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木屋門開,一名老者將符晨曦迎了進去。步光愈發疑惑,幾步悄無聲息上岸,木屋,透過發出昏黃色光芒的瓦片縫隙朝下看去,隻見符晨曦將燒雞與酒擱在桌上,與一名老者大力擁抱。

“……可算回來了……”

“哎別提了。”符晨曦給彭倒酒,說,“彭叔,你不知道我這些天裏,過得有多狼狽!說來話長,你先喝酒,待我慢慢說!”

“怎麽樣?”

“簡直就是,死了又死!”符晨曦說:“那天上山閑逛,沒想到一腳踩空,掉進個地洞裏頭,摔成了肉餅。活過來以後,爬不上來了,隻得沿著通道,繼續往裏頭走。”

徐步光險些給自己一巴掌,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那名喚彭的老者一身麻布衣裳,大笑道:“死了幾回?”

“快數不清了,好歹也有三四十回吧!”符晨曦又說,“碰見隻野豬妖,被頂死,驚動蛇妖,被纏死,掉進陷坑裏,被夾死,踩到機關,被萬箭穿心而死……”

徐步光:“……”

徐步光的表情變得無比詭異。

“……最後總算碰見一夥青峰派的好心弟子,順手把我帶了出去。”符晨曦又開始繪聲繪色地朝彭講述在青峰派的這段日子,彭聽得嘖嘖稱奇。

“於是掌門就派我下山,前去調查追日派。”符晨曦說,“終於等到機會回來了,又恰好經過塗山腳下,記得您上次出山前往市集的小路,就順路回來看看您。”

“青峰派可都是仙族呐!”彭說:“九霄之中,有多少人想投青峰派,拜徐茂陵為師,俱不得其門而入,你小子,當真是前世修來的運氣!”

“是麽?”符晨曦有點迷茫,也許是因緣際會,他始終不太明白,徐茂陵為何這麽肯定,他會是什麽天命者。

“他給我畫了這個圖案。”符晨曦伸手指,蘸了點酒水,在桌上畫出一個太極,說,“像個太極,可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彭端詳片刻,搖搖頭,符晨曦又解開外袍,露出**健壯的肩背,示意彭看。

“方向不對,不是太極。”彭喃喃道。

“一樣的圖案。”符晨曦解釋道:“在他的夢裏出現過,所以他就認為,我是他的天命者。”

“因為你能無數次的死而複生?”彭又問。

“可是除了死而複生,我什麽都不能做啊。”符晨曦困惑地說。

“照我看呐,你還是別回去吧。”彭語重心長地說,“這事兒有蹊蹺。”

“不行。”符晨曦說,“我都答應師父了,還有師兄師妹們跟著出來,總不能放他們鴿子。”

符晨曦心道這麽一走了之,到時候靳赤侯的嘴臉,簡直無法想象,多半又要上青峰派大鬧一場。這些天裏,他越想越麻煩,不是沒打算一走了之,然而輸人不能輸誌氣,中介最擅長的就是忽悠,但我也是守信重情的人,還是先把答應的事辦完再說吧。

彭隱居深山日久,雖略通九霄境況,卻身無法術,更不清楚各門派內情,幫著符晨曦分析了半天,彼此都得不出一個推論。將近四更時分,彭才把符晨曦送出門。

“要麽就不回去了。”彭聽來聽去,實在擔憂,忍不住再次挽留符晨曦。

符晨曦搖搖頭,答道:“待辦完事再回來看您。”

符晨曦拍拍彭的肩膀,老頭子便依舊回入屋中,符晨曦走出幾步,回頭看了眼這陋居。

不知為何,在青峰派待過一段時間後,再回到陋居竟有種熟悉感。他抬頭眺望漫天星辰,黑夜裏如鬼魅般的連綿山川,內心深處湧起一股強烈的不真實感。

這一次來到九霄,已有很久,很久了,隻不知何時能回去。

符晨曦走進灌木叢,正要沿原路回去時,突然背後鋒芒一亮,一柄劍抵在了他的後頸上。

“你究竟是什麽人?”徐步光聲音響起。符晨曦不由自主,站直身體。

符晨曦笑道:“大師姐……”

“少在這兒嬉皮笑臉,插科打諢。”步光冷冷道。

“隻有咱倆?”符晨曦心中嘀咕,眉頭微微一抬,感覺到步光散發出的殺氣。

“隻有咱倆,所以,我就算現在殺了你,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步光沉聲道,“符師弟,你不是一直說,在禹陵裏撞到頭,把所有事都忘了嗎?怎麽還記得回家的路?那位老人家,又是誰?”

符晨曦終於不得不正色道:“你撤劍,我就告訴你前因後果。”

步光考慮良久,就算撤劍,以符晨曦的能耐,多半也跑不到哪裏去,於是收劍入鞘。

符晨曦轉過身,注視徐步光。

“我真的忘了。”符晨曦誠懇道,“三個月前,彭在塗山裏頭,無意中發現了我,就像你在禹陵把我帶回來的那天……當時唯一能證明我身份的,隻有這個。”

符晨曦伸手入懷,掏出一張紙,步光伸手接過,打開,裏頭是

一張符。

倏然間符晨曦抱頭轉身飛撲,臥倒,符上迸發出一道連環閃電,炸響聲中,電得徐步光直飛出去,摔在灌木叢裏。這是符晨曦生平自製的第一張符,沒想到居然在這種情況下派上了用場。眼看徐步光周圍的灌木叢被電得四處冒煙。步光則始終躺著,一動不動。

“喂,師姐,你沒事吧?”符晨曦忙上前去,檢查徐步光情況,“開個玩笑,不好意思啊。”

徐步光被電暈過去了,符晨曦蹲在她身邊,眉頭深鎖,回想起先前她的一舉一動。

她居然用劍抵著自己的後頸?這行為隻有兩個解釋。一:她非常忌憚自己。二:她想殺了他。

這似乎不是他所了解的大師姐徐步光。難道是徐茂陵的吩咐,讓她查清自己的底細?但就算查清了,也是送繳青峰,由徐茂陵發落。這一路上,她需要保護自己才對,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嗎?符晨曦自問從未在任何人麵前表現出任何異常舉動,對青峰也沒有任何敵意,那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有些事不容深究,否則將會越想越可怕。

(十)

天邊一抹魚肚白,天快亮了,徐步光還沒有醒來,符晨曦端詳她昏迷時的容貌,不禁讚歎這女孩的美貌。然而這近乎禁欲的美貌下,卻帶著拒人於千裏之外,不容靠近的危險。

符晨曦輕輕拍了兩下她的側臉,見她櫻唇紅潤,膚色白皙,柳眉緊緊擰著,像個解不開的結,胸脯隨著呼吸而輕微起伏。符晨曦嘴唇微動,吐出一句話。“喂,起床了,大師姐。”

繼而他笑了起來,吹起口哨,轉身沿著小路離開。這附近是彭的居住區域,不會有什麽走獸危險,先讓她睡會兒,倒也無妨。

符晨曦回到驛站時,很是大驚小怪了一番,還鼓動麟嘉、龍雀等人四處尋找大師姐的下落。萬純鈞一聽徐步光沒回來,登時大驚,怒道:“步光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的命!”

“你找他麻煩做什麽!”定國反而擋在符晨曦身前,冷冷道,“又不是他的錯。”

萬純鈞二話不說,禦劍瞬間飛走,前去搜尋徐步光的下落。符晨曦無辜地聳肩,帶著眾人前去四處找人。到得天色大亮,符晨曦才“無意中”帶著人走進山路,更“無意中”發現了頭發散亂,從樹叢中走出的徐步光。

“大師姐!”龍雀驚訝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徐步光強忍怒氣,答道,“昨夜不慎在山裏迷了路,困倦得很,就地睡了會兒。”

“大師姐,沒碰到壞人吧。”符晨曦上前去關懷步光,步光簡直恨得牙癢,定定地看著他。

“等萬純鈞回來就上路。”步光扔下一句話,臉色森寒,轉身離開。

被符晨曦猜對了——她不敢聲張。萬純鈞歸來後,問長問短,問得徐步光煩了,怒道:“閉嘴!”

符晨曦心裏險些笑翻過去,表麵上反而安慰步光,說:“何必呢?萬師兄是關心你,師姐。夜不歸宿,萬一碰上壞人怎麽辦?”

徐步光咬牙切齒道:“承、蒙、關、心了,符師弟!”

我有我的秘密,你也有你的。符晨曦心想。

木車再啟程時,符晨曦心中轉過許多個念頭,昨夜步光跟蹤他並非偶然,而是從一開始就注意到自己了。這多半不是徐茂陵的吩咐,否則她不會在密林中以劍指向他,更不會說出“現在殺了你,也不會有人知道”這樣的話來。識相的話,就不會當著師弟妹們的麵,捅破昨夜之事。符晨曦不由得對步光愈發好奇起來,誰吩咐她前來觀察自己的?

日上三竿,昨夜符晨曦與徐步光俱一宿未眠,各自昏昏沉沉,靠在馬車上睡去。麟嘉與龍雀不禁覺得詫異,彼此以眼神交流,到得最後,忍不住低聲交談起來。

“符師弟昨天晚上,也不在驛站裏頭。”麟嘉說。

“怎麽回事?”龍雀小聲說,“看他和大師姐,都像是沒睡的臉色,都在外頭?定國,早上是誰叫你起來的?”定國以頷示意,早上正是符晨曦來敲他的門,告知徐步光不在房裏。

眾人嘀嘀咕咕,車停下,徐步光醒了,弟子們馬上裝作若無其事,各自打瞌睡。

“到哪兒了?”步光帶著剛睡醒的焦灼問道。

“過關了。”定國說。

徐步光說:“定國與我去報通關,餘人在車上等。”

三千餘年前,三界分立的那一天起,各霄尚無名字,荒莽大上,唯獨高聳入雲的不周山與卍字山巒。其後千年裏,來自神州的先民探索大地,成立諸多派係,方有九霄之分。

尚在神州生活時,先民們律法、習俗各異,來到這片新天新地以後不免爭端諸多。先賢呂望為免地域爭鬥,是以依不周山外設下四關,以綿延的卍字山脈、大江大河為界,分九霄領土。第一屆的洛邑盟會上,各霄代表彼此約定,為避免私鬥與利益紛爭,霄與霄之間需遵守洛邑盟約,報關進出。

而後經迷霧時代

數百年,四關一度形同虛設,元素之潮後九霄迎來了百花齊放的繁華期,二十一派重修關卡,並重訂盟約,劃分地界。而不周山腳下的劍門關,乃是西南第一關,關前豎一巨劍,相傳乃是三界分立之時,呂望立四大關隘,一位名喚趙公明的遠古仙人以劍化山,攔於此地。山立萬仞,棧如天梯,朱、炎、陽三霄所有旅人,商隊,都須從劍門關進出。

關前市集上,亦熙熙攘攘,木甲、奔雲兩大行會的貨物在此處集散,各列一道,涇渭分明。

符晨曦還想去逛逛,卻被麟嘉叫了回來,通關時間並不長,不可再亂走,來日有的是機會。

劍門下風沙漫漫,山風吹起,眾弟子在車中等候,符晨曦想到昨夜步光行止,忍不住朝麟嘉問道:“大師姐姓徐,是師父的女兒嗎?”

麟嘉完全不奇怪符晨曦會這麽問,事實上到了這個時候才問,已經非常出乎麟嘉所料。

“大師姐是孤兒。”龍雀答道,“是師父收養的。”

符晨曦唔了聲,點頭。“那她是哪兒的人?”符晨曦又問。

“據說是玄霄人。”麟嘉放下書冊,答道:“晨曦,你老實告訴我,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大師姐出去了?”

符晨曦十分尷尬,隨口把話岔開,不到片刻,又開始好奇地打聽徐步光來曆。麟嘉也不瞞他,告知徐步光的故鄉曾在北方玄霄,是越過不周山外的另一片土地。那裏據說終年飄雪,女孩都長得很美,冰清玉潔。

徐步光跟隨徐茂陵已有多年,小時候她的村莊因一次妖怪的突襲,而盡數被屠滅,徐茂陵遍訪仙山洞天福地,無意中經過那村落,便救回了徐步光,收為養女。

符晨曦嗯了聲,並得知自己的同門,俱是有來曆的。

麟嘉的爺爺曾是另一個門派“參天”的弟子,家在蒼霄,父親是有名的考古大學士,母親則是一個大美人兒。小時四處搬家,父親嫌帶著他麻煩,便交給徐茂陵教誨了事。

定國則世代是東海岸畔的船工,父母因一場海難葬身海獸腹中,被恰好也是經過的徐茂陵救下,帶回青峰。徐步光乃是門中大師姐,定國則是二師兄,平日對師弟妹們,多有照顧。

那擅長藥學的女弟子墨陽,則是旻霄昆侖山下,守護懸圃花園的芫東人,自幼精通藥理,背井離鄉,來到青峰派求學,其赤誠之心打動青峰長老雲瑤真人。卻因雲瑤不諳煉丹之術,萬裏伏又已不再收徒弟,是以拜入徐茂陵門下。

至於龍雀,則曾隸屬於錐隱派旗下,行走九霄的雜藝團“韶華”,習練飛天與劍舞。某天雜藝團解散,團長回家嫁人,隻有八歲的龍雀經錐隱派一封信,推薦到了青峰,通過考核,拜入徐茂陵門下。

符晨曦過往都在塗山中活動,極少擴大行動範圍,平日雖聽彭談過不少九霄幅員遼闊,風土人情各異,卻直到真正認識同門時,方意識到這世界的廣袤。不到片刻徐步光報完關過來,交付每人一枚金符,大家下車,排隊過劍門關。先持金符驗明正身,出關時再收走金符。

出關後,劍門關的萬丈觀景高台前,出現了一幅蔚為壯闊的奇景。不周山的支脈從腳下延伸開去,西麵是萬裏黃沙,龍卷風肆虐的沙漠。被筆直山嶺阻隔的東邊,則是金黃色的平原。

符晨曦瞠目結舌,站著看了會,徐步光卻說:“風沙快來了,趁天色還早,快點下山去。”

於是眾人沿著十二萬級天梯下山,來時的車輛則借助關前的垂直升降台垂落至大地,在地麵上等待。進入炎霄後,符晨曦才發現炎、陽兩霄渾然不同,不僅地貌區別甚大,民風更為彪悍,充滿著異域風情,衣著飲食也大為不同。秋季蕭瑟之意漸起,沿著劍門前往汨北平原時,滿地全是風滾草,如同大海般滾過平原,丘陵,山嶺,道路,場麵十分壯觀。沿路徐步光很少與符晨曦交談,顯然還是記得那夜的話,符晨曦也十分小心,不與徐步光單獨相處。既與同門們在一起,便不怕步光有什麽舉動。他非但不怕危險,反而對步光產生了好奇之心。

又一天後,他們抵達曾是追日派駐地的凝青山,距離追日派滅門已有四年,如今的凝青山上荒無人煙,仿佛是一個被詛咒之地。

“喲,青峰弟子?想上山去?”

山下的奔雲驛站裏,老板擦著桌子,對徐步光等人的到來十分詫異。

徐步光答道:“打擾了,借宿一宿,明天就上山辦事。”

客棧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隨口道:“四年前那事,你們師門還不死心呢?”

追日滅門之案已傳遍天下,徐步光也不多說,答道:“隻是師弟妹們臨時興起,便想著過來看看,最近有什麽消息?”

老板搓了幾下手指,示意要錢,如願以償後才道:“這幾天山上鬧鬼。

“這世上沒有鬼。”徐步光答道,“你想太多了。”

“冤魂不散,每天夜裏都在哭。”老板小聲說,“美人兒,不信你親自上去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