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霄與蒼霄一夜間刮起了狂風,二月二,龍抬頭之夜,群山轟鳴作響,地氣從無數風穴與峽穀間噴湧而出。符晨曦剛到陽霄,過了潼關,半夜借宿關內頓時被嚇醒,還以為發生什麽事兒,四處全在轟隆轟隆地響。

“這啥!”符晨曦嚇得大叫,還以為黑潮又來了,怪獸在潼關下肆虐,那聲音讓他想起了雲夢澤深處的龍吟,何況到處都是這叫聲,弘昂弘昂的,如同遭了十麵埋伏。

“龍抬頭啊。”麟嘉說,“你沒見過?”

步光:“……”

白澤忙道:“掌門,這是二月二,龍抬頭,您沒見過啊?”

妖怪們紛紛讚賞,龍抬頭啊,龍抬頭來啦!龍抬頭開始啦!符晨曦怎麽感覺這情形有哪兒不對,像是看聯歡晚會一樣,剛過潼關要進陽霄,妖怪們便一窩蜂地朝關牆上跑,眨眼間便跑得沒影兒了。清晨,一輪紅日初升,群山轟鳴,釋放出地氣,雲層中隱雷陣陣,地氣宛如龍吟此起彼伏,遙遠東南方,紅日轉過青峰八山遙遙照來,瞬間照亮了整個潼關巨牆。

元素之潮時所建烽燧此起彼伏,沿著不周之巔,沐浴在晨暉金光之下。符晨曦站在關牆最高處,望向遠方,背後站著步光與麟嘉。

“忘……忘了。”符晨曦說,“啊,想起來了,是,有看過。”

步光一直在觀察符晨曦臉色,當符晨曦轉身之時,步光便別過頭去。

“吃早飯!吃過後出發!”符晨曦在關牆上伸了個懶腰,走下台階。今日潼關食肆提供的是龍須麵與龍鱗餅,市集上張布著飛揚的繡龍錦,十分熱鬧繁華。符晨曦吸溜完兩大碗麵,心滿意足,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還在四處奔波,仿佛確實是聽到過群山回唱的龍吟之聲。隻是當時身處蒼東平原,距離雁蕩山和泰山都太遠了,隻以為打雷不甚注意。

這一天裏陽霄開始播種耕種,春雨下過幾回,青峰山下平原滿目青翠綠意。一眾人等經過潼關,再借乘木甲行會的樞杌車緩慢行進。如今公司派與木甲行會交好,不必再借用奔雲驛站的馬陸蟲車,坐上樞杌,隻見那機關車展開兩片滑翔翼,頂上五彩風色飛速旋轉,噴發氣流,帶動車輛懸浮在離地三尺的空中,飛速前進,倒是十分平緩。

木甲累積了三千年的機關技術就是不同,第一次坐上時,符晨曦還大大地驚訝了一番。

“待會兒上去以後,都知道怎麽做的吧?”符晨曦把幾隻大妖怪放出來,不敢帶相柳,唯獨戰鬥力強悍的靈牙、擁有行雲布雨之力的商羊,以及情況不對,可隨時跑路的蜃妖牡清。

又有一隻在從森羅回來時,經過黑潮時收的小妖怪飛廉。原形乃是鳥頭鹿身蛇尾,符晨曦看到的時候還以為這家夥被什麽科學怪人給組裝過了。然而商羊力薦,告訴符晨曦,飛廉從小就與自己交好,符晨曦便勉為其難,收了下來。

飛廉的話倒是很少,平時大多跟在商羊身後,幾乎不與其他妖怪打交道。一副得了自閉症的樣子,符晨曦每每逗她玩,對方則總是一張嘲諷冷漠臉。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男女老少都可噎死的符晨曦掌門,對著飛廉也不禁敗下陣來。

靈牙、飛廉、商羊、牡清,四隻看起來不像大白、白澤或銀貉這種靠賣蠢萌為生的妖怪……

……萬裏伏應該不敢亂來吧……

及至青峰山漸漸出現在雲霧之間,眾人抬頭仰望,符晨曦又有種說不出的忐忑。原本這次誌得意滿,風光回來的心情頓時被橫掃一空。當樞杌來到陽霄西北屏障,青峰群山前時,所有人的感覺都是一樣的。此刻他的心中浮現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八字,昔時都站立在青峰之巔往外看,尚不強烈,而從下朝上仰望時,隻覺青峰八山巍峨聳立,猶若頂天立地的巨人。

不周之巔太高,如同貫天石柱,令他生出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化的讚歎;雁蕩山秀麗淩雲,如同山水畫卷,亦讓他嘖嘖稱奇。唯獨站在青峰山下,那油然而生的感情,乃是敬畏——對這高不可攀的群峰的敬畏之心。偶有飛劍來去,乃是回山的青峰派弟子破開雲霧,禦風飛行。

麟嘉與符晨曦一同仰望天際群峰,情不自禁說道:“要是師父還活著就好了。”

步光沉默良久,而後淡淡道:“生死有數命在天,已經逝去的,就不要再說了。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符晨曦漸漸發現,徐茂陵雖已身死,對步光與麟嘉來說,仍是十分特殊的存在。大家都極少避免提及逝去的恩師,每當提起他時,卻都不自覺地肅然起敬,正如麵對這群峰峻巒般。他不由得常常後悔,當初居然沒有好好了解徐茂陵。

“師父死前真的給我留了什麽書信麽?”符晨曦枕在樞杌欄前,隨口道。

步光答道:“不曾聽說過。”

麟嘉打量符晨曦,符晨曦眉毛一抬,眼裏帶著莫名神色,麟嘉便搖搖頭。

“有話你就說。”符晨曦道。

麟嘉問道:“你該不會是相信,師父真的有留給你什麽信吧?要是萬裏伏隻想騙咱們回去呢?”

“見招拆招……”符晨曦漫不經心道,“這有什麽的?我還有話想朝他說呢。”

麟嘉與步光一臉疑惑,符晨曦卻一臉神秘微笑,先賣個關子再說。

“你相信麽,麟嘉?”步光問道。

麟嘉遲疑,緩緩搖頭。

“不過我倒是好奇,師父生前有沒有留下過什麽關於夢的記錄之類……”符晨曦說,“譬如有些人,有寫日記的習慣,將每天的事都記下來。”

“沒有。”步光淡淡道。

麟嘉陷入了思考之中,符晨曦又說:“師父說過,將我當成‘天命者’,源自他許久前的一個夢,至於這個夢……”

步光冷漠地打斷道:“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況且你也不是什麽天命者,救不了他的性命。”

符晨曦不與步光爭執,隻是一笑置之,麟嘉又說:“我隻知道師父在洛邑會武拔得頭籌後,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閉門不出,推演未來與天命,說不定正是那個時候,得到了‘天命者’的夢境……”

步光:“天意之所以為天意,便在於其不可違逆,這也是師父曾經說過的。”

步光朝麟嘉望來,麟嘉說道:“正是這麽一說,可命中注定之事,雖然不可更改,卻沒說不能看到。遠古之

時,亦有觀水觀鏡等術,可通曉未來……”

符晨曦倏然朦朦朧朧地想起了什麽,卻捉摸不住。

“觀水觀鏡之術,俱乃幻象,不過是心生執念……”

步光與麟嘉還在討論,符晨曦終於想起與徐茂陵的某一次見麵——

——那是個下雨天。

午後。屋簷不停地朝下滴著水,符晨曦來到書房時,見徐茂陵正朝一個青銅鼎裏自言自語,似乎在說著什麽。符晨曦敲敲門,徐茂陵便以一個法術罩住那青銅鼎。

“等等。”符晨曦示意兩人稍停,問道,“師父房中,是不是有一個小的青銅鼎?”

“青峰到處都是鼎。”麟嘉答道,“師父房中也有不少擺設,你說哪一個?”

鼎中有什麽?符晨曦敏銳地感覺到,這也許正是自己想要找的東西,它會與徐茂陵的夢有關?步光淡淡道:“我很少見師父將鼎當作法器,怎麽?”

“沒什麽。”符晨曦眼望遠處,青峰峽穀已漸漸現出輪廓,他感覺自己似乎已確定了要找的東西。

樞杌停在青峰峽穀入口,山下則是春耕的仙族百姓,以及大片肥沃的梯田,山間靈泉澆灌之下,穀物三月一熟,乃是得天獨厚的魚米之鄉。而峽穀外則有一小鎮名喚長歌鄉,鎮上住著上百戶人家,又有陽霄各地商販往來此處,形成市集。

青峰與奔雲素不相交,長歌鄉裏則拒絕了四大門派的辦事處,被青峰派牢牢把控。昨夜符晨曦眾人在長歌鄉借住一宿,今日早起,開到村口,麵前正是進山的峽穀。

步光問:“現在進去?”

符晨曦:“……”

符晨曦仍安靜地抬著頭,心中隱約生出些許不安,仿佛這縱橫交錯的青峰群山失去師父徐茂陵的駕馭,已成為一隻擇人而噬的凶獸,隨時會將自己吞進腹中。

然而片刻後,他又想起另一個問題,死就死唄,反正我也不怕死,怕了你啊。

“走!”符晨曦豪氣萬千地說道。

麟嘉催動靈力,散入樞杌中,頓時樞杌上的五彩風車調轉,噴發出氣流,托著樞杌穿過峽穀,繼而平緩上升。越過綿延山嶺,升向雲海繚繞的主峰。天地豁然開闊,崇山峻嶺飛速縮小,仙鶴穿雲而過,綻放出劍陣藍光的主峰赫然已在眼前。萬純鈞站在青峰鑄劍高台盡頭,背後則是弟子們叮叮當當地冶劍,他望向雲霧退散的峽穀盡頭,瞥見群山中,木甲行會樞杌緩緩升起。

“那叛徒回來了。”萬純鈞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吩咐道,“敲鍾!”

符晨曦負手而立,收起背後翅膀,腰畔佩牧龍萬法初生,一襲劍仙袍飄逸出塵。站在樞杌上,緩慢飄向主峰外平台。正抵達平台時,青峰主殿洪鍾敲響。

“當——當——當——”曾經無比熟悉的鍾聲,竟在他去而複回的這一天為他鳴響!符晨曦隻覺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是時青峰雲霞漫天,青峰山門平台上“劍指蒼穹出青峰”牌樓下,一眾身穿靛青長袍弟子列隊而出。符晨曦心髒狂跳,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軀。然而就在這一刻,步光欲走上前,與符晨曦並肩而立,符晨曦卻抬起手,阻住了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