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1萬年前,人類越過了這樣一個臨界點:我們改造自然界的能力超過了地球改造我們的能力。這個門檻就是技術元素的起點。當技術元素改造我們的能力超過我們改變技術元素的能力時,第二個臨界點出現了。有人稱之為奇點,但我認為這個名稱還不是很合適。蘭登·溫納聲稱:“作為整體現象的科技(也就是我所說的技術元素)讓人類的意識相形見絀,使人類難以理解他們將會操控的係統。借助這種超越人類控製但仍然按照自身內部結構良好運轉的趨勢,作為整體現象的科技構成了‘第二自然’,超然於人類對其特定成分的和預期之外。”

泰德·卡欽斯基是一名被判有罪的炸彈客,他用郵包炸彈襲擊了數十位高科技專業人士,造成3人死亡,但他說對了一件事:科技有其自身的發展規律。它有自我。技術元素並不像大多數人認為的那樣是一係列用於出售的無關聯人工製品和發明。以郵包炸彈客身份發表言論的卡欽斯基提出不同見解,他重複溫納的論點和我在本書中談論的諸多觀點,宣稱科技是動態的整體係統。它不隻是硬件設備,確切地說,它類似於有機組織。技術元素並非缺乏活力,不是被動的,而是尋找並獲取資源擴展自身。它不隻是人類行為的集合,事實上它高於人類行為和。我認為卡欽斯基的這些言論是正確的。他在那份臭名昭著、毫無頭緒的35000字宣言中寫道:

(科技)係統的存在不是也不能為了滿足人類需求。相反,人類不得不調整自己的行為以滿足係統的要求。這與那些自認為可以引導科技係統的政治或社會觀念無關。造成這種惡果的責任在於科技,因為引導係統的不是觀念,而是科技自身的必然性。

我也認為技術元素的引導者是“科技必然性”。也就是說,在巨大的科技係統複合體的核心熔接的不僅是自助式要素——自我激活的技術和自我維持的係統,還有引導技術元素擺脫人類的束縛、朝著特定方向發展的內在牽引力。卡欽斯基寫道:“現代科技是整體係統,它的所有要素相互獨立。你無法去除‘壞’的部分,隻保留‘好’的部分。”

卡欽斯基觀察到的事實不能赦免他的謀殺罪行,或者使他的瘋狂仇恨合理化。卡欽斯基看到了科技的某些實質,這導致他濫用暴力。可是盡管心理失衡,犯下道德罪行,他仍然可以闡述自己的觀點,清晰程度令人吃驚。為了讓他的宣言得以發表,卡欽斯基寄出16個炸彈,殺死3人(還造成23人受傷)。他的絕望和卑劣罪行所隱藏的批判在其他盧德分子當中獲得少數人的支持。這裏,卡欽斯基以一絲不苟的學術般的準確性發表他的主要宣言——“自由與科技進程互不相容”,因此必須終止科技進程。他的核心觀點很明確。卡欽斯基因為左派人士限製他的慷慨陳詞而懷有強烈的個人怨恨,所以特意使用如此明確的措辭。

我閱讀了幾乎所有與科技有關的哲學和理論著作,與很多思考這種力量本質的最睿智的人進行過交談。因此當我發現對技術元素最敏銳的分析出自一個有精神疾病的多重謀殺犯和恐怖分子時,感到十分沮喪。該拿他怎麽辦?幾個朋友和同事建議我在本書中不要提及郵包炸彈客。有些人對我不聽勸告深感不安。

有3個理由促使我詳細引用郵包炸彈客的宣言。首先,他對技術元素自主性的論述簡潔明了,常常讓我自歎不如。其次,在受到很多科技懷疑論者支持的觀點(被很多沒那麽激進的普通民眾共享的觀點)中,我沒有發現更好的例子。這種觀點認為世界上最大的問題不能歸因於個人發明,而應歸結為科技本身的整體自支持係統。最後,我認為傳播下麵這一事實具有重要意義:認識到技術元素自發產生自主性的,不僅有我這樣的科技支持者,還有那些蔑視它的人。

郵包炸彈客對於技術元素自我強化的本質的論述是正確的。但我不同意卡欽斯基其他很多觀點,特別是他的結論。卡欽斯基被誤導了,因為他的邏輯與人倫道德背離,不過他具有數學家的稟賦,邏輯推導頗有見地。

就我的理解,炸彈客的觀點如下:

·個人自由受製於社會,在任何文明中都要追求秩序。

·科技讓社會變得越強大,個人自由就越少。

·科技破壞自然,這反過來又強化它的力量。

·因為持續破壞自然,技術元素最終將崩潰。

·同時,科技自我強化過程的防倒退棘輪比政治更有影響力。

·試圖運用技術馴化科技係統,隻會加強技術元素的力量。

·因為無法馴化,所以必須毀滅科技文化,而不是改良。

·由於不能通過技術或政治摧毀技術元素,人類必須推動它走上自我崩潰的必然之路。

·因此我們應該在科技衰退過程中予以重擊,徹底摧毀,防止其東山再起。

簡而言之,卡欽斯基認為文明是我們問題的根源,而不是解決問題的良方。他不是第一個發表此類論斷的人。弗洛伊德早就大聲抱怨過文明機器,並且言辭更加激烈。其實,隨著工業化進程的加速,對工業社會的攻擊也在加速。富有傳奇色彩的生態保護主義者愛德華·艾比認為工業文明是毀滅地球和人類的“超級破壞力量”。艾比通過他的“活動扳手”策略——蓄意拆毀伐木設備以及其他類似機器,盡最大可能阻止這股破壞力量。艾比是“地球優先”運動的勇士,鼓舞了眾多同樣激進的追隨者。盧德分子理論家柯克帕特裏克·塞爾與艾比不同,他一麵指責機器,一麵住在曼哈頓的上等街區。他提出了一個精簡的觀點——“文明如惡疾”。(1995年,在我的鼓動下,塞爾拿出1000美元在《連線》雜誌上和我打賭,主題是2020年文明是否會崩潰。)最近,解散文明,回歸更加純潔、更加人道的原始狀態的呼聲越來越頻繁,與全球網絡和永遠在線技術迅速加強聯係的過程同步。一批崇尚空談的革命者發行圖書、建設網站,鼓吹決戰時刻即將來臨。1999年,約翰·澤爾讚出版了一套當代文集,主題是《反抗文明》(AgainstCivilization)。2006年,德裏克·詹森發表了1500頁的專著,內容是如何以及為什麽要推翻科技文明,並附上選擇理想場所——例如輸電線、輸氣管道以及信息產業基礎設施——開始實際操作的建議。

卡欽斯基讀過早期工業社會的長篇悲慘故事,像其他很多自然主義者、登山愛好者和回歸大地者那樣產生了對文明的仇恨。他被迫與世隔絕。作為理想遠大的數學教授,卡欽斯基被社會強加的諸多規則和期望壓垮。他說:“規則和法律本質上具有壓迫性,即使‘好’規則也會減少自由。”他不能融入專業分工的社會,辭去助理教授的職位,而他所受的教育和社會對他的訓練恰恰需要他承擔這樣的工作,這令他深感沮喪。他在那份宣言中表達了這種失落:

現代人被規則和法律捆住手腳……這些法規大多數不能取消,因為它們是工業社會運轉所必需的。當人們沒有充足的機會時……將產生厭倦感、道德敗壞、缺乏自尊、自卑心態、失敗情緒、抑鬱感、焦慮感、負罪感、挫折感、敵對心理、家庭暴力、貪婪的享樂主義、反常性行為、失眠、睡眠障礙、飲食紊亂等。(工業社會的規則)讓人類沒有生活的成就感,遭受侮辱,普遍遭受心理折磨。我們使用“自卑心態”這個短語,不僅指代最嚴格意義上的自卑感,而且包括一係列相關心理:缺乏自尊、無力感、抑鬱傾向、失落感、罪惡感和自我憎恨等。

卡欽斯基遭受這些侮辱,他怪罪於社會,逃離到山間,他認為在那裏可以享受更多的自由。在蒙大拿,他建起小屋,但沒有自來水和電力。他在這裏過著完全自給自足的生活,遠離社會規則和科技文明的觸角。(但正如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那樣,卡欽斯基前往鎮上補充生活用品。)然而,這種遠離科技的生活在1983年左右被打斷了。卡欽斯基把他喜歡遊玩的一塊綠洲稱為“自第三紀就存在的高原”,從他的小屋到綠洲要走兩天。對他來說,這個地方就像秘密的藏身處。按照後來卡欽斯基對《地球優先》(EarthFirst!)雜誌記者的描述,“它是那種溝壑縱橫的地形,不是一馬平川。當你站在邊緣上,會發現這些溝壑突然變成非常險峻的懸崖一般的山坡。那裏甚至還有一條瀑布”。小屋周圍的區域開始出現很多的徒步旅行者和獵人,因此1983年夏天卡欽斯基隱居到高原上的秘密地點。他在獄中告訴另外一位拜訪者:

我到達那裏,發現有人修了一條路直通綠洲中心。(他壓低聲音,停頓了一下,繼續講述。)你簡直無法想象我有多麽不安。從那時起我決定,與其努力掌握更多野外生存技能,不如想方設法報複科技係統。複仇。我不是第一次采用“活動扳手”策略,而在當時,那種想法已成為我優先考慮的事。

人們不難同情卡欽斯基作為離經叛道者的困境。你溫和地嚐試逃離科技文明的控製,隱居到最偏遠的地區,建立相對不那麽依賴高科技的生活方式。可是,文明/發展/工業技術這隻野獸尾隨而來,破壞你的天堂。難道無處可逃?機器無所不在!毫無憐憫之心!必須製止它!

自然,泰德·卡欽斯基不是唯一遭遇文明入侵的大自然熱愛者。所有美洲原住民部落都被先進的歐洲文明驅趕到偏遠地帶。他們不是在逃避科技本身(隻要有機會,他們樂於使用最新式的槍),但結果一樣——遠離工業社會。

卡欽斯基認為有幾個理由導致人類不可能擺脫工業技術的棘輪效應式控製:第一,隻要使用技術元素的任何成分,就會受到係統的奴役;第二,科技不會自我“逆轉”,永遠不會釋放它所掌控的對象;第三,長期來看,在使用哪些技術的問題上,我們沒有選擇。他在宣言裏這樣寫道:

為了發揮作用,係統必須詳細規範人類行為。工作當中,人們必須遵照收到的指令完成工作,否則生產過程將陷入混亂。官僚機構必須按照嚴格的法規運轉。讓具有獨立決定權的個人聽從低水平的官僚主義者指揮將擾亂係統,不同官僚在決策方式上的差異會導致不公正的管理。的確,某些對自由的限製可以去除,可是普遍而言,大型機構製定的生活規則是工業——科技社會運轉所必需的。其結果是普通人產生了無能為力的感覺。

科技能成為這樣強大的社會力量,還有一個原因:在特定社會背景下,科技的前進方向隻有一個,它絕對不能反轉。一旦人們引進科技創新,通常會對它形成依賴心理,除非出現更加先進的創新技術取而代之。不僅個人依賴新技術產品,而且整個係統也會產生依賴性,程度更甚。

一項新技術作為可供個人考慮的選項被引入社會時,不一定始終保持這種性質。很多情況下,新技術對社會的改變如此深刻,以至於人們最終發現自己不得不采用。

卡欽斯基對最後這一點深有感觸,在宣言的其他部分又重複了一遍。這是重要的批判。如果同意存在這樣的事實,即個人向“機器”投降,放棄自由和尊嚴,漸漸地除此以外別無選擇,那麽卡欽斯基的其他觀點在邏輯上就順理成章了:

可是我們認為,人類不會自願將權力移交給機器,機器也不會蓄意攫取權力。我們的看法是,人類輕易地改變自己的地位,依附於機器,因而沒有切實可行的選擇,隻能全盤接受機器的解決方案。當社會及其麵對的問題越來越複雜、機器越來越智能時,人們就會讓機器代替自己作決定,僅僅是因為機器的決定產生的結果比人類的決定更好。最終會達到這樣的階段:維持係統運轉的必要決策極其複雜,人類智力已不足以製定這樣的決策。到了那個階段,機器將成為有效的支配者。就連關閉機器這樣簡單的事情,人們也無法完成,因為依賴性已如此之強,關閉機器等於自殺……科技最終的地位近似於完全控製人類行為。

公開抗拒能否阻止科技控製人類行為這樣的情況發生?當然可以,前提是人們嚐試過突然引入這種控製。可是由於科技的控製地位來自長期連續的小規模進步,因此理性有效的公開抗拒根本不會出現。

我發現,要反駁最後這部分觀點並不容易。誠然,人類建造的世界越來越複雜,必然需要依賴機械(計算機)方法控製這種複雜性。我們已經在做了。自動駕駛儀在操作非常複雜的飛行器,計算機算法控製了非常複雜的通信網絡和電網。此外,雖然不知是福是禍,計算機的確控製著複雜的社會經濟。當然,隨著更多複雜基礎工程的開展(例如本地化移動通信網絡、基因工程、核電站和自動駕駛汽車),我們將進一步依靠機器操作和下達命令。對於這些設施,切斷開關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事實上,如果我們決定馬上關閉互聯網,實施起來將困難重重,在其他人希望保留它的情況下尤其如此。互聯網就有很多設計保證它永遠不會關閉。是的,永遠。

最後,如果科技勝利接管人類社會是卡欽斯基重點關注的大災難——剝奪人類的自由、主觀能動性和健康心智,剝奪環境的可持續性,如果這種困境在劫難逃,那麽係統必須被摧毀。不是改良,因為那隻能使其擴展,而不是終結。他在宣言中說道:

破壞工業體係是革命者們唯一的目標,直到它徹底毀滅,才能停止。其他目標將分散對首要目標的關注和投入。更重要的是,如果革命者允許自己為破壞科技之外的目標奮鬥,他們會經不住誘惑而使用科技作為實現其他目標的工具。如果他們屈從於這樣的誘惑,正好落入科技的陷阱,因為現代科技是統一的、緊密聯係的有機係統,所以為了保留某些技術,人們會發現自己不得不保留大多數技術,於是最後成為犧牲品的隻是象征性的少量技術。

隻有將科技作為整體,與它的戰鬥才有希望取得勝利。但這將是革命,而不是改良……而現在工業體係是虛弱的,必須推翻它。如果我們妥協,讓它恢複健康,最終我們將完全失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