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修取下浮於半空中的長劍,那劍通體細長,無半點裝飾,唯有劍格處正反兩麵刻有伏羲八卦,顯出原始的古樸之美。

“此乃八卦劍。”鏡修道,“與你手中之無相化法金輪原是一對,一攻一守,乃先師上清道人之物,當日或許是時間倉促,司空無方隻帶走金輪,卻未拿走此物。”

“原來,你們早已知道無相化法金輪在我手上……”祝雲滄笑了笑,略顯自嘲。

“不要以為你有些小聰明,便可瞞天過海。你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掌握之中,須千萬小心才是。”鏡修道,“此八卦劍如無相化法金輪一樣,可藏於袖中,以靈力催動出現,作為兵器,你帶上他,或許有所裨益。”說罷揮手縱劍,那劍化作一道光芒,消失在祝雲滄的袖口。

“謝掌門!”祝雲滄拱手道,這一回,是真心的感謝,不帶半點客套——祝雲滄向來如此,最厭虛情假意、違心應酬,因此他寧願裝得離經叛道、狂妄自大。但是,他若對一個人好、感謝某人,那必都是發自內心。

一日後,祝雲滄即被投入了沉音穀之內,入口的石門緩緩關閉的一刻,祝雲滄竟感到一絲孤獨。

幽穀沉音,寂寥無聲,這裏,的確是太安靜了一些,甚至連鳥啼亦無,有的隻是那高崖上落下的陽光。祝雲滄選了一塊最寬大的青石,半躺下來,雙手抱在腦後。

這裏的安靜,似乎讓陽光也變得有了聲響。

祝雲滄無心研習鏡修所贈卷軸,而且,現在,送他進來的那兩名鏡明之鷹犬一定尚未走遠,若被他們發現此卷軸,後果不堪設想。

他閉上雙眼,盡量讓全身放鬆下來,漸漸地,竟沉沉睡去,進入夢鄉。

夢中,他看見了一個少年,一個不過十歲左右的少年,但那少年卻有一張老成的臉龐,總是波瀾不驚,鎮定自若。即便遇到天大的事,依舊冷靜而恭謙。祝雲滄看見那少年在笑著,笑得很開心,笑得很大聲,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瘋狂的笑。

少年站在山間落下的瀑布中,渾身濕透,卻笑逐顏開。

忽然間,瀑布變作一片血紅色,少年的身影在瀑布中消失,化作漫天飛舞的刀光劍影。祝雲滄看見無數死屍,橫七豎八地倒在斷壁殘垣之間,兀鷲在空中盤旋,發出蒼涼的哀叫。

“唔……”祝雲滄的神色略有變化,仿佛正經受著莫大的痛苦。

蒼涼的大地逐漸變作巍峨群山,長途跋涉的人們,帶著傷痛與塵土,參拜著莊嚴的白玉山門,山門前,負劍的修道之人靜立不語。祝雲滄又看見了一個身影,一個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輕輕側過臉,露出一個純淨的微笑,這笑容仿佛能夠融化一切,就連祝雲滄的心也在這一刻變得柔軟。

那少女站在劍舞坪上,舞步輕盈,雖然,她的劍法總被指責為柔媚有餘而力道不足,但她卻總是調皮地笑笑。此刻,祝雲滄感覺自己就坐在劍舞坪不遠處的樹上,透過枝繁葉茂的樹冠,注視著那一切,似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享受。

那少女站在月下的崖邊,月光落在純淨的臉龐上,有一種唯美的憂傷。

那少女站在樹林中……

不知為何,此刻,卻多了一個人,一個看似俊逸恭謙的君子,他緩步而來,忽然摟過少女的身子,少女沒有反抗。祝雲滄渾身一陣顫抖,卻見那謙謙君子拋來一個邪惡的微笑。

微笑越變越大,幻化出無數的人、無數怪異的場景。祝雲滄看見了九玄宮三大長老,他們的指責與咒罵聲不絕於耳,祝雲滄看見了仰天長嘯的孤狼血瞳,祝雲滄甚至看見了六江聖帝,擺動著龐大的身軀,準備將天下人屠殺殆盡。

終於,祝雲滄看到了鏡修……

涼風拂麵,祝雲滄,睜開了雙眼,周遭已經不再有陽光,到處都是清寂的黑暗,令人寒冷的黑暗——睜開眼,四周卻從清晨變作了黑夜,祝雲滄不覺有些失落,他坐起來,伸了個懶腰。

“一天就這麽過去了,不快不慢,這樣也好。”夢裏的一切,對他來說並未造成任何影響,他隻是自嘲地笑了笑,便不再多想。

沉音穀中的生活,可謂安逸而百無聊賴。

第一天,祝雲滄完全睡了過去。

第二天,祝雲滄一直等待著九玄宮門人給自己送飯,因為第一天的飯菜由於,他的沉睡全部被露水浸濕,變得綿軟而不可食用,因此祝雲滄不想錯過第二天的用餐時間——他絕不會跟自己的身體開玩笑。然而,這一天,那些人卻似乎故意與祝雲滄開玩笑,竟沒有送飯過來。

第三天,祝雲滄饑腸轆轆,隻得開始吃沉音穀中的野果,當他好不容易填飽了肚子之時,那送飯的弟子忽然飛身進入穀中。

“你成心戲弄小爺我是吧。”祝雲滄坐在一棵矮樹之上,一臉嘲諷之色,卻不知是在嘲諷別人,還是自嘲。

那位輩分當是祝雲滄師叔的男子攤開手,一言不發,似乎言說道:“我也是沒有辦法。”接著便轉身離去,沒有給與祝雲滄任何解釋。

祝雲滄選了一塊最幹燥的地方,將食物用大片的芭蕉葉包住儲存起來,食物都是最為清淡的東西,對於修道之人來說,唯有這些東西才能養清正之氣。

一切處理完畢之後,天又再次段黑了。

第四天、第五天,穀中依舊無人尋訪,食物早已進入腹中,近處的野果也被吃去大半。

祝雲滄開始修煉鏡修所贈卷軸中的功法,沉音穀中十分寂靜,的確是修煉道術的絕佳所在。

第六天、第七天,祝雲滄覺得自己的精神的確好了許多,甚至不必進食,不必睡眠,亦不覺得疲憊,就連那些尚未愈合的傷痛,似乎也開始漸漸平複、漸漸好轉。

第八天,祝雲滄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已經漸漸被人所遺忘,他環顧四際,從山壁的石縫中向外遠眺,卻連一隻活物都不曾發現。

第九天,被遺忘的祝雲滄終於放心地抽出了那柄八卦劍,在沉音穀林間的空地上,橫掃飄飛的落葉,整個沉音穀中,唯有他的一道劍光在閃爍,唯有他的聲聲劍吟響徹天宇。

第十天……

不知不覺,在沉音穀中,竟已經住了半個月。

祝雲滄倚著石壁,將嫩草含在口中,聚嘯吟哦。響應他的,卻隻有陣陣回聲。

“沒想到,被人遺忘的感覺,似乎還不太好。”不知為何,祝雲滄竟有些寂寞,著實有些寂寞。他盡量掏空自己的心緒,在大青石上坐下,又一次沉入了鏡修所贈卷軸中的功法之內。周身清氣環繞,體內五行流轉,他緩緩舒展手臂,動作若行雲流水。

他覺得體內有一股力量正在升騰,且越來越強烈。

是一股熱量,令人有些興奮的熱量,熱量流轉而上,流過十二正經,匯聚丹田,再四散而開,奔流向四肢。

他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是在無形、無意識中發出,沒有人指教、沒有人左右,一切水到渠成。

陡然間,或許是靈力的催動,祝雲滄頓覺醍醐灌頂,緊閉的雙目突然圓睜,拔步而起,雙掌向前推出,口中的咒訣,亦不知是何時早已念誦完畢。

卻見一團急速激射的火焰,四散而開,在樹蔭之下轟然炸裂,烈焰所濺出的火星宛若利劍般呈環狀奔湧穿刺,刹那間,數丈見方的地麵上已滿是燒灼的黑灰。

祝雲滄站在青石上,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淡淡一笑:“這老頭還真不賴……這一式玄炎箭比從前所學的仙術好用多了!”

“這……這是什麽仙術……”忽然,身後竟傳來一聲驚呼。

祝雲滄猛然一驚,不覺脊背發涼,方才練功太過專注,他竟沒有發現身後早已有人窺視。

揮手之間,祝雲滄看見了那個身影,那是一位提著籃子的少女,少女的臉上一片駭然,似乎驚魂未定。

“采遙?你怎麽會來,你怎麽進來的?”祝雲滄吃驚之餘,竟忘了斂住那驚惶之下略帶憤怒的神情。

“我……我是來給你送吃的,我……怕驚擾你練功,所以,所以一直站在這裏……”采遙望著祝雲滄,步步後退,竟似看見邪惡恐怖之物一般,“剛才,剛才那力量,實在太過驚人,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要喊的……”

祝雲滄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搖了搖頭,道:“沒關係,隻是……也許我太久沒見到人了,所以才有些驚慌。”

采遙聽了此話,莞爾一笑,尷尬氣氛才得以緩解。

采遙將籃子放下,從裏頭拿出用荷葉包好的飯食,擺在祝雲滄麵前,道:“你這家夥,你知道人家廢了多大力氣才進來的麽?你就用那種凶神惡煞的神情招待人家,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下次我有吃的,就是拿去喂狗也不喂給你吃!”

祝雲滄笑道:“那不行,為了世間無辜生靈的安全,你還是給我吃吧……”

采遙輕輕一拍祝雲滄的手背,道:“說什麽呢!就知道貧嘴,還不快吃,我可沒你那麽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