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朝。

大都城外十裏處,鬼殺崗上遼闊的杉樹森林。

夜風吹得很猛烈,黯淡的月光在樹海的波濤下起起浮浮,偶而夜梟在林子裏低嗥而過,除此之外隻聽得風的澎湃。

一個魁梧的男人,一隻黑色的貓,各自蹲伏在樹海兩端。

相隔好幾十公尺,久久相視不語。

男人白發蒼蒼,像閃電一樣盤刺在腦後,與豪爽的白胡相互輝映。歲月在男人的身上留下了囂張跋扈的印記。

男人穿著寬大的黑色袍子,肩上背著一把極其特殊的銀槍,槍身細長堅固,槍頭卻是九條張牙舞爪的銀龍,不見慣常的尖刺。

銀龍姿勢各異,或騰或翻,或滾或賁,或亢或悔,或縱或飛,九龍並非輻射四散,而是一種決不平衡的凶惡擾動。

龍的圖騰在中國一向是高貴的禁忌,即使是馬背上奪天下的蒙古人,也沿襲了中原這一套。在元大都城,平常百姓用錯了,可是要拿頭來賠。

但這男人眉宇間毫不掩飾的狂霸之氣,絕對不下於槍頭上那九隻閃閃發亮的猛龍。

男人雖然在笑,表情卻是出奇的認真。

而黑貓端正坐好,額頭上一條鮮明的白線劃過背脊,直到尾巴整條通白。

黑貓的身子隨著樹海自然的波動微微晃動,並沒有被男人身上隱隱流繞出的霸氣給震攝住。要說黑貓完全承受住霸氣,不如說霸氣直接穿透過它的身子,絲毫不受影響。

“白線兒,走吧。”男人緩緩說出這句話,語氣中藏不住的期待。

要是大家知道有白線兒一同領軍,隨行的獵命師一定會多上數倍。

“有時候,分道揚鑣也是一種勇氣。”白線兒搖搖頭,從貓的喉嚨裏說出人的字句。

本該很詭異的情境,但卻沒有分毫突兀,好像這隻貓會說人話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

空氣中淡淡的哀傷裏,夾雜一股正在膨脹的憤怒。

“也是一種勇氣?有些乍聽很有哲理的話,根本都是強者偽弱的借口,講得久了,再厲害的人也會變弱。”男人冷笑:“白線兒,幾千年來,你的膽子越活越小,這些年領著忽必烈大軍搗破南朝的氣魄跑哪了?還是,在貓的字典裏,勇氣兩個字的解釋就是逃跑?”

白線兒靜默了一會,似是難以反駁。

論歲數,由於薑公封印在白線兒體內的第一奇命“萬壽無疆”已與它融合在一起,此時的它已是一千多歲的老貓,是獵命師中號稱最夢幻的存在。

一千多歲了,不管是什麽都夠資格成精。

樹有樹神,花有花精,石有石妖。一千多歲的貓修煉何其驚人,號稱承襲了薑公七百四十六種術的它,學會了說人話,根本不足為奇。

“烏禪,你怎麽看待血族?”白線兒歎了口氣。

“通通都該去死一死的東西。”男人哼的一聲。

他的名字叫烏禪,獵命師烏氏家族的傳人。

現年,一百二十七歲。

烏禪的身上棲伏著強大的“霸者橫攔”,這狂風暴雨似的命再適合他不過,讓他征戰百年、所向無敵,幾乎沒想過再更換第二種“命”。

“一千多年來,秦漢唐宋元,這塊土地征戰不斷。但由血族挑起的戰爭,隻有十分之一不到。到頭來,還是人類在吞噬人類。”白線兒緩緩說道:“人殺的人,比起血族殺的人,要多上好幾十倍。”

白線兒看著烏禪,它明白這位親密戰友知道話中的意思。

“哼。”烏禪咧出一抹蒼涼的笑:“這就是你好不容易找出的、可以不跟血族一戰的理由?如果薑公天上有知,一定很想一腳踹翻你這隻臭貓。”

白線兒笑了,眼睛眯成一條白色的細線。

跟薑公在一起的那段回憶,是它最快樂的日子。

所以它不能認同烏禪的話。

“徐福很危險,先不說他的力量已經大得無法想象。”白線兒認真地說:“京都早已是血族的禁臠,就算是一千個獵命師連手攻進去,生還者也數不過五根手指。”

關於東瀛京都的血族傳說多不勝數,有的傳言甚至荒誕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比如說,長著青色怪角的白額虎出沒在寺廟與宮殿上、地下皇城有十幾隻黑色的鱗刺蛟龍看守著,夜晚的天空還可見到巨大的三頭蝙蝠遮擋月色,奇奇怪怪的說法裏全是血族豢養的畸形怪獸。

有人說,那是史前生物;也有人說,那是從地獄裏的守門妖;但事實如何,誰也無法肯定。以前膽敢來犯的獵命師與獵人,都付出血的代價。

烏禪霍然站起,昂藏的身軀拔起一股凜然的氣。

無數樹葉往上激蕩噴飛,銀色的九龍長槍張牙舞爪嗚咽著。

“我不是一千個獵命師,你也不是一千個獵命師。”烏禪瞪著白線兒,字字鏗鏘:“我們兩個加起來,如果還不能直搗地下皇城殺死徐福,這世界上也不會有人辦得到!”

白線兒身子輕輕一震。

不可否認的,烏禪的英雄氣魄總是動搖它的意誌。

“也許,這世界上真的沒有……”白線兒猶疑。

“臭貓!”烏禪怒吼:“當年我們一塊幫助鐵木真,殺得西域血族一蹶不振的豪情壯誌,你不會通通忘了罷!”銀槍直指白線兒,強大的氣勁衝出。

白線兒尾巴一甩,直奔而來的氣勁瞬間瓦解,散在空虛之中。

“烏禪,我的朋友。”白線兒痛苦、卻又平靜地說:“活著是一件很讓人舒服的事。我從人的身上學到了滿足,或者是你所鄙視的懦弱。我寧願這就麽平平靜靜地活下去。不再有什麽挑戰,不再有驚心動魄,簡簡單單,就是一隻貓所向往擁有的和平。”

烏禪手中的銀槍微微顫抖,怒不可遏。

憤怒的盡頭,就是濃縮再濃縮的傷心。

烏禪並非沒有大腦的武夫,他力邀白線兒並肩作戰,就是對血族盤據的東瀛所蘊藏的危險有充分的認知。他並不多托大。

但除了認知,烏禪還有堅定的覺悟。

白線兒別過頭去,淡淡地說:“烏禪,罷了。沒有人能一直當英雄的。也別……老是強迫一隻貓跟在英雄的旁邊。”

烏禪閉上眼睛,所見的,當然是一片的黑暗。

夜風吹打在鐵鑄般的身上,竟讓他有些搖搖晃晃。

“這世間要美好,就別老是將煩惱攬在自己身上。老朋友,隨時歡迎你找我共赴大漠甘泉。我一直懷念著坐在鐵木真旁,一起吃著西域葡萄的時光。”白線兒的聲音越來越遠。

漸漸的,黑貓隱沒在樹巔盡頭。

鬼殺崗上隻剩下一條巨大又孤獨的身影。

銀色的長槍在天際一驟而逝,憤怒地劈下一道白色閃電。

赫然衝天一聲,聲波的能量吹壓過樹林,直震動到十裏外的大都城。

那仿佛不知名遠古怪獸的巨嘯聲,令皇城內三千名禁衛軍一時大亂,麵麵相覷。

十天後,那長槍出現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