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天溟死死盯住祝雲滄的雙眼,雙拳緊握,渾身都顫抖起來。

“你若怪我,我也無怨無尤,此事我合當領罪受過……”祝雲滄微微低著頭,道。

過了片刻,孤天溟的手卻又再次張開,放鬆下來。他轉過身,望著西天的殘陽,道:“世事無常,人事難料,誰也不會想到一切變成如此。你當時既是好心,此事又過去了十年,我又如何能夠怪你。”

“可是。”祝雲滄激動起來,他寧願對方狠狠給自己一劍。

“不必說了。”孤天溟道,“我已經沒有親人,這些年,我甚至連一個能訴說自己往昔的人都沒有,你又何苦逼我再與你決裂。”

“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活在仇恨當中。”孤天溟悲憤道,“我與你不同,你雖也在百靈部長大,但畢竟與部內眾人都無血緣關係——甚至感情並不深厚。”

孤天溟的話說得很直白,但卻並沒有錯。

“而我呢?我每天夜裏,都還夢見那十年前的火光、鮮血,我親眼看著我父母被人殘殺,看著部裏的兄弟姐妹、親人鄰裏,被人斬得身首異處,甚至髒腑橫流……可是我,每天卻隻能裝作早已忘記了當年的一切,早已失卻了一切記憶!我……我還要與端木、靈霄子那幫人合作……把酒言歡,共商大事……嗬嗬嗬,哈哈哈哈……這便是我這些年的生活。”

“天溟……”

孤天溟已經陷入了瘋狂之中,他從未如此狂亂過:“嗬嗬嗬……你可知道,為何這些年我在門派內的地位會比同輩弟子更高?因為我習武練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拚了命得做……別人用飯,我在練功;別人睡覺,我在練功;別人遊玩聚會,我一樣在練功……我揮出每一劍,都是為了複仇,我練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仇敵……不,不僅要殺了他們,我還要讓他們身敗名裂。所以我不顧一切地在江湖上想要嶄露頭角,在門派內想要做主導者……我頭頂的每一根白發,就是見證!”

原來,這十年來,孤天溟從未忘記過仇恨,他的溫和平靜,全都被掩藏得很好,也正是因為這種折磨與難以忍受的日夜不間斷練功,讓他的頭發熬成了全白。

那如雪的白色,正是他誓要雪恥的象征。

“你明白這種感受嗎?”最後,孤天溟死死盯住祝雲滄,狠聲道。

“我……”

“無論你是否明白,如今,你是我身邊唯一能傾訴這一切的人。”他將雙手放在祝雲滄肩上,道,“所以,不要再逼我,去傷害我至親之人了。”

“至親之人……”祝雲滄渾身一顫,心中似被某種力量輕觸,漣漪四散。事實上,這些年,祝雲滄亦幾乎沒有親人朋友。而且屢遭誣陷背叛——他的經曆與孤天溟完全不同,但卻並沒有愜意多少。隻是他沒有那種深沉的仇恨,他有的隻是查明一切真相的責任感而已。這種責任感,給了他壓力,但也催使他昂首挺胸地活下去。

“既然如此,此事,我便不再提起了。”祝雲滄道,“還有一問,不知是否可說?”

孤天溟道:“你我之間,無話不談。”

祝雲滄道:“此劍既然是上古凶劍,如何會背在你身上,任你驅使?”

“事實上,我並不能駕馭此劍。”孤天溟道,“隻是掌門信任於我,並且言明,此劍本就是在我族洞穴中被發現,必然與我族有所聯係,因此,便將它交給了我。”

“當日若非情況緊急,我亦不敢出手揮舞此劍抵抗據比屍神。”孤天溟繼續道,“此劍太過凶煞,每次運用,體內靈力翻湧,邪氣騰衝,我需要花費很長時間才能以清正之力將它壓製下來。”

祝雲滄點了點頭,道:“那你可知這些兵器的淵源?”

“師尊未曾言明……”孤天溟道。

“此劍乃是上古凶煞之物。”祝雲滄道,“我體內的毀殤之力,也是來自於上古魔器,這毀殤、寂滅二劍本就是一對……”

祝雲滄將朝天峽魔界之門顯現、淒燈老人與江神猰貐出麵相助及上古傳說,諸般事宜,盡皆和盤托出。聽聞此言,孤天溟臉色少有變化,或許他亦沒有想到這雙劍關係如此重大。緊接著,他便建議將此事告知所有人,與大家共同商討當如何行止。

祝雲滄沒有反對的理由,此刻,斷然沒有更好的辦法。回到眾人所下榻的客棧,已然是夜幕降臨。

“你們總算回來了。”剛踏進客棧大門,參商老人便迎上來,道,“方才收到百草宮傳音紙鶴,他們前來會和的四十名弟子在東麵的劍崖關遭遇夜叉軍伏擊,雖然主帥十二魔君之一的夜叉王並未出現,但四十人困頓山腹之內,無法突圍,已有不少弟子受傷。”

“夜叉軍身體靈活,善於水戰。劍崖關一帶地處蜀地最東緣,且江河縱橫,那些家夥,必然是藏在水中,突然騰空而起對山道上的百草宮門人發動突然襲擊。”孤天溟道,“此刻情況如何?”

“介於百草宮先前的作為,我們並不敢輕舉妄動,不過……”參商老人道,“若此事我們不管不顧,恐有違江湖道義。”

祝雲滄點了點頭,道:“既然我們已經回來了,我看此事無需再議,讓采薇與沈芯翎暫時留下,其他人隨同一道前往劍崖關。”

“為何,又是我留下?”伊采薇不知何時也來到大廳中,道,“難道每次你都要支開我嗎?”

祝雲滄望了她一眼,道:“並非如此,你身上有傷,因此……”

“我的傷已然好了,無需擔憂。”伊采薇已有些不滿。

祝雲滄道:“不,為那據比屍神所傷,斷然沒有那麽簡單便能痊愈,你還是留下來吧,而且,沈芯翎也需要有人照顧。”

“沈芯翎,我可以照顧。”無魂站在客棧二樓都回廊處,探出頭來,道。

祝雲滄咬了咬牙,最後還是說道:“我依然建議,此次行動,伊采薇不參與為好。”

“你到底是何意?你不要忘了,采薇才是隱流的主導者!”無魂身旁,虺良不知什麽時候衝了出來。

祝雲滄道:“我的意思是……”

伊采薇一揮手,道:“你若覺得我會成為負累,那麽好,我可以單獨行動。”

“斷然不可單獨行動。”孤天溟道,“伊姑娘,雲滄亦是為你的身體著想。”

伊采薇道:“無需為我擔心,無魂既然願意留下來,那麽我參加此戰又有何妨!”

祝雲滄有些激動,箭步上前,拉著伊采薇的手臂,不由分說地走向門外。

“你做什麽?”

“我們借一步說話!”祝雲滄道,隨之回身對眾人道,“各位先做好出發準備吧,若是有人無心前往,便留在此處,照顧沈芯翎姑娘,亦是無妨。”

“哼,你算什麽東西。”見祝雲滄與伊采薇出了門去,虺良低聲嘟囔了一句,反身回屋。

無魂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道:“此事與我無關,亦回身離開。”

孤天溟索性隨意拉出一張凳子,坐在客棧大廳中央的桌旁,若有所思。

門外,祝雲滄與伊采薇對麵而立。

“你拉我出來,向對我說什麽?”

祝雲滄道:“你明知自己身上有傷,就該呆在這裏,不要到處亂跑。”

“我不是小孩。”伊采薇道,“該如何行止我自有分寸,你不必過分操心。”

祝雲滄道:“我明白你心中記掛隱流眾人,但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當日你祖父之靈對我言說,要我好好照顧你。因此我斷然不會再讓你涉險。你自己也須小心謹慎,莫要衝動行事。”

“原來如此。”伊采薇淡然一笑,道,“你若是擔心我祖父怪罪於你,那大可不必。他畢竟已是往生之人。無論如何也威脅不了你。”她的笑容有些複雜,帶著一絲嘲諷,一絲失落,一絲淒楚,更多的卻是勉強的毫不在意。

祝雲滄道:“你怎可如此說話,我乃是擔心你的安慰才有此顧慮,你……”

“好了,不勞公子費心了,我不會有事的。”伊采薇依然帶著禮貌的微笑,道,“朝天峽一事我未能相助,已是萬分過意不去,此番若再不出手,當真是要羞愧難當的了。”說罷轉身返回客棧之內,唯留給祝雲滄一個略顯冷漠的背影。

祝雲滄蹙著眉頭,片刻之後,才略帶憤恨地歎了口氣,道:“好好好,好心當成驢肝肺,祝雲滄啊祝雲滄,你就是閑著沒事。”

伊采薇方自進入客棧,孤天溟卻先走了出來,問祝雲滄道:“雲滄,怎麽了?”

祝雲滄兩手一攤,道:“沒什麽,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祝雲滄,我好好對你說話,有禮有節,你說我什麽?”就在這時,那客棧大門內忽然再次探出了伊采薇的臉,滿麵惱怒的她,憤聲道,“我告訴你,你這死小子,早晚要死在你這張嘴上!”

隨即,再次閃身離開。

孤天溟望著哭笑不得的祝雲滄道:“雲滄,能讓伊采薇姑娘這種大家閨秀如此沒有教養,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吧?”

“呸,什麽大家閨秀,當日在萬秀山莊,跟我討價還價時,就跟那做市井商販毫無分別,我就是要讓她顯露本性!”祝雲滄道。

孤天溟擺了擺手,道:“雲滄,十年了,你的脾氣還是一點沒變……我勸你莫要再說了,免得伊姑娘再次發怒。”

祝雲滄道:“我若變了,那豈非便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