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你說什麽?!”符晨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雙耳所聽見的。

“單符,想……想……”墨陽有點不知所措,眉頭深鎖,說,“謀害、萬裏伏……掌門。大師姐……是萬掌門的……”

符晨曦呼吸頓時窒住了,墨陽既焦慮,又難過,吞吞吐吐說了許久,符晨曦終於明白了個大概。

“你聽見什麽了?”符晨曦問,“此事非同小可,別著急,慢慢說清楚。”

墨陽長出了一口氣,睫毛上帶著淚珠,朝符晨曦交代了個大概。

原來徐茂陵應劫身死,步光放走了符晨曦後,青峰派便發生了不少事。首先萬裏伏與單符瓜分了長脈弟子,名為整頓,實則監視,更希望從定國、龍雀、墨陽等一眾原長脈弟子身上,套出徐茂陵生前所授秘術。

於是步光被逐出青峰,流放他鄉,定國帶著一眾男弟子跟了萬裏伏。而龍雀、墨陽以及兩名小師妹,跟了單符。起初單符對龍雀、墨陽等人尚且嚴加看管,十分提防,但漸漸的大半年後,龍雀已被單符收買,餘下噤口不言的墨陽,便也逐漸放鬆了警惕。

而在符晨曦等人歸來後,萬裏伏又提了心眼,時刻注視一眾曾是長脈弟子的一舉一動。而單符卻在此時,突然派了墨陽前來,這代表著什麽?

符晨曦皺眉心想,今天大殿上一見,便覺單符與從前不同,如今卻是單符在刻意朝自己透露某些態度?

畢竟墨陽在徐茂陵門下時便從來不說話,所謂“啞劍”,不僅不言,同樣不寫,哪怕提筆書寫,亦是破禁,務必無求無涉,方是修行之道。龍雀換了師父後,對單符一臉傲骨,實則內心早已屈就。

而墨陽在單符所轄峰頭,如同路邊石子假山般尋常。就在一個夜裏,單符說了句夢話,恰恰好便被墨陽聽見了。

“他說什麽?”符晨曦預感到單符的夢話絕不簡單。

“他說……死……死……萬掌門。”

“死胖子?死肥豬?”符晨曦追問道。

墨陽那表情十分尷尬,隻得勉強點頭,符晨曦卻不依不饒,一定要問出原話,畢竟內情事關重大,可千萬不能搞錯了人。

“以、以為、你的勾當、沒人知道,遲早……殺了你。”墨陽開口說過幾句話後,逐漸流利了些。

符晨曦眉毛擰了起來,若是這樣,單符暗中想算計萬裏伏,倒是說得過去,每次看他二人賊眉鼠眼,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一副小販氣質,互相鬥來鬥去,也是情理之中。

“夢話嗎?”符晨曦沉吟片刻,墨陽又說,“他、他以前也說過……醉話。”

“嗯。”符晨曦點頭,又問,“步光則是怎麽回事?”

墨陽遲疑片刻,眼望符晨曦,說:“師姐……命苦”

墨陽眼中竟有些許淚水在閃爍,符晨曦是以沉默了。

“師父不……不喜歡她。”墨陽說,“一直。”

“師父救了她的性命,將她撫養大,這不能成為她背叛他的理由。”符晨曦答道。

“師父……說她,她不接受。”墨陽又說,“她想報仇,師父讓她……哎。”

符晨曦心中一動,知道以徐茂陵的脾氣,一定是讓她學藝,淡化心中的仇恨,胸懷天下。但以步光初入公司派那天,對門下妖怪的態度便可看出,這件事乃是她一生的執念。

“這也不能成為她背叛他的理由。”符晨曦揣著袖子,打量墨陽。

墨陽想了想,最後點了點頭,符晨曦說:“除非她還有什麽別的苦衷,不過我想,這隻有問她自己才知道了,你不必再多管,墨陽。”

墨陽沉吟,低下頭,側過身,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符晨曦跟著自己來。

“誰找我?”符晨曦又問。

墨陽答道

:“遺物。”

符晨曦知道他們已清點完畢,讓自己前去檢視,便欣然與她通往,經過橫梁,走向午後的大殿。

“果然得了徐茂陵一身真傳。”雲瑤真人收回漫天的軟劍光影,登雲崖前白霧四散,餘下步光劍墜在身前地麵,左手捧著右手手腕,喘息不已。兩女相鬥,氣勁飛射,雲瑤真人腳下白玉磚已四分五裂,步光則發帶割斷,披頭散發,白袍染血,手腕無力。

“你師父生前教授你學劍,卻不曾教授你做人。”雲瑤真人轉過身,麵朝崖下白雲繚繞,淡淡道,“步光女俠,皓月劍依舊歸你,一身青峰功法,我已替師兄將其廢去。從此以後,你盡可馳騁蒼霄,所作所為,俱不再與青峰相涉。”

“弟子……受教。”步光含恨,緩緩道,幾次勉力提起氣勁,右手卻都綿軟無力,連持劍亦是困難,更莫說再使青峰九劍。皓月劍安靜地躺在地上,散發出陣陣微弱的白光。

雲瑤真人借比武之機,絞斷步光神門、太淵兩處穴位所連筋脈,再以青峰獨門劍氣相撞,注入步光右手,廢去其禦劍所用的靈力。從即日起,步光十七年的勤學苦練,盡數付諸東流。

她吃力地撿起皓月劍,發著抖將它插入劍鞘中,轉身踉踉蹌蹌,離開了登雲崖。

而步光走後,雲瑤真人便控製不住地劇烈喘息,嘴角淌下血來,顯然是強行驅動靈力,五髒六腑俱被震傷,倚在白玉柱前,內力不繼。

墨陽將符晨曦引到一座破舊的小樓前便即離去,院落中放了幾口大箱,顯然是萬純鈞派弟子們搬過來的。木箱上橫七豎八地貼滿了封條,麟嘉則站在箱子前發呆,兩人對視一眼,麟嘉開口問道:“接下來怎麽辦?”

符晨曦打開箱子,見裏頭大多是徐茂陵生平所穿過的衣物,答道:“今天晚上你就下山,叫上靖霏,押著嶽霆過來,告訴他,隻要他願意幫我作證,便前事不咎。”

“萬一他不願意呢?”麟嘉注視符晨曦開箱,一件件地檢查。

“他會願意的。”符晨曦眉毛一揚,說,“否則將他交出去,就說天樞弓被他自己藏起來了,你想,最後是他老子拿了軒轅古器,說他不知道下落,大夥兒信麽?他一定是寧願幫一個對古器毫無覬覦之心的我,也不想與天煌燎原青峰掌門鉤心鬥角,不是麽?”

麟嘉隻覺符晨曦簡直太腹黑了:“有你要的東西嗎?”

符晨曦開了兩口箱子,除卻衣服鞋襪,便是些尋常鐵劍,鎮紙墨硯等物,沒有他要的鼎。

符晨曦搖頭道:“正如我所料,萬家父子不會把重要東西留給咱們。”

“你究竟想找什麽?”麟嘉皺眉問道,“而且……為什麽不在出門時,就將嶽霆一起帶過來。”

符晨曦沉吟片刻,而後道:“我要的正是拖住他們,在青峰多住幾天,方便我自己找想要的東西。”

麟嘉似乎明白了,一瞥符晨曦:“晚上你……”

符晨曦卻做了個“噓”的手勢。“那今天說的第二件事是什麽?”麟嘉又問。

符晨曦現出神神秘秘的微笑,答道:“這是對大家來說,最重要的事了。”

“究竟是什麽?”麟嘉要再問時,廂房院外,沉重腳步聲響起,步光拖著疲憊身軀,走進院內,一個踉蹌,撲倒在符晨曦身上。

“大師姐!”

“步光?!”符晨曦馬上起身,抱住步光,隻見步光頭發散亂,手腕上纏著繃帶,臉色蒼白,兩人頓時嚇了一跳。

“發生何事?!”符晨曦從未見過步光受此重傷,麟嘉一探步光脈門,感覺到她脈相紊亂,先天一炁在體內蕩然無存。

“我……咎由自取。”步光艱難地推開符晨曦,撞進廂房內,倚在矮案前,苦笑片刻,長長出了口氣。

“是誰?!

”麟嘉憤怒道。

步光輕輕擺手,眼中神色漸暗淡下去,答道:“不要再問了,麟嘉,一切俱是命中注定……”

符晨曦:“……”

符晨曦伸出手去握步光以繃帶纏著的手背,步光卻掙紮著脫開,然則符晨曦隻是翻手一握,便緊緊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步光使力搖晃,然而卻動彈不得。

“你……大師姐,你修為被廢了?!”符晨曦刹那就震驚了。步光籲出一口痛苦的氣息,緩緩閉上了雙眼。麟嘉則不住發抖,一臉錯愕,淚水無法抑製地流淌下來。

“我一身武藝,俱是師父所授。”步光語氣中仿佛已無生念,一字一句答道,“雲瑤師叔廢我修為,乃是人之常情。從此我也與青峰派再無幹係……麟嘉,今日遲崇真人與你說了什麽?”

麟嘉眼神空洞喘息道:“他……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問我……符晨曦在蒼霄,都做了什麽。”

步光緩慢點頭,料想麟嘉躲過了一劫,再睜開眼時,望向符晨曦,眼中神色複雜無比。符晨曦看出來了,步光眼裏所帶著的,乃是愧疚,悔恨與無奈。雲瑤真人廢去了步光一身修為,按理說是對他的挑釁,若無步光背叛在前,符晨曦定將怒火中燒,找她討個公道。然則他隱隱約約,總覺得雲瑤似乎知道什麽內情,這時候出手,反而是幫著自己。

麵對步光的眼神,符晨曦簡直是既憐又恨,恨的是步光終於正如她自己所言,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憐的則是今日墨陽所言:“師姐她命苦。”

她從七歲起便跟在徐茂陵身邊,一心習武,沒想到最終居然落得如此境地。

暮色漸沉,麟嘉坐在院內,望著天際暮色,眉頭深鎖,眼中帶著悲傷之色,臉上仍帶著淚痕。

房中,黑暗裏閃爍著靈力流淌的光芒。符晨曦他端坐步光對麵,兩人相對,打坐吐納。

二人身周幻化出河圖洛書陣,符晨曦則抬起一掌,運起自己全身真氣,幻化為純靈,發出光芒,隔空注入步光體內,助她療傷。

靈光映照下,步光的臉色依舊蒼白,雙眼緊閉,眉目間帶著痛苦神色。符晨曦卻怔怔注視著這名一身素袍的絕美女子,沉默不語。隻不知她的痛苦來自於身體,還是內心深處的拷問。

步光紊亂的經脈在純靈的力量下被逐漸平複,但已失去的修為,是無法再回來了。

她睜開雙眼,符晨曦馬上挪開目光,瞬間收了法陣,房中再度陷入黑暗。

“你跟麟嘉回蒼霄去。”符晨曦終於下了決定,沉聲說,“現在就走。”

“我不走。”步光在黑暗裏答道。

“必須回去。”符晨曦說。

“留你在青峰,我……我不放心。”

“你是掌門還是我是掌門?”符晨曦冷冷道。

步光一靜,符晨曦又說:“來日方長,去吧,回去養傷。”步光沒有說話,太陽下山後,房內未曾點燈,彼此都看不見對方,但符晨曦知道此刻步光一定正在看著他。

步光又說:“符晨曦……”

“麟嘉!”符晨曦卻喊了一聲。

麟嘉推門進來,符晨曦交代清楚,麟嘉十分擔心符晨曦,符晨曦隻道他自有安排。麟嘉素來知道他脾氣,決定的事,便不容旁人多說,步光傷重,帶回雁蕩山療傷也不失為一個解決辦法。

“快去快回。”符晨曦朝麟嘉說道,“記得我交代的。”

麟嘉點頭,扶著步光離開小院,臨別之時,符晨曦一瞥步光,步光卻恰好在此刻回頭,與符晨曦視線相觸。

她欲言又止,符晨曦卻終於轉過頭,不再看步光,暮色降了下來,院中唯剩一片黑暗。

天邊新月若隱若現,掛在蒼緋暮雲之中,麟嘉禦起劍光,越過山頭,帶著步光投向蒼茫大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