是一個套路,一個劇本。

真是無聊極了。

就在這時,空見到了謝秋。

第一眼,沒有什麽感覺。但從謝秋留在話劇院開始,每個人的劇本似乎都悄悄發生了改變。原來的平凡無聊,被打破了。空默默的觀察著,就在他以為謝秋會阻止安娜和阿強,做個聖人救下柯團長的狗命時。謝秋,卻選擇了默認。是的,一個看似正義的人,選擇了一個放任的灰色結局。一條人命,雖然是個該死的人,可他放任了這一條人命。

多麽的有趣!

這是第一次,空錯了。

所以,謝秋是有趣的人,是空想要成為的人!

——

“等會……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要變成你。”

我坐在椅子上,發現不知不覺中空的坐姿已經跟我一模一樣了。就連我那有些傾斜的左肩,和微微的駝背都一模一樣。這種感覺,像是被蛇糾纏住,冰冷滑膩讓人寒毛直豎。我不自在的換個姿勢,企圖讓自己舒服一點。可不到五分鍾,空又再一次跟我一模一樣了。

“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想要變成你,不,我就是你。”

“你不是!”

“我可以是的,你們這裏是做生意的地方,隻要我想又有代價,就可以。不是嗎?”

我被他堵得啞口無言。

空說的,我無力反駁。六道交換所是做生意的地方,既然他提出了,那麽作為商人我沒有理由拒絕。但是,作為自己我卻不能接受。

“你不可能變成我,我們不一樣。”

空再次擺出跟我一樣的動作,這一次就連我臉上尷尬的神情都學了個十足十。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臉,那一刻我簡直要懷疑自己再照鏡子。詭異、惡寒、甚至……我開始覺得有點惡心。

“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說了,我要變成你。說吧,什麽樣的代價才可以?”

這時……

“什麽樣的都不可以,謝秋跟我簽了生死契。你永遠不可能變成他,哪兒來給我回哪兒去。”

老板今天是暗黑哥特風,皮衣配機車靴,耳釘配手環。極其霸道的拎住了空的衣領,氣氛……很微妙。

“是嘛?生死契啊?那就沒有辦法了。既然我沒辦法變成謝秋,那麽……我可以帶走他,隻要他屬於我,我就不會無聊了。”

這話……怎麽那麽曖昧…

就這麽一秒的晃神,我就陷入了一個黑色的空間裏。而空則站在我麵前,用手撩開了我額前的頭發,突然……點上了一個吻。

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才想動手,卻一下子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