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姐姐妙芳很小就被送上了九玄宮修習道術……在我的記憶裏,根本沒有父母的樣子。仿佛我出生之後,姐姐便是我唯一的親人。她雖然不善言辭,但對我特別好,事事都將我擺在第一位。我們一起在這裏修行,雖然並沒有太大建樹,但卻過得快活自在。”

“而就在一年前,那個人出現了。那個人,是我姐姐命中的魔障。他確實很英俊、很優秀,且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無論是如姐姐這般的成熟女子,抑或是門派內的師妹們,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暗地裏,有許多與姐姐一樣的女子暗中傾慕於他。”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實際上是一個披著人皮的衣冠禽獸。”妙蓮死死握住雙拳,指甲陷入手掌的肉中,她所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帶著極大的恨意。

“那個人,起初仿佛特別在意於姐姐。因此,姐姐也被他的言行所哄騙,竟暗中與他做了戀人。”妙蓮道,“門派之內私自相戀,本已是逐出門派的大罪。奈何姐姐當時可謂鬼迷心竅,對他一往情深、百依百順,最後竟還委身於他。”

祝雲滄早已猜到有此一遭,卻也不禁搖了搖頭。

妙蓮繼續道:“就在那件事發生的幾個月之後……姐姐……她發現,自己懷有了身孕。”

“什麽……”祝雲滄一驚。

妙蓮搖了搖頭,道:“這是我姐姐自己犯下的錯,更是那畜生所造的孽……當時姐姐非常害怕,偷偷將這件事告訴了道方。誰知,道方非但沒有半點同情與責任感,反而百般抵賴,抵死不認這是他的孩子。”

“姐姐不忍自己腹中胎兒出生時便沒了父親,變成野種。竟決定將孩子打掉。”妙蓮道,“之後,姐姐偷偷跑下山去,在山下的醫館中買藥做了此事……”

“這……”祝雲滄重重歎了口氣。當時,他隻知道那“女野獸”必定曾受到過極大的傷害,有過極大的坎坷,卻並沒有想到這一切竟會如此曲折。

“或許,姐姐當初就該想到,紙是包不住火的……九玄宮與那山下醫館向來通好,醫館的主人也時常向山上運送一些珍貴藥材。很快,便有弟子從那醫館主人口中探知了我姐姐墮胎之事。當時我姐姐身體虛弱,在屋內修養多日,托詞練功時氣息紊亂。”

“那名弟子乃是鏡明長老之門徒,鏡明長老聽聞後十分震怒,著手調查此事。不多時,便查明我姐姐虛弱並非氣息紊亂,而是墮胎所致。”

“這件事,是鏡明長老處理的……如此說來,鏡修掌門並不知道?”祝雲滄問道。

“鏡明早就想要培養道方,自是不會讓這種是曝露。”妙蓮冷笑一聲,道,“為了讓姐姐不再對道方造成威脅,鏡明與另外兩名長老私自為妙芳羅織罪名,言說其與門派外男子私通,剩下孽種,罰其永囚沉音穀,至死方休……”

“那道方那家夥……竟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祝雲滄問道。

“哼哼……他豈會說話?”妙蓮道,“道方在這幾年中,所禦之女不下十人,我姐姐不過是他眾多玩物中的一個罷了……”

祝雲滄感到自己在顫抖,複仇的火焰在心中不斷燃燒,不斷蔓延。此刻,他恨不得將淩煜碎屍萬段,然而,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機會。采遙亦還在那衣冠禽獸的魔爪之中。

“這便是整件事的始末,這也是為何你會在沉音穀中見到那野獸般的姐姐……這也是為何,看見她,那追殺你之人會如此恐懼……亦是為何,姐姐最終會死在你所說的機關之下……”妙蓮開始低頭哭泣。

祝雲滄憤恨道:“不想……那家夥,竟如此狠毒……”

“豈止是狠毒……這世上,還有誰能做出這等卑劣之事……”妙蓮顫抖道。

祝雲滄非常明白,此刻的自己,根本沒有能力去拆穿淩煜與幾位長老的真麵目。就如十年前的司空無方一樣。他隻是掌握著真相而已,但真相在很多時候,往往不如權利與地位有效。因為權勢,甚至能將謊言變作真相,把真相化為謊言。

“總有一天,我會拆穿他們。”祝雲滄道。

妙蓮卻冷笑一聲,道:“別傻了,你辦不到,如今你自身難保。縱然你有一身武藝,修為高深……甚至能夠擊殺鏡明長老、重傷掌門,你卻根本無法敵過天下的修道之人、習武之人……”

“我沒有傷害掌門。”祝雲滄道。

妙蓮微微一驚,道:“你與我爭辯此事,有何裨益?”

“縱然天下人不信我,提到此事,我還是會辯解。”祝雲滄道,“我沒有傷害掌門,此事另有隱情,隻要九玄宮門人能下山遊曆走訪,必能尋見證明我並非真凶之人。”

“我或許該相信你……隻是……”妙蓮道,“隻是他們的死活,與我無關。或許我還應該謝謝你,為我除掉了鏡明這個混蛋。”

祝雲滄無言以對。

妙蓮道:“既然你曾與姐姐有緣,又身負關於她的那個秘密。今日,我便放你走吧……”

祝雲滄笑了笑,心道:“此刻就算你有意留我,怕也是留不住吧。”

“隻是,今後不要再出現了。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妙蓮道,“你也不必為我與姐姐複仇,此事,我會用我自己的方法來處理,這是我的家事,不勞他人費心,你能將姐姐最後的狀況帶給我,已然令我寬慰了……”

祝雲滄隻能在心中微微歎息,繼而飛身離去。他進門很快,出門也不過是在短短片刻。莫說妙蓮沒有想過要去阻撓,即使她想那麽做,也並無此能力。

屋中,隻剩下妙蓮一人。她望著打翻的椅子,望著虛掩的門。感受著門外的那一縷清風,再次低聲啜泣起來。或許這世上,再無人能懂她的痛苦,也再無人能給予她安慰了。

祝雲滄離開妙蓮之屋後,心亂如麻。他禦氣在夜空中飛行,任由露水沾濕衣襟。

不知不覺,他竟又來到了後山。或許是心情作用,或許是天意使然。他竟開始在這裏尋找那個身影……或者說,那兩個身影。

他知道,她必然在這裏。她直到很晚都沒有返回屋內,祝雲滄從妙蓮房中出來之時,她的房間依然一片黑暗。這片黑暗,就如同祝雲滄心頭的那一抹陰霾,揮之不去。此刻,他害怕看到那個身影,卻又期待看見。期待的是最後再見她一麵;害怕的,是看見她與淩煜在一起。在這陰暗的後山,他們還能做些什麽?

祝雲滄看見兩人坐在古樹之下。女子輕輕將頭靠在男子的肩上,仿佛在低聲細語。祝雲滄輕輕落在那棵古樹上,潛伏在黑暗的樹冠之中。或許這是他這二十年來做的最不算君子之事……在采遙麵前,他似乎忘了何謂君子,甚至忘了何謂尊嚴。他本不該回來、不該見他,不該讓那顆心再碎裂一次。

“師兄……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祝雲滄依稀聽見采遙與淩煜的對話。

“誰也想不到會變成這樣。”淩煜的聲音,依然溫柔而沉靜,依然如那溫婉儒雅的謙謙君子。

“師兄,道直師兄他……他為何那樣做,他不是那種人,我不信他是那種人……”采遙激動道,將臉離開了淩煜的肩頭。

“你太天真了,師妹……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個詞從淩煜口中說出,有一種別樣的諷刺之感。

“不……這麽多年,他若真是妖孽……我們怎麽會發現不了?就算我們看不出……掌門、長老他們……”采遙道。

淩煜顯得有些不耐煩,道:“師妹有所不知,他體內貫有的毀殤劍真力,乃是來自於那上古妖劍之內,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探知。若非長老們悉心觀察,就讓他逃過此劫了!你切莫再替他開脫……哎,都怪我們都看走了眼,才會釀此大禍……想想掌門,想想鏡明長老,著實教人痛心……”

“為何會這樣……為何……”采遙開始痛哭起來,淩煜順勢將她攬入懷中。脆弱的女子,總是最需要安慰的。同時,亦讓他人有更多可乘之機。

祝雲滄死死握住雙拳,定於高樹之上,盡力讓自己不至於發出任何聲響。直到祝雲滄看見,淩煜不由反抗得將嘴覆蓋在采遙的兩片櫻唇之上,雙手開始在她身體之上遊走時,祝雲滄再也按捺不住,飛身落在那幾乎融為一體的兩人麵前。

“什麽人?!”淩煜被突然降臨的身影嚇了一跳,急忙放開懷抱中的采遙。而采遙也被嚇得不輕,顫抖著瞪大了雙眼,望著眼前這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你……道直師兄……”采遙率先認出了他,或許,也隻有她能在黑夜中,亦看出他的身影。但此刻,一切似乎並沒有太大意義了。

“對,是我。”祝雲滄冰冷而仇恨的聲音,在夜空中幽幽響起。

“祝雲滄,納命來!”衣冠不整的淩煜未來得及注意自己的君子形象,便跨步衝上前來,他沒有帶上佩劍,隻是有手中射出一道火焰,看來便是五行火屬性基本仙術“炎襲術”。

祝雲滄冷冷一笑,無相化法金輪瞬間展開,將烈焰化作一片飛散的火星。隨即向前揮出八卦劍。

“道直師兄,不要!”采遙驚呼。與此同時,祝雲滄的劍,已經抵在了淩煜的咽喉處。

淩煜睜大雙眼,死死盯住祝雲滄。

仇恨的火焰,由祝雲滄眼中激射,仿佛誓要將淩煜在這一瞬間燃盡。

“你殺呀!有種你殺了我呀!”淩煜高聲道。

“不要,師兄不要!”

祝雲滄冷冷道:“如何?你還要替他求情,你可知他是什麽人?”

“我……我不知道,可是,可是……求求你,別殺道方師兄,求求你!”采遙一個箭步,竟推開淩煜,擋在他的身前。

“如何?你還要為他死?”祝雲滄將臉龐隱藏在黑暗陰影之中,繼續問道。

“我……我不會讓你傷害他。”采遙顫抖著道,“你……你走,你快走,否則你也逃不了……”

“采遙,不要放走他!他是殘害長老與掌門的凶手!”淩煜麵不改色地說道。

祝雲滄的眼光掃過眼前一對衣著淩亂、衣冠不整的男女。生死麵前,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卑劣、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淩煜的眼中隻有對祝雲滄的仇恨與害怕事跡敗露的心驚膽戰,而采遙眼中,卻隻有淩煜的安慰。

“嗬嗬,哈哈哈哈!”祝雲滄忽然仰天大笑起來,他的笑,讓麵前的兩人心驚膽戰。

祝雲滄忽然將八卦劍狠狠一劃,一道慘白的光芒向前劃去,采遙與淩煜不由得嚇得低下身來,那道白光在兩人身後的古樹上炸裂,殘葉紛飛,枝杈飛揚,粗壯的大樹搖搖欲墜。

待二人反應過來之時,祝雲滄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淩煜站起身來,隨意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朝空中拋去。隨即轉過身,對著采遙大吼道:“為何!你為何放他走!為何!”他再也沒有君子形象——淩亂的衣衫、野獸般的嚎叫,一切的一切,如此可怖。

采遙無言以對,捂著臉,失聲痛哭。

祝雲滄飛在空中,最後一次回眸環視這個他呆了十年的地方,他對自己說道:“我已再無任何可留戀的了……”的確,一切都已經不屬於他,他最後的希望,已在采遙方才的眼神中支離破碎。這裏,有的隻是夜色下的一片黑暗。這一片黑暗,或許會在之後的路上,一直陪伴祝雲滄,蔓延向整個江湖。

“就此別過,九玄宮。就此別過,所有的一切……或許,後會有期!”祝雲滄向更遠的遠方望去,從此以後,他終於能夠放下一切,去麵對未來的一切,隻是,此刻無人知道,未來,將會是何種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