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翠翠搶著下船,到了那邊,方知道原來過渡的人,便是船總順順家派來作替手的水手,一見翠翠就說道:“二老要你們一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見了祖父又說:“二老要你們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

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處鼓聲已較密,從鼓聲裏使人想到那些極狹的船,在長潭中筆直前進時,水麵上畫著如何美麗的長長的線路!

新來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頭站妥了,翠翠同祖父吃飯時,邀他喝一杯,隻是搖頭推辭。祖父說: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來也不想去,但我願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著,“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

祖父同翠翠到城裏大河邊時河邊早站滿了人。細雨已經停止,地麵還是濕濕的。祖父要翠翠過河街船總家吊腳樓上去看船,翠翠卻以為站在河邊較好。兩人在河邊站定不多久,順順便派人把他們請去了。吊腳樓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過渡時,為翠翠所注意的鄉紳妻女,受順順家的款待,占據了最好窗口,一見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說:“你來,你來!”翠翠帶著點兒羞怯走去,坐在他們身後條凳上,祖父便走開了。

祖父並不看龍船競渡,卻為一個熟人拉到河上遊半裏路遠近,到一個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對於水碾子原來就極有興味的。倚山濱水來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麽一個圓石片子,固定在一個橫軸上,斜斜的擱在石槽裏。當水閘門抽去時,流水衝激地下的暗輪,上麵的石片便飛轉起來。作主人的管理這個東西,把毛穀倒進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篩子裏,再篩去糠灰。地上全是糠灰,主人頭上包著塊白布帕子,頭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氣好時就在碾坊前後隙地裏種些蘿卜、青菜、大蒜、四季蔥。水溝壞了,就把褲子脫去,到河裏去堆砌石頭修理泄水處。水碾壩若修築得好,還可裝個小小魚梁,漲小水時就自會有魚上梁來,不勞而獲!在河邊管理一個碾坊比管理一隻渡船多變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個撐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屬於當地小財主的產業。那熟人把老船夫帶到碾坊邊時,就告給他這碾坊業主為誰。兩人一麵各處視察一麵說話。

那熟人用腳踢著新碾盤說: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砦子上,卻歡喜來到這大河邊置產業;這是中寨王團總的,大錢七百吊!”

老船夫轉著那雙小眼睛,很羨慕的去欣賞一切,估計一切,把頭點著,且對於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體的批評。後來兩人就坐到那還未完工的白木條凳上去,熟人又說到這碾坊的將來,似乎是團總女兒陪嫁的妝奩。那人於是想起了翠翠,且記起大老托過他的事情來了,便問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幾歲?”

“滿十四進十五歲。”老船夫說過這句話後,便接著在心中計算過去的年月。

“十四歲多能幹!將來誰得她真有福氣!”

“有什麽福氣?又無碾坊陪嫁,一個光人。”

“別說一個光人,一個有用的人,兩隻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陽橋也是魯般兩隻手造的!……”這樣那樣的說著,說到後來,那人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兩隻手將來也去造洛陽橋吧,新鮮事!”

那人過了一會又說: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選媳婦也極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時,我就說個笑話給你聽。”

老船夫問:“是什麽笑話。”

那人說:“伯伯你若不多心時,這笑話也可以當真話去聽咧。”

接著說的下去就是順順家大老如何在人家讚美翠翠,且如何托他來探聽老船夫口氣那麽一件事。末了同老船夫來轉述另一回會話的情形。“我問他:‘大老,大老,你是說真話還是說笑話?’他就說:‘你為我去探聽探聽那老的,我歡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話!’我說:‘我這口鈍得很,說出了口老的一巴掌打來呢?’他說:‘你怕打,你先當笑話去說,不會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這件真事情當笑話來同你說了。你試想想,他初九從川東回來見我時,我應當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記前一次大老親口所說的話,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順順也歡喜歡翠翠,心裏很高興。但這件事照規矩得這個人帶封點心親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說,方見得慎重起事,老船夫就說:“等他來時你說:老家夥聽過了笑話後,自己也說了個笑話,他說,‘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車路,應當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

“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

“你以為翠翠肯了我還會不肯嗎?”

“不咧,人家以為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無有不肯呢。”

“不能那麽說,這是她的事嗬!”

“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為在日頭月光下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還不如得伯伯說一句話好!”

“那麽,我說,我們就這樣辦,等他從川東回來時要他同順順去說明白。我呢,我也先問問翠翠;苦以為聽了三年六個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請你勸大老走他那彎彎曲曲的馬路。”

“那好的。見了他我就說:‘大老,笑話嗎,我已說過了。真話呢,看你自己的命運去了。’當真看他的命運去了,不過我明白他的命運,還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著的。”

“不是那麽說!我若捏得定這件事,我馬上就答應了。”

這裏兩人把話說妥後,就過另一處看一隻順順新近買來的三艙船去了。河街上順順吊腳樓方麵,卻有了如下事情。

翠翠雖被那鄉紳女孩喊到身邊去坐,地位非常之好,從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寧。擠在其他幾個窗口看熱鬧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從河中景物挪到這邊幾個人身上來。還有些人故意裝成有別的事情樣子,從樓這邊走過那一邊,事實上卻全為得是好仔細看看翠翠這方麵幾個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隻想借故跑去。一會兒河下的炮聲響了,幾隻從對河取齊的船隻,直向這方麵劃來。先是四條船皆相去不遠,如四枝箭在水麵射著,到了一半,已有兩隻船占先了些,再過一會子,那兩隻船中間便又有一隻超過了並進的船隻而前。看看船到了稅局門前時,第二次炮聲又響,那船便勝利了。這時節勝利的已判明屬於河街人所劃的一隻,各處便皆響著慶祝的小鞭炮。那船於是沿了河街吊腳樓劃去,鼓聲蓬蓬作響,河邊與吊腳樓各處,都同時呐喊表示快樂的祝賀。翠翠眼見在船頭站定搖動小旗指揮進退頭上包著紅布的那個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蘆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著三年前的舊事,“大魚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邊那隻黃狗,已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便離了座位,在樓上各處找尋她的黃狗,把船頭人忘掉了。

她一麵在人叢裏找尋黃狗,一麵聽人家正說些什麽話。

一個大臉婦人問:“是誰家的人,坐到順順家當中窗口前的那塊好地方?”

一個婦人就說:“是砦子上王鄉紳家大姑娘,今天說是來看船,其實來看人,同時也讓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

“看誰人?被誰看?”

“嗨,你還不明白,那鄉紳想同順順打親家呢。”

“那姑娘配什麽人?是大老,還是二老?”

“說是二老呀,等等你們看這嶽雲,就會上樓來看他丈母娘的!”

另一個女人便插嘴說:“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嶄新碾坊陪嫁,比十個長年還好一些。”

有人問:“二老怎麽樣?可樂意?”

有人就輕輕的說:“二老已說過了,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

“你聽嶽雲二老親口說嗎?”

“我聽別人說的。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

“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裏愛’,隻看各人心裏愛什麽就吃什麽。渡船不會不如碾坊!”

當時各人眼睛對著河裏,口中說著這些閑話,卻無一個人回頭來注意到身後邊的翠翠。

翠翠臉發火發燒走到另外一處去,又聽有兩個人提到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隻須要二老一句話。”又說:“隻看二老今天那麽一股勁兒,就可以猜想得出這勁兒是岸上一個黃花姑娘給他的!”

誰是激動二老的黃花姑娘?聽到這個,翠翠心中不免有點兒亂。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後已望不見河中情形,隻聽到敲鼓聲漸近漸激越,岸上呐喊聲自遠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經過樓下。樓上人也大喊著,雜夾叫著二老的名字,鄉紳太太那方麵,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種驚訝聲音喊著,且同時便見許多人出門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麽事,心中有點迷亂,正不知走回原來座位邊去好,還是依然站在人背後好。隻見那邊正有人拿了個托盤,裝了一大盤粽子同細點心,在請鄉紳太太小姐用點心,不好意思再過那邊去,便想也擠出大門外到河下去看看。從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甬道下河時,正在一排吊腳樓的梁柱間,迎麵碰頭一群人,擁著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來了。原來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來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麵來的人仍然得肘子觸著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

“翠翠,你來了,爺爺也來了嗎?”

翠翠臉還發著燒不便作聲,心想:“黃狗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說:

“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後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麽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真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於吊腳樓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麽多,有什麽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為可以在什麽船上發現她的祖父,但搜尋了一陣,各處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丈一隻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麵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麵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裝什麽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黃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著了祖父。

老船夫說:“翠翠,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著一綹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時水車轉得如陀螺。”

翠翠帶著點做作問:“是什麽人的?”

“是什麽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團總的。我聽人說是那中寨人為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錢,還不管風車,不管家什!”

“誰討那個人家的女兒?”

祖父望著翠翠幹笑著,“翠翠,大魚咬你,大魚咬你。”

翠翠因為對於這件事心中有了個數目,便仍然裝著全不明白,隻詢問祖父,“爺爺,誰個人得到那個碾坊?”

“嶽雲二老!”祖父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有人羨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羨慕碾坊得到二老!”

“誰羨慕呢,爺爺?”

“我羨慕。”祖父說著便又笑了。

翠翠說:“爺爺,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還稱讚你長得美呢。”

翠翠說:“爺爺,你醉瘋了。”

祖父說:“爺爺不醉不瘋……去,我們到河邊看他們放鴨子去。”他還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話不及說,二老來了,站在翠翠麵前微笑著。翠翠也微笑著。

於是三個人回到吊腳樓上去。

十一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渡船的攀親起來了。老船夫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裏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並不如何注意。但一聽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著,一麵口中輕輕喝著,向屋後白塔跑去了。

來人說了些閑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隻是很驚惶的搓著兩隻繭結的大手,好象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隻象在說:“那好,那好,”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馬兵把話說完後,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麽樣。老船夫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麽樣。”來人走後,祖父在船頭叫翠翠下河邊來說話。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他的祖父:“爺爺,你有什麽事?”祖父笑著不說什麽,隻偏著個白發盈顛的頭看著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著遠處竹篁裏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輕輕的跳著。

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來的那個伯伯來作什麽,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說:“我不知道。”說後臉同頸脖全紅了。

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裏望見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隻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隻雀兒得有個巢。”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裏,以及山穀中伐竹人唦唦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裏,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廠熔鐵爐裏泄出的鐵汁……耳朵聽來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溫習。她其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隻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裏請人來作媒,想討你作媳婦,問我願不願。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願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願意,就成了;不願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著老祖父。又不便問什麽,當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來做媒的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菜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於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並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來的就向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就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裏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翠翠不作聲,心中隻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再說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親來了。老人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撂過一些,祖父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麽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後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裏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窸窸作聲。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

“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隻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運氣?……”

癡著,忽地站運氣,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運氣時,隔溪有人喊過渡。

十二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園地裏,第二次被祖父詢問到自己主張時,仍然心兒忡忡的跳著,把頭低下不作理會,隻顧用手去掐蔥。祖父笑著,心想:“還是等等看,再說下去這一坪蔥會全掐掉了。”同時似乎又覺得這其間有點古怪處,不好再說下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語,用一個做作的笑話,把問題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氣漸漸的越來越熱了。近六月時,天氣熱了些,老船夫把一個滿是灰塵的黑陶缸子從屋角隅裏搬出,自己還勻出閑工夫,拚了幾方木板作成一個圓蓋。又鋸木頭作成一個三腳架子,且削刮了個大竹筒,用葛藤係定,放在缸邊作為舀茶的家具。自從這茶缸移到屋門溪邊後,每早上翠翠就燒一大鍋開水,倒進那缸子裏去。有時缸裏加些茶葉,有時卻隻放下一些用火燒焦的鍋巴,乘那東西還燃著時便拋進缸裏去。老船夫且照例準備了些發痧肚痛治皰瘡瘍子的草根木皮,把這些藥擱在家中當眼處,一見過渡人神氣不對,就忙匆匆的把藥取來,善意的勒迫這過路人使用他的藥方,且告人這許多救急丹方的來源(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從城中軍醫同巫師學來的)。他終日**兩隻膀子,在方頭船上站定,頭上還常常是光光的,一頭短短白發,在日光下如銀子。翠翠依然是個快樂人,屋前屋後跑著唱著,不走動時就坐在門前高崖樹蔭下吹小竹管兒玩。爺爺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忘掉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來探口氣了,依然是同從前一樣,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發了媒人上路。回頭又同翠翠談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結果。

老船夫猜不透這事情在這什麽方麵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裏躺在**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裏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裏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為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象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一堆過去的事情蜂擁而來,不能再睡下去了,一個人便跑出門外,到那臨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聽河邊紡織娘以及一切蟲類如雨的聲音,許久許久還不睡覺。

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這小女孩子日裏盡管玩著,工作著,也同時為一些很神秘的東西馳騁她那顆小小的心,但一到夜裏,卻甜甜的睡眠了。

不過一切皆得在一份時間中變化。這一家安靜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連而來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靜空氣完全打破了。

船總順順家中一方麵,則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儺送二老同時也讓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這一對難兄難弟原來同時愛上了那個撐渡船的外孫女。這事情在本地人說來並不希奇,邊地俗話說:“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有錢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不能成為希罕的新聞,有一點困難處,隻是這兩兄弟到了誰應取得這個女人作媳婦時,是不是也還得照茶峒人規矩,來一次流血的掙紮?

兄弟兩人在這方麵是不至於動刀的,但也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麵時作出的可笑行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遊一個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隻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給了弟弟,且附帶說明,這點愛還是兩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著,把話聽下去。兩人從造船處沿了河岸又走到王鄉紳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說:

“二老,你倒好,作了團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了。我歡喜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岨兩個山頭買過來,在界線上種大南竹,圍著這一條小溪作為我的砦子!”

那二老仍然的聽著,把手中拿的一把彎月形鐮刀隨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時,卻站住了向他哥哥說:

“大老,你信不信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個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這碾坊將來歸我?”

“我不信。”

兩人於是進了碾坊。

二老說:“你不必——大老,我再問你,假若我不想得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隻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聽來真著了一驚,望了一下坐在碾盤橫軸上的儺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開玩笑,於是站近了一點,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來。他明白了這件事,他笑了。他說,“我相信的,你說的是真話!”

二老把眼睛望著他的哥哥,很誠實的說:

“大老,相信我,這是真事。我早就那麽打算到了。家中不答應,那邊若答應了,我當真預備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聽了我的話,為我要城裏的楊馬兵做保山,向劃渡船說親去了!”大老說到這個求親手續時,好象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釋要保山去的用意,隻是因為老的說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就走了車路。

“結果呢?”

“得不到什麽結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說不明白。”

“馬路呢?”

“馬路呢,那老的說若走馬路,得在碧溪岨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把翠翠心唱軟,翠翠就歸我了。”

“這並不是個壞主張!”

“是呀,一個結巴人話說不出還唱得出。可是這件事輪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會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備規規矩矩嫁個人!”

“那你怎麽樣?”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說句實在話。隻一句話。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撐渡船,我也答應了他。”

“唱歌呢?”

“這是你的拿手好戲,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會檢馬糞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種樣子,便知道為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種如何煩惱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鹵爽直一麵,弄得好,掏出心子來給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親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嚐不想在車路上失敗時走馬路;但他一聽到二老的坦白陳述後,他就知道馬路隻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點運氣惱,有點憤慨,自然是無從掩飾的。

二老想出了個主意,就是兩兄弟月夜裏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讓人知道是弟兄兩個,兩人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誰便繼續用那張唱歌勝利的嘴唇,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大老不善於唱歌,輪到大老時也仍然由二老代替。兩人運氣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這麽辦可說是極公平了。提議時,那大老還以為他自己不會唱,也不想請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種詩人性格,卻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實行這個辦法。二老說必需這樣作,一切才公平一點。

大老把弟弟提議想想,作了一個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還請老弟做竹雀!好,就是這樣子,我們各人輪流唱,我也不要你幫忙,一切我自己來吧。樹林子裏的貓頭鷹,聲音不動聽,要老運氣時,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請人幫忙的!”

兩人把事情說妥當後,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後天十六,接連而來的三個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氣。氣候既到了中夏,半夜裏不冷不熱,穿了白家機布汗褂,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遵照當地的習慣,很誠實與坦白去為一個“初生之犢”的黃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聲澀了,到應當回家了時,就趁殘月趕回家去。或過那些熟識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裏去,躺到溫暖的穀倉裏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皆極其自然,結果是什麽,兩人雖不明白,但也看得極運氣自然。兩人便決定了從當夜運氣始,來作這種為當地習慣所認可的競爭。

十三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後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雲。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隻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皆放散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雲,聽著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淒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淒涼。於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覺得好象缺少了什麽。好象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後,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全無結果,到後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麽的,不管事!”“怎麽的!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麽辦?”“怎麽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裏,搭下水船去殺了她!”……

翠翠仿佛當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麵銳聲喊著她的祖父,一麵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說著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

“爺爺,爺爺,你把船拉回來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翠翠要為他代勞了,就說: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來!”

“你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麵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隻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且把煙杆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

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麽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後,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裏來,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隻站在船頭告翠翠,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後,就回家裏來吃飯。

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爺爺,為什麽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麵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麵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麽樣?”

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隻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皆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矩,一到家裏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見到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麽事都不許哭。要硬紮一點,結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

兩人吃飯時,祖父為翠翠說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後,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飯後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於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籲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籲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忽然會有一隻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象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麽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氣,如何馳名於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裏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裏砍竹子,一個在溪麵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翠翠問:“後來怎麽樣?”

祖父說:“後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十四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複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麽呢?摘虎耳草!白日裏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一切皆象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隻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帳子裏草薦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翠翠因為日裏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裏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象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著,並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裏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裏作宰相中狀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還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裏去]送藥,探聽情況。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夥子,很快樂的說:

“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夫卻作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占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隻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麵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裝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輕輕的說:

“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裏聽著你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號,是我們地方唱歌第一號。”

大老望著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說:

“算了吧,你把寶貝女兒送給了會唱歌的竹雀吧。”

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隻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到岸邊。一個水手正在用茅草紮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Lang用的茅把,還有人在河邊用脂油擦槳板。老船夫問那個坐在大太陽下紮茅把的水手,這船什麽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說:

“大老,聽我說句正經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說:“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裏啊!”

老船夫抬頭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個魚網。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

“爺爺,你同誰吵了架,臉色那樣難看!”

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裏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

十五大老坐了那隻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麵還以為上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後幾個日子裏,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吃完飯坐在屋裏,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的叫著,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逐蚊子。晃了一陣,估計全屋子裏已為蒿艾煙氣熏透了,才擱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說話。從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說得很妙。祖父到後發問道:

“翠翠,夢裏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怎麽樣?”祖父把話當笑話說著的。

翠翠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公平吧。”

“怎麽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願意我長遠聽他的歌嗎?”

“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可是人家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裏的意思!”

“爺爺,懂歌裏什麽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了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麽樣?”

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著,且笑著:“翠翠,你人乖,爺爺笨得很,話也不說得溫柔,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你聽。你應當當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願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麽說?”

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祖父說:“你告訴我,願意哪一個?”

翠翠便微笑著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

“爺爺莫說這個笑話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爺爺你真是個……”翠翠說著走出去了。

祖父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麽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於是坐到那白日裏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岩石上去,石頭正散發日間所儲的餘熱。祖父就說:“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但自己用手摸摸後,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麵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這樣的晚上,算是怎麽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裏卻當真願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複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裏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

“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象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

“我萬一跑了呢?”

“你不會離開爺爺的。”

“萬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麽樣?”

“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隻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鳳灘、茨灘不為凶,下麵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Lang灘Lang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Lang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象瘋子嗎?”

祖父說:“翠翠,我到那時可真象瘋子,還怕大水大Lang?”

翠翠儼然極認真的想了一下,就說:“爺爺,我一定不走。可是,你會不會走?你會不會被一個人抓到別處去?”

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類事情。

老船夫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後的情形,癡癡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顆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談話的經過,想其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點兒亂。

翠翠忽然說:“爺爺,你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

十六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夥子,到城門邊正預備入河街時,就遇著上次為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一匹騾馬預備出城,一見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來城裏!”

“什麽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裏就淹壞了。早上順順家裏得到這個信,聽說二老一早就趕去了。”

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樣重重的摑了他那麽一下,他不相信這是當真的消息。他故作從容的說: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聽說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隻水鴨子仍然有那麽一次被淹壞了……我讚成你的卓見,不讓那小子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夫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注意,老船夫卻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說:

“我有什麽卓見可言?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說時心中充滿了感情。

特為證明那馬兵所說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夫同馬兵分手後,於是匆匆趕到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一處說話。走近去聽聽,所說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發現了身後的老船夫時,大家便把話語轉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個比較要好的水手談談。

一會船總順順從外麵回來了,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幸打倒努力想掙紮爬起的神氣,一見到老船夫就說:

“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壞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兩隻眼睛紅紅的,把手搓著,“怎麽的,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個象是趕路同來報信的,插嘴說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說:“你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與他同時下水!”

“他說什麽?”

“什麽都來不及說!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

老船夫把頭搖搖,向順順那麽怯怯的溜了一眼。船總順順象知道他心中不安處,就說:“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

我這裏有大興場人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罷。”一個夥計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後,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前天上船處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裏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夫就走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喝了點酒後,興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給楊馬兵,十四夜裏二老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後便說:

“伯伯,你是不是以為翠翠願意二老應該派歸二老……”

話沒說完,儺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象要遠行的樣子,一見了老船夫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說:

“二老,二老,你來,有話同你說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興神氣,問馬兵“有什麽話說”。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說:“你來,有話說!”

“什麽話?”

“我聽人說你已經走了——你過來我同你說,我不會吃掉你!”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儺送二老,勉強笑著,到了柳蔭下時,老船夫想把空氣緩和下來,指著河上遊遠處那座新碾坊說:“二老,聽人說那碾坊將來是歸你的!歸了你,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頭有點兒僵,便說:“二老,你怎麽的,預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不再說什麽,就走開了。

老船夫討了個沒趣,很懊惱的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今天城裏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運氣不好,掉到茨灘淹壞了。”

翠翠因為聽不懂,對於這個報告最先好象全不在意。祖父又說: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裏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說我早不答應親事,極有見識!”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心中想:“誰撩你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著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檻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你怎麽的?”

“天保當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為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聲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