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天燎將茶碗內的清茶一幹而盡,道:“我不妨給各位說兩個故事吧,吳前輩若是聽說過,亦不要取笑我賣弄。”

吳逸荻道:“自是不會。”

黎天燎道:“一樁,乃是數十百年前的一場鬧劇。當年《千劍譜》方自在人間出現,對於江湖上的許多修道者與武道眾人來說,這件東西十分神秘,誰都想要知道這上頭的排名。而真正完全了解排名的人卻也隻有那孤蕭城的淒燈老人一個。於是,許多猜測、傳聞,甚至偽造的假《千劍譜》也便開始流傳於世。”

“不久,江湖頓生殺伐之態,一場場大小血案頓時在各地爆發。有的,是因為不服《千劍譜》的排名而發生爭鬥,更多的卻是為了搶奪那《千劍譜》上的十大名劍。”

“那淒燈老人高坐孤蕭城內,未到先天諸寶大會的契機,自是不會知道江湖中到底發生了什麽,於是也並未理會。也正因為此,千劍譜上的許多排名當時基本成了謎團。我手中這柄蔽日劍,也曾被認為乃是排名第一的神劍,直到第一場先天諸寶大會舉行,才證實傳言虛誇。”

“在江湖與修仙界紛爭驟起之時,有一位好事者,竟開始杜撰所謂的天下第一劍、天下第一劍客的故事,以此來混淆視聽。當時傳得最熱的,莫過於所謂的‘龍吟劍龍傲天’了……”

“這端的是個笑話!”黎天燎道,“傳說有一位隱藏在民間的修劍之人,名叫‘龍傲天’,手執龍吟之劍通天徹地,便是那最神秘的神州第一劍客。這等傳言,江湖上竟果真有許多門派相信,甚至發出集結令,四處搜尋這龍傲天的下落。”

“巧的是,這世上還真有一位叫龍傲天的劍客,他早年為了躲避仇家隱居在江南西湖之濱。”黎天燎道,“於是,江湖上八個修仙門派聯合一氣,前往西湖與這位龍傲天決鬥,準備搶奪龍吟劍。”

“其實,這龍傲天哪裏是什麽天下第一劍客,他不過是一個未到化神期的普通修道者而已,而且由於功法不精,修為也根本是徒有其表。麵對八大門派的圍攻,他一時不知是怎麽回事,還未反應過來便被斬了腦袋。而那把所謂的龍吟劍,根本不是什麽名劍,隻是一把附庸風雅、掛在牆上的裝飾品而已!”

黎天燎笑道:“更好笑的是,直到現在,坊間也還有龍傲天的傳說,說那死去的人隻是個幌子,這世上真有這樣一個孤獨絕塵的劍客……若非此際眾修道者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妖族之爭與毀殤劍上,怕是還有人要悄悄尋訪這龍傲天呢。”

伊采薇不禁淒然一笑,道:“嗬嗬,這便是神州大地上的江湖,我們所生活的江湖……永遠如是。”

“不錯,對於這般的江湖,想要大家齊心合力。除非被壁上絕路,或是有一個絕對的王者存在,否則根本不可能。”吳逸荻道。

祝雲滄若有所思。

黎天燎道:“另一樁,則是我踏入江湖,遊曆多年的原因……那煉火教著實不是我該呆著的地方,自先祖黎壽洪死後,門派掌門便沒有一個行俠仗義之人,做的無法都是些投機取巧、見風使舵之事。我雖不該評論自己的父輩,不過,煉火教如今落得這步田地,也的確是早有預兆。”

“這些年我之所以一直在外,偶爾執行任務之時才回到門派之中,便是因為曾聽得一個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巴蜀,在中原的一家酒館中聽聞的。十幾年前,曾有一位修道者,從小便跟隨父輩在深山中居住,不曾踏入江湖半步,練就一套絕世劍法,這劍法,怕是連世間的法寶的難以敵過。他的家人甚至放任他孤身進入深山與精怪、山神甚至龍族後裔拚鬥,未嚐敗績。直到有一日,他決議出山曆練。”

“那是他已臻凝神之境界,江湖上能有此境界的修道者當時絕不超過十人。”黎天燎道,“你們說,他是否應該是天下無敵,大敗四方?”

祝雲滄不敢言語,低頭沉思。

“我看未必。”伊采薇卻笑了笑,道。

黎天燎點了點頭,道:“伊姑娘想是有所了解,江湖,絕對沒有這麽簡單。恰恰相反,這從小隱居深山,劍術超絕,修為極高的人,在江湖中僅僅生活了二十日,便被人設計殺死了,他的那套功法,亦從此失傳。”

“果然。”伊采薇道,“這人從小在深山中長大,與江湖嚴重脫節,他絕不會知道這世界有多麽複雜,多麽肮髒。當日我被逼無奈逃出萬秀山莊之後,第一感受亦是如此。”

“不錯,正因為此,我才擔心與外界隔絕。”黎天燎道,“所以選擇遊曆四方,至少能多一些見聞,少幾分天真。”

聽得此話,祝雲滄不覺有些羞愧,有些懊惱。的確,他是很聰明的人,很多小事上,他非常有主意。他可以設法懲治強賣貨物的異族武士;可以以一己之力令夜叉軍陣腳大亂;甚至可以指揮眾修道人士大破妖族鐵桶戰陣。但對這個江湖,他卻始終不夠了解,了解得不夠深入。

也正因為此,他總是無法狠心麵對自己的敵人。當日在巴縣城郊,要逃離厲萬辰的魔掌對他來說本並非難事,但他最終卻因為一時仁慈被霹靂堂門徒所傷,最終險些送了性命。

日前,他原本也根本不必來煉火教通風報信,卻還是由於仁慈,身陷囹圄。

這江湖之上,似乎仁慈永遠都是一種錯誤,要活下去,就必須冷冰冰地一步一劍的殺將前去,直到登上那個頂峰,才最終有說話的機會。

當桌麵上隻剩下四個空空如也的茶碗之時,日影亦逐漸西斜。

黎天燎站起身來,對祝雲滄等人道:“今日能與諸位一敘,實是人生一大幸事。天色已晚,我也不再打擾各位辦正事了,就此別過。”

祝雲滄亦站起身來,拱手道:“哪裏的話,還要多謝黎公子的朱離之血,否則我們又不知要尋訪多久才能再獲機緣了。”

黎天燎笑道:“微末小事,何足掛齒。你我既是有緣,不如今後便以兄弟相稱,也不枉一場結交!”

祝雲滄道:“那是最好,黎兄弟!”

“祝兄弟,如今我既已下定決心不再前行江湖,明哲保身,那麽他日若有人再生事端,為難於你,我必然出手相助!”黎天燎一揮手,腳下踏著法陣,人影漸淡,“再會!”

“兄弟若有難處,我亦是義不容辭!”祝雲滄道。

話音在空中飄蕩,黎天燎的虛影已成一片光華,本體大概已在數裏之外了。

黎天燎已然離開,祝雲滄身後的伊采薇搖頭笑道:“哎!看不懂看不懂!真是看不懂你們這些男人的情誼,一杯酒一碗茶就成了生死之交了。”

祝雲滄回首笑道:“你懂什麽,這乃是惺惺相惜,英雄惜英雄。”

伊采薇道:“好吧大英雄!可別‘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啊!”

“呃……你這話是何意思?”祝雲滄一時疑惑。

伊采薇道:“你不至於這麽快就忘了你的原配了吧?有了新歡便忘了舊愛,好一個負心的漢子!”

祝雲滄這才明白對方的用意,不禁蹙眉道:“你在說什麽鬼話,別胡說八道!”

伊采薇笑道:“既然如此,你還不快去找找看,這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若是禦氣飛行,那孤天溟公子怕是已經回到酆都了吧?”

“事不宜遲,我們也快些回去吧。”吳逸荻道,“雖然我相信那孤天溟乃是有分寸之人,不至於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但他心緒不寧,又身負寂滅之劍,去了一個時辰尚不返回,若是已至酆都城還好,若未回去,就蹊蹺了。”

事實上,祝雲滄比誰都了解孤天溟,當他決定離開的一刻,便沒有打算讓任何人跟上,亦沒有打算讓任何人找到。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然而,此刻祝雲滄心下卻也不禁有些擔憂起來,這種擔憂並非來源於推斷,而僅僅是感覺。

“希望我的感覺……隻是一種錯覺吧。”他對自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