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但祝雲滄卻終究未死。

他睜開雙眼之時,並未滯留在混沌虛空之中,更未成為那怪物的果腹之食。他站在了堅實的土地上,周遭的一切變得真實,變得飽滿,變得清晰。

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廳堂之中,廳堂很大,擺著數把交椅,兩邊分立著巨大的石柱,柱上刻龍畫鳳,柱後的窗子亦是精雕細琢,在華美之中更顯雍容大度之色。

大廳正中鋪著紅色的地毯,地毯延伸向廳堂盡頭的台階之上,台階上方的男子站起身來,一躍落在祝雲滄麵前不過數丈之處,拱手行禮。

“郜晉南前輩?”祝雲滄道,“莫非我是闖陣成功了?”

“不算成功,不過也成功大半了。”郜晉南道。

祝雲滄疑惑道:“龍玄七陣,我豈非隻闖了四陣而已,如何算得成功大半?”

郜晉南笑了笑,道:“令你闖陣,意本不在為難你,而在了解你。這四陣雖的確都有著生命危險,但你卻過得漂漂亮亮,著實令老夫佩服。”

祝雲滄笑了笑,道:“前輩過獎,不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還請前輩明示。”祝雲滄心下暗道:“也許我沒有看錯,這郜家的老太爺的確並非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之人。”

郜晉南道:“龍玄七陣,聽名字似是玄妙機巧的道術陣法,但卻不盡然,這陣法實際上共分七關,前六陣考驗的乃是入陣者的‘仁、勇、理、義、儉、潔’這六項品格,若是無法通過,便會身死陣內。我郜家的先祖,也是對這些品質要求甚嚴格的,認為沒有此等品質之人隻會為禍江湖,不若早些死去的好。”

祝雲滄微微點了點頭,道:“若我沒有猜錯,我所破的四陣乃是‘仁、勇、理、義’陣吧?”

“不錯。”郜晉南道,“第一陣你若一劍刺死所憎惡之人,你會發現劍鋒刺在自己的胸口或脖頸之間。那乃是黃龍玄功所造的幻影,你所看見的那仇人乃是你自己。”

“第二陣,事實上,那些妖物的襲擊雖都會令你受傷,但卻不見得會殺死你。但若你從那看似出口的地方逃出,便會被五極狂雷與玄黃真炎擊成粉末,即便是大羅金仙,怕也要身受重傷。”

“第三陣,若非你當時能夠理智判斷當下狀況,沉湎於回憶的情愁之中,那麽你必被那幻影偷襲而死。”

“第四陣,那空中所有你至親之人的身影,事實上都是你體內精元的一部分,若是有人貪生怕死,犧牲至親之人來換取苟活,那麽,那些人影消散的同時,他亦會魂飛魄散。”

“原來如此。”祝雲滄蹙眉,心下暗道,“怪不得重雲門與百草宮會有那麽多人命喪這陣中,他們的掌門尚且沒有此等品質,又如何能為弟子們做表率作用呢?”

“這之後的兩陣,原本是為了測試你的貪欲,一是對錢財的態度,一式麵對美色之時的作為。但我觀你前四陣的表現,已然大約了解了你的為人,更看到了你心中所念所想,再以最後兩陣試你,怕是有失君子風度了。”郜晉南道。

“那……郜飛他……”祝雲滄剛要詢問郜飛的下落,卻聽得身後有人喊道,“我出來了!”

話音猶在,郜飛已經落在了郜晉南麵前,道:“郜晉南前輩,怎麽樣?”

“哼,略有小成,便高傲自大,洋洋得意,端的不是我們郜家之人。”郜晉南怒道。

郜飛道:“我本已不是郜家中人,那又如何?”

“你!”郜晉南想要發作,卻礙於祝雲滄在場,隻得開口道:“二位既然已闖過之前的所有陣法,那麽,便唯餘一陣了。此陣,若是得過,百轉擒龍壺雙手奉上,若是過不得,已然是生死魂消之結局。”

“別廢話了,放馬過來吧!”郜飛道。

“給你們二人選擇。”郜晉南道,“一人入我身後法陣,在幻境中繼續闖這第一陣;另一人,與我一對一決鬥,各執生死!”

祝雲滄與郜飛都是微微一驚,他們斷沒有想到,郜晉南竟會如此打算。然而,很快祝雲滄便明白了郜晉南的用意,轉過臉,輕輕拍了拍郜飛的肩,道:“幻境我還未玩夠。你自己的父親,便交給你了。”說罷拔步而起,輕輕落在郜晉南身後的法陣前,又回首對郜飛道:“可別讓我失望啊!郜飛兄!”

說罷踏陣離去。

祝雲滄明白,那幻境之外的一對父子,心中有著他們自己也解不開的結。這個心結,或許真的需要拔劍相向才能快刀斬亂麻。他有意幫助郜飛一把,卻也隻能幫到這裏。作為一個從小無父無母的人,在那位九婆婆的撫養下,他卻似乎十分明白親情的可貴。

踏入法陣之後,祝雲滄周遭的一切又開始變得虛幻起來。

這裏是一處高台,普通的高台。腳下是堅實的石質地麵,四周是群山合抱,運氣繚繞。

高台上,祝雲滄仗劍而立,這最後的一陣,必是一場硬仗。

就在這時,眼前的幻影,逐漸變得越發明晰起來。他的對手出現了,然而,在祝雲滄看見這對手時,瞳孔竟一陣緊收。

這對手不是別人,正是祝雲滄自己。

祝雲滄要對陣的,正是他自己!

祝雲滄麵前的幻象,臉無表情,緩緩舉劍,手中先天真劍化出原型,八卦劍掣在手中,偏向一旁。這正是祝雲滄對敵時最為慣常的動作。

“嗬嗬,果然是小爺我。”祝雲滄道,“還真是玉樹臨風啊,哈哈,不過,你的神情不該如此冷淡,我本非冷淡之人!”

那幻象依舊一言未發,雙腳一蹬,橫空一劍劈來。

且說那幻境之外,郜家正廳之中。

郜飛手握六合劍,冷冷麵對著郜晉南。

“真想不到,有一天,我們還是會父子間兵戎相見。”郜飛道。

“這些年來,我都從未見過你,在江湖中亦不曾聽到有你的傳聞。”郜晉南道,“想不到再見之時你卻已經長大成人,隻是這乖張的性格毫無變化。”

“隨你怎麽說吧,在你眼中,我從來沒有對過,你眼中隻有郜家的條條框框,教條禮法。而我呢?我不是。”郜飛道,“我心中,卻有著這世界,這天下的一切。這也是為何,你們身居這深山一隅內,而我卻選擇闖蕩江湖!”

“好一個心中有著世界、有著天下!”郜晉南道,“待你明白了何謂世道,何謂天下時,再來與為父談此事吧!”

“不必多言了,我既已拔劍,你何不出手,來試探試探,看看我這個曾經為你所不齒的逆子,功力到底如何。”郜飛道。

郜晉南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即使如此,那麽,郜飛公子……嗬嗬,請了!”他最終還是喚他作郜飛公子,父子二人的關係,也終於被拉到了最遠的距離,或許唯有如此,他向自己兒子揮劍時方才不會覺得難過。

郜晉南的袖中落出一柄長劍。

“劍……這劍……”郜飛瞪大雙眼。

郜晉南道:“不錯,此朱華之劍,數年來,我從未離身。”伸出雙指,輕輕拂過那銀亮、細長入刺,卻又不時泛出一縷淺紅光芒的劍身,郜晉南麵容略顯哀傷,道,“但你娘斷然不會想到,有一日我會用這柄劍,與我們的親生骨肉決戰。”

“你……”郜飛的手開始顫抖。

“穩定住你的手臂!”郜晉南見狀,竟大聲吼道,“戰鬥之中,心緒紛亂,你隻有死路一條。我現在乃是你的敵人,無論敵人是誰,無論敵人的武器是什麽,你選擇了戰,便唯有一戰到底!”

郜飛一怔,急忙運動真力,運靈力於掌中。

朱華劍,《千劍譜》如今排名乃是十八,郜晉南之妻,郜飛親生母親纖華夫人所用的佩劍,當年在先天諸寶大會上名震四方,位列前十。然而,在這位纖華夫人死後,此劍便再也沒有重出江湖過。因此,此長劍也漸漸沒落,誰也沒有想到,他如今會出現在郜晉南的手中。

或許這便是郜晉南對亡妻的一份緬懷。

“上眼!”郜晉南大喝一聲,長劍一抖,粉紅色的光芒四散而開,宛若淡紅的海棠花瓣,分落而下。這劍法路數,全不似一個男子所該使出。但郜晉南卻著實使了出來,而且每一招每一式都如此認真,如此專注。

郜飛步步後撤,仿佛已經被淹沒在那溫柔的花海之中。但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危險。

“小子,你在做什麽?不想活命了麽?為何還不出劍,讓我看看,你這些年到底修煉了些什麽!”郜晉南大吼一聲,長劍再次劈麵而上。這一劍,沒有半點保留的意思,那淡紅的光芒也在此刻變得鋒利無比。

郜飛這才如夢方醒,橫劍抵擋,黃龍玄功之真力擴散四方。

兩人,也在這一刻交換身形位置,重新隔出數丈的距離。

“小子!如此惶惑,如何能心存世界?心存天下?”郜晉南站定身形,高聲問道。

郜飛咬了咬牙,道:“那,我便讓你仔細看清楚,我心中所存的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