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煜很顯然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非但沒能引起天下公憤,除掉祝雲滄。還在一瞬間讓情勢逆轉,人心轉向。許多門派中的一些稍有良知之人開始考慮此事對錯。一些原本就較為正派的修道者,更是因此而大膽了許多,在人群中對九玄宮一眾怒目而視。

就在淒燈老人與祝雲滄對話完畢之後,一直充當江湖調停者的玉玦峰昆侖支派,竟在一位白發少年的促成下,決心與隱流聯盟,以幫助眾含冤受屈之人討回公道。

十年來,或許這是祝雲滄第一次感到天下公義的伸張。盡管離一切事件的解決還遙遠地很,但不得不說,這已經進了很大一步。

之後的半個時辰中,自然已經無人再向先天真劍發起挑戰。此次先天諸寶大會,《千劍譜》中前三劍的所有者都沒有參加,第五劍、第六劍與第七劍的所有者由於各種原因,竟在此時反複拒絕與祝雲滄一戰。祝雲滄亦並不強求,拱手退下高台。

一整天的激戰,《千劍譜》中的排序一時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絕氣雙劍跌落至十名之後,而先天真劍占據了十大名劍最末位。九宮劍排名升至二十一。名不見經傳的磐石劍一躍排名接近一百。萬鶴朝光劍完全碎裂,綠珠劍則退出了眾人視線之內……

天空中的浮燈,被淒燈老人揮手熄滅。一輪皓月,銀瀉環宇,將飄在半空中的孤蕭城映得格外明亮、格外清幽。由於夜色的寂靜,那城下湍急奔流的黃河水,水聲顯得特別壯闊。早已進入安眠的眾人,仿佛頭枕波濤,身披星辰。

祝雲滄始終睡不著,盡管他很累。

他倚著一截古牆,坐在城池邊,身後便是不斷流轉的法陣光暈。

“這麽晚,還不睡嗎?”伊采薇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邊,靜靜坐下。

祝雲滄忘了她一眼,道:“不知為何,睡不著。”

“你靈力耗損那麽多,竟還睡不著?”伊采薇道,“如此明天該怎麽辦?”

祝雲滄笑了笑,道:“我沒有關係,早已習慣了……”

伊采薇歎了口氣,道:“看來過慣了顛沛流離生活之人,總是很容易忘記睡眠的滋味啊……我也忘了我是第幾次這樣看著月亮,卻在麽也睡不著了。”

祝雲滄道:“你身上還有傷,又流了血,你才該早些休息才是。”

伊采薇微笑著,道:“我有分寸,難得有這樣好的月色,看一會兒再睡也無妨。方才隻顧著觀戰,都忘記了這天上還有一輪皓月……看來人總是會過於功利,忘記很多美麗的東西。”

祝雲滄微微皺了皺眉,似乎思考了片刻,道:“想不到,采薇你還是一位雅士。”

“附庸風雅罷了。”伊采薇道,“爺爺在世的時候,曾經要求山莊裏的女孩子,都要學習琴棋書畫,唯獨我被父母逼著,整日清修研習道術,那些東西,倒是一樣也沒學精。”

“對了?”伊采薇像是想起什麽,道,“你我朋友一場,不過十天時間便經曆出生入死。你卻從未對我言說過你小時候之事。”

祝雲滄深吸了一口氣。

“怎麽了,若是不便言說,亦無所謂的。”伊采薇又道。

祝雲滄搖了搖頭,道:“沒有什麽不可說的,隻是回憶往事,難免有些感慨了……”他本不是一個喜愛感慨之人,但現如今,卻一時墮入了回憶的深淵。或許這幽幽夜色,果真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讓人也變得惶惑而多愁善感。

祝雲滄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生生父母是誰,母親帶著身孕肚子來到鴻蒙穀百靈部,族長九婆婆力排眾議將她收留。她卻在生我之時難產而死……我,乃是從母親的屍身中爬出來的。所以從小就被視作怪物、異類。”

“嗬嗬,人們每每遇到奇詭之事,便往往視之以神怪,卻不知這反倒正是人類目光短淺之悲哀。”伊采薇道,“其實我以為,所謂天仙眾神,或許不過也是人類而已,隻不過他們靈性高一些……人,不是也能修成仙麽?”

祝雲滄點了點頭,道:“或許你說得沒錯……”

他頓了頓,繼續道:“母親死後,我一直由九婆婆帶著,她是我的啟蒙老師,也是我真正意義上的親人。她去世之後,我便在百靈部內吃百家飯長大,當時,也是受盡白眼……不過,或許我天生比較灑脫,對那些也並不在意……那時候,唯一一個與我走的進的朋友,就是孤天溟……”

回憶如同滿天星鬥,遙遠,閃耀,若隱若現。祝雲滄在向伊采薇訴說往事之時,另一麵的城牆上,白發少年靜坐不動。夜色下,他的麵目竟變得極其陰沉,那一雙眼中,放出銳利的光芒。

光芒所及之處,正是百草宮與青冥劍閣等門派所在之處。

他的手中握著一柄劍,這柄劍沒有參與《千劍譜》排名的比試,但卻顯然是一柄極好的劍。劍體通黑,劍格處是一個包住劍身一截的花紋,透著別樣的詭奇氣度。

他就這麽冷冷望著,一直望著,默不作聲。

“天溟!”直到圍牆下有人叫他,“師尊讓你過去一趟,商討協助隱流之事。”

“好的,就來!”他恢複了溫良的微笑,飛身落地。

祝雲滄輕輕歎了口氣,仿佛訴說的故事也正隨著這一聲歎息漸漸遙遠。伊采薇帶著若有所思地神情,道:“或許如我們這般的人,多少都有些傳奇經曆。你的感受,縱然別人不懂,我相信我也能懂。”

“我也相信,你會懂我的感受。”祝雲滄雙手抱在腦後,道。

雖然與伊采薇認識不久,但祝雲滄卻總對她有一種一見如故之感,或許這便是所謂的緣分。想來,祝雲滄與沈芯翎,豈非也有著一種特殊的緣分?若是無緣,上天又怎會讓他們在十年後又忽然重逢。思量之此,祝雲滄不禁仰首望向靈璧劍派諸人所休息的地方。

伊采薇看出了她的心思,不禁莞爾一笑,道:“怎麽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祝雲滄被她的調侃逗得有些哭笑不得,道:“我與沈芯翎不過數麵之緣,算不上熟識,更談不上所謂伊人了……隻是她記掛當年之事,刻意報恩之舉令我感動,不免有些擔心她。”

“原來是這樣?”伊采薇道,“不過……”她轉而又問道,“這麽些年,你難道就沒有過心上人麽?”

祝雲滄微微一怔,臉色竟變得有些沉鬱。

“怎麽?我又說錯話了?”伊采薇見對方神色有異,連忙道,“若是如此,實乃無心之過,實在抱歉。”

祝雲滄搖了搖頭,道:“自然是有的,或者說,曾經有……”

“……那”伊采薇試探著問道,“現在呢?現在又如何?”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祝雲滄歎了口氣,索性在城牆邊躺了下來,伊采薇依舊坐在他的身側,他轉過臉,道,“你呢?你的心上人又在何處?”

“我或許不大懂什麽叫愛戀。”伊采薇笑了笑,道,“從小我除了清修道術,便是弄墨賞畫……山莊中幾乎沒有朋友,縱然說有,也不過是一架古琴、一把琵琶、數隻鳥兒罷了……”

“看來江湖真實曆練人的地方。”祝雲滄道,“實在難以想象,小時候與這些東西相伴成長的大家閨秀如今會如此開朗活潑,還帶上幾分江湖豪氣。”

伊采薇失笑道:“真是過獎……”轉而神色變得有些憂慮,“家破人亡之後,步入江湖,看盡百態,所識得的盡皆是鮮血、權謀與爾虞我詐,哪裏有什麽心思去想男女之愛……或許我連一個真正的知己都沒有,不過還好,總算是有了隱流這一幫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

不知不覺,話題竟越發沉重起來。沉重的時刻,總是不適合祝雲滄。

“好了,不說這些了,早些歇息吧,明日法寶比試,咱們至少還得瞧上幾眼。”

伊采薇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向前走出幾步,忽然又扭頭,對祝雲滄道:“祝雲滄,謝謝你。”

“謝我?”祝雲滄有些疑惑。

“謝謝你對我,對我們的信任。”伊采薇道。

祝雲滄搖了搖頭,道:“我不過是依照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行事而已,不必言謝。”

伊采薇露出一個純淨而燦爛的笑容。這個笑容,不禁讓祝雲滄想起了采遙。她們二人同有一個采字,命運卻截然不相同。

采遙,現在又在何處?

“哎,何必再去想她呢?她,豈非早已與自己形同陌路,再無回到從前的機會了?”

夜涼如水,黃河上的風帶著初秋的霜氣洗禮著整個孤蕭城。祝雲滄和衣而臥,側身蜷在城牆一角。有人說,此種睡眠之象乃是代表著一個人地心中無所依靠,缺乏踏實之感。祝雲滄並不知道自己的內裏是否也含有這樣的脆弱一麵,他隻是時常相信,黑夜過後,總是光明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