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活著的人,多少都會想要知道死後會進入怎樣的一個世界,祝雲滄自然亦是不例外。他曾數十百次的幻想過死後那個天地的樣貌,隻是他從未想到,這所謂陰間鬼城會如此平靜、安寧。除了漫天彤雲與四周似有若無的陰氣,完全感受不到半縷殺伐煙硝與森冷可怖。

迎麵而來的鬼魂們,與陽間的市井之人無異,隻是皮膚由於浸**於鬼界渾濁氣體之中,變得或青綠、或紫黑,或棕紅。這些並不影響他們神情的凝定與祥和。

“祝雲滄,你說……這些鬼,到底哪些人會被送去投胎,哪些人會留下來呢?”伊采薇問道。

祝雲滄緩步而前——在這城鎮之中他們不敢禦氣飛行,以免引人側目:“小時候,族裏的九婆婆曾對我言說,凡是那些前生作惡的人,死後都會受到森羅殿的審判,強製投胎成為被他們戕害的物種,或是投胎為世間下賤之物……而那些善人、賢者,則有可能投胎,也有可能被森羅王留下,成為身邊的官員,或是居住於鬼城之內,享此地的榮華……不過,我倒是看不出此地有什麽榮華富貴可享,不過是比陽間要平靜許多。”

“或許對於很多人來說,平靜祥和,沒有顛沛流離,戰亂災禍,便是一種榮華富貴呢?”伊采薇若有所思道。

祝雲滄皺了皺眉,並不多言,轉身走過鬼城街道的拐角,麵前,便是城西的巨大城門,城門前衛兵林立,兩旁鮮有建築,僅僅是數丈高的城牆與混沌的雲氣層層壓在頭頂,似乎有意要渲染出一幅莊嚴肅穆的圖景,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這該怎麽辦?”伊采薇道。

“既然孤天溟過得去,我們也定然有辦法闖過去!”祝雲滄道,說著,環視周遭環境,又接著道,“右側的石壁上又缺口,我們可以那裏潛出城外。”

“這裏那麽多衛兵鬼卒……”伊采薇道,“恐怕……”

“孤天溟那小子,一定是用他的‘雲仙步’闖過去的……我們可沒這本事。”祝雲滄道。

“那該如何是好?用鬼影翳塵沙?”伊采薇問道。

祝雲滄搖了搖頭,道:“用了這個,怕就是過去了,孤天溟也看不見咱們了。”

“那……”

“無妨,打過去!我們不能掩人耳目,縱然僥幸過去也逗留不了多久,想要在那鏡影聚魂輪前多呆些時候,便隻有將這些衛兵放倒!”祝雲滄道。

“多呆些時候,你……”伊采薇微微一驚。

祝雲滄笑了笑,道:“不是正合你意麽?”

伊采薇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她著實沒有想到對方已經猜透了自己的心思。

祝雲滄卻又笑了笑,道:“你不必謝我,我自己也想見見死去的親人。”

伊采薇佯作不屑,道:“哼,誰會謝你。”

“好了。”祝雲滄毫不理會她的態度,道,“這裏有十名鬼卒衛兵,如果想一次解決又不驚動其他人,聽我的指揮!”

“哼。”伊采薇將頭偏向一邊。

祝雲滄隻是淡然一笑,道:“卻不知你那十方肅淨陣在此處是否有震懾效果。”

“鬼屬陰性,應該能用上,不過……如何能讓他們不發現……”伊采薇思量著,祝雲滄卻早已衝了出去,至丟下一句,“看好我,見機行事!”

隻見祝雲滄箭步而前,未及最前方的兩個鬼卒反應過來,便於他們擦身而過。

“做什麽!”守衛鬼卒不禁大叫一聲,提著長矛就要衝將上來。這時,祝雲滄幾乎站在十個鬼卒的包圍圈中間,忽然渾身一陣抽搐,歪倒下去,宛若被那空中翔雷擊中一般。

“呃?”鬼卒們一時頓住了腳步,麵麵相覷,一時完全不明白祝雲滄在做些什麽。

“小鬼,你怎麽了?”一名鬼卒問道。

祝雲滄斜躺在地麵上,一動不動,甚至連連眼皮也不曾眨動一次,雙目無神地望著前方。

“這小鬼像是不好……這乃是魂飛魄散之兆。”另一位鬼卒道。

祝雲滄心中已經開始暗笑起來,但臉上的神情依舊不變。

“救他?”有鬼卒問。

“救不得,誰知道他這時怎麽了,若是身上有毒……”又有鬼卒道。

逐漸,十名鬼卒從四麵八方聚集而來。他們的眼光都落在祝雲滄身上,有好奇、有驚恐、有為難,祝雲滄依然一動不動,但這時,伊采薇卻已經開始掣出咒符,掐訣念咒。

正當十名聚攏在祝雲滄四周之時,祝雲滄心下暗道:“果不其然,這些鬼,腦子都直了些。”思量之詞,掌下忽然運動真力,翻身旋轉,向上便是一擊“氣戰八方”。

“啊!”“哇!”“謔!”那一群鬼卒紛紛慘叫、驚呼起來,向四周猛地散開,但此刻才反應依然是來不及了。祝雲滄雖未發權力,先天真劍之劍鋒亦是直衝而上,無法傷到周邊諸鬼,但劍氣卻已能夠將他們衝得七零八落,東倒西歪。

一擊之下,所有鬼卒都已橫倒在地,幾乎沒有了起身的力氣。

“啊!那……那……”忽然,有一個鬼卒大喊起來。

“那是何物?!”躺倒在地的鬼卒還來不及向祝雲滄興師問罪,卻已看見了飄在空中的靈符。與此同時,伊采薇已擲出靈秀雙劍,空中逐漸形成的法陣緩緩而下,光芒落定,那其中被困的諸鬼一片惶惑。有的不能動彈,有的麵目驚恐,有的虛弱無力……

祝雲滄看著他們,緩步走出法陣之外,道:“看來,效果還是挺明顯的。”

伊采薇道:“我們隻有半個時辰的工夫,這法陣維持不了多久。”

“那便快走吧,從那個缺口過去。”祝雲滄望了一眼那緊閉的城門,又望了一眼上方那不大不小的缺口。

伊采薇點了點頭,兩人迅速飛身隱沒在高大的城牆之後。

城外郊野,依然是一片陰鬱,參差樹木之間,二人很快便找到了那鏡影聚魂輪所在的位置。巨大的淺灰色石輪在虛空中旋轉,無聲無息,上頭的每一個名字,都不停地閃耀著光芒,由內而外,仿佛魂靈的泣訴。

二人亦看見了孤天溟,孤天溟就跪在那聚魂輪之下,平日裏總是高昂的頭此刻低垂而下,白發遮住了臉龐,也遮住了那側麵的輪廓,遮住了他的心境。

“天溟!”祝雲滄呼喚了一聲。

孤天溟肩膀輕輕一抖,片刻,才緩緩轉過身來,道:“嗯……你們來了。”說罷又趕緊別過臉去,以衣袖輕拭眼角,再次轉過來,道,“怕是跌落時分散了,我醒來便在鬼城之中,你們……”

“我們跌落在血沙林內……”伊采薇道。

祝雲滄道:“先莫言說我們,你這是怎麽了?看起來如此頹喪。”

孤天溟勉強地笑了笑,搖頭道:“不必過濾,我……隻是在這鏡影聚魂輪前,見過了我爹娘……”

“你見過族長他們了……”祝雲滄問道。

孤天溟道:“族裏的人,大多投胎轉世了,爹娘……由於枉死而不願那麽早投胎,所以暫留此處,或許,他們還想再見一麵那仇家,看著他遭到審判,投入地獄九幽……”說到此處,孤天溟的神情竟是別樣的可怕,他的雙眼眯成一線,複仇的烈焰卻依然從其中猛地竄出來。

祝雲滄走上前去,拍了拍孤天溟的肩,道:“哎……不要太過掛心,總有那麽一天的。”轉而對伊采薇道,“采薇,事不宜遲,你……”

伊采薇會意,走上前去,麵對那緩緩旋轉的鏡影聚魂輪,開始找尋那多年未提起的名字。

“雲滄,難道你不想見見你娘?”孤天溟忽然問道。

“活著的時候都沒見到,死了又何必去打擾她?”祝雲滄笑了笑,“見到了又如何,我隻會更加愧疚,是我害死了她,又或者,是她用生命換了我的這一世……我有心跪地向她道一聲對不起,道一聲謝謝。然而,我缺連她姓甚名誰都不知……”說著,背過身去,不再看那鏡影聚魂輪,接著道——這一句話,卻不知是說予誰聽,“娘……孩兒祝雲滄不孝,我就當您已去投胎往生了。”

孤天溟不禁歎了口氣。

而這時,伊采薇的身前,竟已緩緩出現了一個人影,一個遍體鱗傷的人影。而當伊采薇見到這遍體鱗傷,麵目似是中年,頭發卻早已全白的男子時,整個人幾乎要癱倒下去。

“爹……是爹麽?爹,你如何會……”

“咳……咳咳……采薇……采薇……”那男子低著頭,道,“咳咳……采薇,你怎麽也來了此地,你怎麽會也來此地!難道天要亡我萬秀山莊嗎?!咳咳……”

“爹,爹你別激動,我是為了一個朋友,來此地尋一味靈藥,有高人相助,即刻便能返回陽間。”

“真?果真如此?”男子臉上露出訝異之色。

“前輩,正是如此,我們的一位朋友身受重傷,所以來鬼界取一味人間沒有的藥材。”祝雲滄連忙回過身,拱手道。

“胡鬧!采薇,你這是胡鬧!鬼界也是你來得之地麽?!”那中年男子雖是遍體鱗傷,卻依然擺出家長的威嚴,道,“快回去,此處有多危險,你可知道?”

“爹!我已不是孩子了。”伊采薇道,“萬秀山莊慘遭屠戮之後,我在江湖上摸爬滾打了六年,什麽樣的苦沒有經受過?什麽樣的艱難險阻未曾遇見過?什麽樣的人不曾碰上過?在那紛繁複雜的世事中沉浮,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我尚且不怕,又豈會怕這些直心腸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