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元素遞增的軌跡與生命發展的軌跡一樣。在生命係統和技術元素中,某個層次的相互關聯性不斷增強,在此基礎上衍生出新一層組織。記住下麵這一點很重要,那就是技術元素的重大轉變的開端正是生物轉變停止的地方:靈長類群體導致語言的產生。

語言的發明標誌著自然界的最後一次重大轉變,人類社會的第一次轉變。文字、觀念和概念是社會動物(例如人類)創造的最複雜的事物,也是任何類型科技最簡單的基礎。因此,語言為前後兩次重大轉變牽線搭橋,使之整合為一個連貫體,這樣自然進化匯入技術進化中。曆史重大轉變的完整序列如下:

單一可複製分子→可複製分子互動群落

可複製分子→由可複製分子串成染色體

RNA酶型染色體→DNA蛋白質

無核細胞→有核細胞

無性繁殖(克隆)→有性重組

單細胞有機體→多細胞有機體

單一個體→群落和超個體

靈長類群體→以語言為基礎的群體

口頭傳說→文字/數學符號

手稿→印刷品

書本知識→科學方法

手工製造→規模化生產

工業文化→無所不在的全球通信

這些逐步升級、遞增的轉變揭示出一段漫長的曆史。我們可以認為技術元素是信息——始於6個生命王國——的進一步重組。從這個角度說,技術元素成為第七個生命王國,它擴展了一個40億年前開始的進程。正如現代智人的進化樹很早以前從動物祖先那裏偏離一樣,技術元素現在也偏離了其前身,也就是人類的思維。從它們的共同根部向外湧出新物種——錘子、輪子、螺釘、精煉金屬和農作物,還有稀有物種,如量子計算機、基因工程、噴氣式飛機和互聯網。

技術元素在幾個重要方麵與其餘6個王國有所差別。與後者的成員相比,技術元素形成的新物種是地球上最短命的物種。狐尾鬆目睹了所有門類的技術潮起潮落。我們製造出來的物品沒有一件在持久性上接近存在時間最短的生物。很多數字技術的生命周期比單隻蜉蝣生物還短,更不用說與這個物種相比。

但是大自然不能預先計劃。它不會儲藏創新,以備將來之需。如果自然界的變異不能提供即時的生存優勢,維持這種變異的代價太大,那麽隨著時光流逝它就消失了。可是,有時有利於解決某個難題的特性被證明同樣有助於解決下一個未曾預料到的難題。例如,羽毛經過進化,可以為冷血的小恐龍保暖。此後,曾經長在四肢上用於保暖的同一種羽毛被證明有利於短距離飛行。翅膀和鳥類不是計劃中的產物,而是從新的保暖工具發展而來。這些“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創新在生物學中被稱為延伸適應。我們不知道自然界中的延伸適應有多麽普遍,但是就技術元素來說,延伸適應是常見的。技術元素正是延伸適應,因為創新成果容易離開誕生地,被別處借用,或者穿越時空,被賦予新的用途。

奈爾斯·埃爾德雷奇是分段式進化理論的共同創立人之一(另一位是斯蒂芬·傑·古爾德)。他的專業特長是三葉蟲曆史,這是一種古代節肢動物,外表像今天的潮蟲。他的業餘愛好是收集短號,這種樂器與小號非常相似。埃爾德雷奇曾經運用專業分類學方法對收集的500個短號進行分類,其中有些可追溯到1825年。他選擇17個屬性來區別這些樂器,例如號嘴的外形、活塞的放置、管長和管徑,與他應用於三葉蟲的度量項目極其相似。他研究短號的發展曆程時,采用的技術與運用於古代節肢動物研究的技術類似。他發現短號的傳承模式在許多方麵同生物有機體十分相近。例如,短號的發展表現為分段式改進,和三葉蟲很像,但是樂器的演進也是非常獨特的。多細胞生命的進化和技術元素的進化的關鍵區別在於,生命領域中特性的融合大多數是即時“垂直”發生的。創新從活著的親代那裏通過後代留傳下來(垂直地)。而在技術元素領域,多數特性融合是在接觸一段時間後橫向發生的——這種情況甚至出現在“已滅絕”的技術上,或者從非親代那裏傳承下來。埃爾德雷奇發現,技術元素的進化不是重複被認為與生命樹相似的分叉模式,而是一種不斷擴展的回歸路徑網絡,它經常回溯到“已死亡”的觀念,或者恢複“失傳”的特性。換個說法就是:早期的特性(例如延伸適應)已提前做好準備,促使後人采用,得以傳承。這兩種模式的差別很大,埃爾德雷奇認為,人們可以據此來鑒定一棵進化樹描述的是某個生命家族還是科技家族。

技術元素和有機體進化的第二個不同之處是:漸進式演變是生物界的法則。革命性步驟極少,一切進化都是通過一長串小步驟完成的,其中每一步都必須適應當時的生物體。與之相對,科技可以跳躍式發展,出現突然的躍進,省略漸進式步驟。正如埃爾德雷奇所指出的:“比目魚的雙眼同在一側,這是從古代魚類的初始雙目對稱結構演變而來,但晶體管絕不是以那樣的方式從真空管‘演變’而來。”比目魚經曆了數億次漸進式改良,而早期的真空管跳躍式地發展為晶體管,最多隻有幾十次的迭代。

不過,科技和生命在進化問題上最大的差別——比其他差別大很多——是:與生物物種不同,科技物種幾乎從不會滅絕。有些以往的技術被認為已經失傳,但是詳細調查顯示,地球上某些地方某些人仍在使用這些技術。一項技術或一件手工藝品也許在現代城市屬於稀有品,但在不發達的鄉村十分普遍。例如,緬甸到處都有牛車,籃子在非洲大部分地區隨處可見,手工紡織在玻利維亞依然興旺。一項被認為已經消失的技術可能受到現代社會中某個以傳統為根基的少數群體的熱烈歡迎,隻是為了獲得某種宗教儀式般的滿足感。想一想阿米什人的傳統生活方式,或者現代部落社會,還有狂熱的舊式長篇文學收藏者。老技術或許過時了,也就是說,不是很普及,或者屬於次等,但仍然被小範圍采用。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其中一個晚至1962年,在那個所謂的原子時代,波士頓某個街區內的許多小企業使用蒸汽動力,經上方的傳動軸來操作機器。這種舊時代的技術可一點也不少見。

在環遊世界的過程中,我對這一現象感到震撼,那就是古代技術具有強大韌性,在能源和現代資源匱乏的地區通常是第一選擇。對我來說,似乎從未有技術消失過。一位聲望很高的科技史學家不假思索地對我的結論予以反駁:“瞧,他們不製造蒸汽動力汽車。”嗯,用穀歌搜索了一會兒,我很快找到有人正在生產全新的斯坦利蒸汽汽車零件。漂亮的閃閃發光的銅質閥門、活塞,要什麽有什麽。隻要有足夠的錢就可以組裝起一輛嶄新的蒸汽動力汽車。當然,成千上萬的業餘愛好者依然在手工打造蒸汽汽車,還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駕駛老式汽車。蒸汽動力是一項非常純正——盡管罕見——的科技物種。

我決定調查一位居住在大都會(例如舊金山)的後現代城市居民能夠找到多少老技術。100年前,還沒有電能,內燃發動機還未問世,公路不多,遠距離通信方式很少,除了郵政網絡。可是,通過郵局,可以訂購蒙哥馬利·沃德公司產品目錄上的幾乎所有產品。我複印了該目錄,上麵褪色的油墨帶著一絲早已滅亡文明的陵墓的氣息。然而,很快我就驚訝地了解到,100年前出售的上千種商品中大多數——在本書中列舉出來——現在依然有售。盡管樣式不同,但基本技術、功能和形式不變。帶有小裝飾品的皮靴仍然是皮靴。

我給自己設置了一個難題,即找出1894~1895年蒙哥馬利·沃德公司產品目錄某頁上的所有產品。我快速瀏覽了這本600頁的目錄,選擇了相當典型的一頁,上麵主要是農業用具。今天,找到這些過時的工具類型,要比尋找其他各頁上的鍋灶、燈、鍾、鉛筆和錘子困難得多。農業用具看起來就像某些恐龍。手動發電的玉米脫粒機,還有塗料磨,不管其功能是什麽,誰會需要?假如能夠在農業時代買到這些被淘汰的工具,就可以強有力地證明失傳的技術並不多。

從eBay上尋找古玩顯然是愚蠢的行為。我的考驗是找到這些器具的新式版本,因為這將表明,這些技術物種仍然有生命力。

結果令我大吃一驚。數小時內我找到了這本百年老冊子第562頁列出的每個商品單項。可以在網上購買到經過改頭換麵的所有老式工具。它們都還“活”著。

我沒有通過研究查明每種物品都還在使用的原因,但我推測這些工具大都有相同的曆程。當正常經營的農場徹底丟棄這些過時的工具,幾乎完全實行自動化作業時,許多人仍然用非常簡單的手持工具從事園藝,僅僅是因為這些工具管用。隻要後院的西紅柿味道比種植園的鮮美,原始的鋤頭就有生存空間。顯然,自己動手收割農作物是一種樂趣,即使收割量很大。我猜測有些這樣的工具是阿米什人和其他懷有回歸大地思想的人購買的,他們認為不靠燃油的機器幹活是一種美德。

但是1895年也許還不算太遙遠。我們來看看最古老的技術:燧石刀和石斧。哦,事實證明你可以買一把嶄新的燧石刀,手工磨薄,用壓製過的皮帶精心地係在鹿角手柄上。從任何方麵看它確實和3萬年前製作的燧石刀屬於同一種技術。得到這把刀需要花費50美元,多家網站有售。在新幾內亞的高原,20世紀60年代之前部落居民一直在製作石斧作為自用工具。現在他們仍然按照同樣的工藝為遊客製作石斧。石斧迷向他們學習,一條未曾斷裂的知識鏈保證了這門石器時代的科技經久不衰。今天,僅在美國就有5000名業餘愛好者手工打造全新的弓箭頭。他們周末聚會,在燧石打磨俱樂部交換成果,向紀念品中間商出售自己做的箭頭。專業考古學家和燧石打磨人約翰·惠特克(JohnWhittaker)研究過這些業餘愛好者,他預計這些人每年能夠製作出超過100萬支嶄新的矛和箭頭。這些新箭頭與真正的古代箭頭難以區分,即使對惠特克這樣的??家來說也是如此。

少數技術永遠地從地球上消失了。希臘人的戰爭技巧遺失了幾千年,不過現在有個好的研究機會讓它重見天日。印加文明的記賬係統采用繩上打結——被稱為結繩文字——的方式,其實際操作方法被遺忘了。我們有一些古董樣品,但是對它們的實際用法一無所知。這也許是個案。不久之前,科幻小說作者布魯斯·斯特林和理查德·凱德利編製了一份“死亡工具”名單,該名單關注的是一些受大眾歡迎的器具曇花一現的狀況。最近,諸如海軍準將64型計算機和雅達利係列計算機這樣的已經消失的發明被添加到一份記錄陳舊技術的長名單中,名單上包括幻燈機和電傳簧風琴。不過,事實上這份名單中的大多數條目並沒有消失,隻是少見而已。一些最古老的工具製作技術被地下室工藝師和狂熱愛好者保留下來。很多時間上更靠近今天的技術仍在用於生產,隻是更換了商標和外形。例如,大量應用於早期計算機的技術現在可以在手表或玩具上找到。

除了極少的例外,各種技術都沒有消失。在這方麵它們與生物物種不同,後者從長遠來看不可避免地走向滅絕。技術以觀念為基礎,以文化作為存儲器。它們被遺忘了,可以複活,還可以被記錄下來(通過越來越先進的方式),這樣就不會被忽視。技術永存於世。它們是第七生命王國的永久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