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須人類的同情。”血瞳道,“你對我有恩,來日我必會報答,不過你我終究是敵人。”

“我不用你報答我,但請你幫我一件事。”祝雲滄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緩緩站起來,道。

“還有何事?”

“走之前,先給我身上來一爪。”祝雲滄狡黠一笑。

數個時辰之後,當陽光又一次普照大地之時,九玄宮前山丹房附近,出現了一位渾身是血,身體極度虛弱的少年。他以劍支地,一步步艱難地前行著。

“這該死的狼妖,讓他給我掛點彩,這家夥下手這麽狠……咳咳……小爺險些就交代在哪兒了。”祝雲滄憤憤然道。

第一位看見這少年的竟是采遙,她奉玄字輩師叔之名入後山伏龍穀采藥,返回時恰巧經過丹房,卻看見了遍體鱗傷的祝雲滄。

看見他的一刻,采遙將手中的藥草撒了一地,急忙衝上前去,扶住祝雲滄的手臂:“師兄,道直師兄,你這是怎麽了?”

“受了點小傷。”祝雲滄道。

“這哪是小傷?!”雖然平日裏總是針尖對麥芒,可到了這時,采遙所表現出的關心,卻多少讓祝雲滄心中有一絲溫暖,一絲慰藉。

“沒事,你不必擔憂。”祝雲滄依然逞強,道。

“我,我有藥草,我先為你止血……”采遙神色有些慌張,話至此處,才發現藥草早已經被她掉落在一丈之外。她急忙回身去撿,蹲在一大堆藥草前,不知所措、魂不守舍,“不是……不是這種,哎呀,也不是這種,都怪我,都怪我平日裏沒好好研習過這些……”

“好了……”祝雲滄緩步上前,迅速地挑出一株止血用的藥草,將莖葉捏碎後置於手心,緩緩運動真力,接著將藥草與掌中流轉的和暖氣息一並按於左肩流血最多的傷口處。這是許多修道人士常用的自救之法,比之靈力偏弱的江湖中人,修道人士以自身真力及純清之氣融合藥力一齊使用,止血效果更佳。

“好多了……謝謝。”祝雲滄覺得傷口的痛楚消失了一些,血也暫時不再滴落,隻是身體依然虛弱。

采遙將地上的藥草聚攏,抱起,內疚地望著祝雲滄,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別這麽看著我,我可不習慣。”祝雲滄退了幾步,尷尬道。

不知為何,采遙的眼中噙著淚水,咬了咬嘴唇,道:“師兄,你是不是在伏魔穀裏遇到危險,才弄成這樣的……”

“伏魔穀?”祝雲滄一驚,“你怎麽會知道我進入伏魔穀之事?”

“昨晚……我在後山,看……看見的……”采遙道。

“後山……”祝雲滄有些驚疑,他不明白采遙忽然去後山做什麽。實際上,九玄宮的後山有不少通道,但除了藥草叢生的伏龍穀以為,多為門派禁地,有不少符靈把守。夜晚,後山幾乎沒有門派中人出沒,“你……莫非是你去向掌門與長老通風報信?”

“沒……沒有……”采遙像一隻受驚的小鳥,急忙搖頭道,“我雖然擔心,可我……可我並沒有向掌門報信……”

昨晚,掌門與幾位長老忽然出現一事,的確也十分蹊蹺,祝雲滄非常自信,自己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小心,沒有驚動過任何人。

“那此事,你對何人說過?”

“我……我沒有對別人說,隻是,隻是當時……”

“隻是什麽?”

祝雲滄咄咄逼人,而這平時總是與她針鋒相對的小師妹,卻滿臉驚慌。這神情與平日大不一樣。

“當時……當時我……”

“說啊,到底怎麽了?”

“當時,大師兄,亦在我身旁。”采遙道。

“淩煜?”祝雲滄皺了皺眉,正色道,“所以,是淩煜告訴了掌門他們?”

“我不知道……他,他看見你之後,就飛快地離開了。”采遙道。

一切不言而喻,祝雲滄額際掠過一絲陰雲,但依然不動聲色,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白玉長橋,那座橋上有九九八十一級台階,直通九玄宮蒼龍頂正殿——現在,祝雲滄正是要去那裏拜見掌門與幾位長老。他知道此去必無好事,但該麵對的總要去麵對。既然他活著回來了,那總該將昨夜之事做一個了斷。

“好了,我明白了。”祝雲滄道,“我現在須往蒼龍頂拜見掌門,告辭。”他的語氣有些生硬,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心跳有些快,喉頭被某些東西哽住了。

其實,祝雲滄的心中有一個疑團,這疑團看似並不算什麽,但卻令他極其不快:昨夜,夜深人靜之時,為何采遙會與淩煜一同出現在後山?淩煜平日滿口冠冕堂皇的大義、道理,對門派規矩更是誓死遵從,難道他不知道後山有許多禁地,有許多弟子們不可探尋之辛秘?

一聲苦笑,還帶著陰冷的嘲諷,祝雲滄跨步向前。

“師兄,你真的沒事嗎?”采遙又問道。

祝雲滄側臉,道:“不勞師妹掛心,我很好。”

采遙道:“師兄,對不起,我或許該阻止大師兄那麽做……”

“你沒必要道歉,若沒有掌門他們,或許我已經命喪妖爪了,我該謝謝你才是。”祝雲滄笑道,笑容很真誠。

采遙微微低著頭,再次陷入了沉默。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氛圍之中,祝雲滄不顧身上的疼痛,幾個箭步,落在了白玉長橋上。

蒼龍頂正殿之內,掌門與三名長老分別端坐,另有六名玄字輩弟子負劍立於兩側。當有人通報祝雲滄帶傷求見掌門之時,所有人臉上的神色都有了微微的變化。鏡修帶著一絲欣喜,欣喜中更多的卻是別樣的憂慮。而其他人,多半是驚疑、憤怒與不屑。尤其是那三名長老,十年來,他們似乎總對祝雲滄的生命帶著一種不自覺的漠視。

祝雲滄每一步都十分艱難,與六江聖帝一戰留下的舊傷,讓他不堪重負;與符靈一戰耗費的靈力,讓他身體虛弱;失血讓他精神恍惚、手腳冰涼;不眠不休與艱難跋涉則讓他幾近虛脫——不過,他依然不會低頭,就算隻剩下最後一口氣,最後一絲力氣,他亦不會低頭。

“拜見掌門,拜見列位長老。”祝雲滄單膝跪地,拱手道。

“道直,你私闖禁地,放走狼妖,行止之惡劣,九玄宮多年來少有。”未等鏡修開口,鏡明卻率先將手中拂塵指向祝雲滄,冷冷道,“看你渾身是血、遍體鱗傷,實在是上天所賜,你合當受此災劫!”

祝雲滄不語,神情冷淡。

“這些年來你從未做過一件像樣的事情,即便是修煉道術亦是投機取巧、不思進取,當真是個謬種!”鏡冷一甩廣袖,肥胖的身軀微微顫動。

這些人似乎全然不顧祝雲滄的滿身傷痕,直接將他置於“刑罰”之高台上,受人唾棄謾罵。他們——包括那幾名負劍而立的玄字輩弟子,每一個神情都是正義凜然,似乎指責祝雲滄是一件極其冠冕堂皇之事。

鏡修似乎再也看不下去,輕輕一指,祝雲滄隻覺溫暖的氣流包繞身軀,渾身傷口的疼痛亦緩解大半。於是,他緩緩站起身來,道:“既然是弟子之錯,弟子甘願受罰。”

“受罰?你可知私通妖物是什麽罪過?”鏡明道。

“我並未私通妖物……隻是……”祝雲滄想要分辨。

鏡明打斷道:“你隻需回答我,當受何刑罰!”

祝雲滄深吸了一口氣,壓抑著心中的怒火,道:“當與妖類同罪。”

“那私闖禁地,妄動門派聖物,又是何刑罰?”鏡光那尖細而令人生厭的聲音傳入祝雲滄耳中。

“當廢去修為,逐出門派。”祝雲滄道。

“目無尊長,不遵法紀,當受何刑罰?”鏡冷問道。

“當受杖責。”祝雲滄道。

“我等容忍你很久了,沒想到你屢教不改,這次定不輕饒!”鏡明喝道,“玄真、玄胤!”

身後兩名負劍弟子拱手道:“弟子在!”

“請上真君降妖棒!”鏡明道——真君降妖棒,正是天鴻真人所製的法寶,長六尺,重三百斤,須以靈力催動方可使用,多年來,違背門規之弟子,都以此棒杖責。這種法寶並不會給受杖者帶來皮肉之苦,但卻會損毀其體內靈力,這種感覺,比之傷筋動骨,還要難受百倍。

“是!”兩名弟子領命之時,臉上竟都帶著幸災樂禍的笑容。

而就在此刻,端坐正殿高台之上的鏡修忽然揮手狠狠一拍,身前的桌案頓時四分五裂,碎片轟然飛濺。

“這裏到底誰是掌門?!”鏡修起身,乍起雷霆之怒。

所有人都為之一怔,三位長老尤其驚詫。

“你們你一言我一語,獨斷專行,眼裏到底還有沒有高台上之人?!”鏡修的周身竟燃氣湛藍的光芒。此乃修道之人真氣釋放之向,原本唯有在戰鬥之時才會浮現。

“掌門息怒!”所有人齊聲道,三名長老也不得不收斂囂張之神色,低頭行禮。那六名玄字輩弟子更是早已跪將下去。

鏡修周身的光芒稍稍暗淡了一些,語氣變得平靜了許多,道:“昨日我於丹方之內研得一味補氣益壽丹藥之製法,心下歡喜。但卻缺了雀靈草這味藥物。當時我須與三名長老到此正殿中商議大事,故連夜讓道直入後山伏龍穀采藥。當時天已段黑,但我思量,雀靈草生在伏龍穀入口處不遠,亦非珍稀植物,故未考慮時辰。”

“道直乃是奉我之命進入後山,但卻由於自身疏忽與頑劣性格,錯走入伏魔穀禁地之內。”鏡修道。

“掌門,恕我直言,伏魔穀正門處有兩名玄字輩弟子把守。”鏡冷道,“這小子再怎麽走錯,也不至於會……”

“哼,我們趕到伏魔穀時,那兩名弟子在做什麽?”鏡修道。

“在……在……”鏡冷一時語塞。

“玄光、玄德,你們當時在做什麽?!”鏡修厲聲問道。

兩名負劍玄字輩弟子顫抖道:“我……我倆,一時疏忽,睡……睡著了……”

“不錯,睡著了。”鏡修冷笑一聲,道,“伏龍穀之外亦有弟子把守。幾名長老想來也對道直有所了解,他處事隨性,不喜麻煩,見守衛弟子睡著,定然不會前去將他們叫醒。可是這樣?”最後的一句問話,卻是對祝雲滄言說。

祝雲滄連忙道:“是……弟子知錯。”

鏡修道:“道直之錯,即在於違反門規,由於好奇擅闖禁地。不過,即便有錯,亦有我的一份責任,諸位長老,可是要連我一起罰?”

“不敢!”鏡明急忙道。

鏡冷與鏡光亦不情願地說道:“我等不敢。”

“那諸位不妨再說一次,到底該怎麽罰弟子道直。”鏡修問道。

正殿內一片沉默,良久,一向能言善辯、狡猾異常的鏡明開口道:“既然道直已經受傷,又已認錯,我看,他不該再受皮肉之苦……不若,罰他進入沉音穀禁閉思過,待反省之後,方可出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