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雁蕩山中,冬雪漫山遍野,落向山中時化作雨水,衝刷著所有死去的妖獸屍體,它們或浸入江水,沉往江底;或隨著水流逝去;或被泥濘徹底覆蓋。

步光與麟嘉開始處理戰後的公司派,又一次暫時度過危機,符晨曦隻覺這短短一年之中,自己這門派簡直是風雨飄搖,一副隨時要倒閉的感覺,欠債千萬,分分鍾關門歇業,還怕債主上門,暴力破產清算。幸而雖然艱難,卻終究撐過來了。

這樣也算對得起帶出來的麟嘉與再找來的步光了吧。隻希望公司派能在雁蕩山裏活下去……

……可以後呢?想到未來,符晨曦就滿心茫然。

是每一天都像現在這樣,在現實與九霄之中穿梭來去,直到他垂垂老矣,躺上病榻,於現實社會裏碌碌無為、終老辭世的那一天?還是到得完成了所謂“天命”的一刻,這個世界便將向他關上大門,不允許他再進入?抑或在自己生命終結之日,思想與記憶都將離開人世,來到九霄世界之中?一切都是未知數,有時符晨曦倒也羨慕門下這些妖怪,什麽都不必多想,生來就是這世界的一分子,從不須煩惱未來。

若在某一天將離去,眼前的這些人,步光、靖霏,對他來說都是一場永別。

符晨曦躺在榻上,全身虛弱,什麽也不能做,腦子裏便胡思亂想起來。兩次與赤將子暝的交談令他意識到,自己來到這世上,是有一些事情必須去做的。現在事態已變得逐漸明朗——天命者,所謂的“天命”,興許就是守衛九霄,令它免於被這場黑潮所引起的災難所摧毀。

那麽我又有什麽辦法呢?琴聲?選我當“天命者”,就是因為我會彈琴嗎?可我最初壓根就不會彈古琴,也不知道如何用琴音來驅散夢魘。符晨曦皺眉,忽又想到那個困擾自己許久的——背後的圖案。這個圖案,徐茂陵在他的夢裏見過,據赤將子暝說,他也在夢裏見過。

自己所肩負的天命,一定與背上奇怪的、似是而非的太極圖有著脫不開的關聯。符晨曦勉力起身,解開單衣,正要到穿衣鏡前去看看,忽然聽見一陣牛嘶犬吠,似乎外頭來了人,忙躺回榻上去。果然一眨眼間,大白又撲了進來,直接衝到**,壓住符晨曦,在他臉上一頓猛舔。

“我在生病——”符晨曦慘叫道,“你們還有沒有良心了!給我下去!”

“它一直蹲在門外。”曹靖霏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說,“就等你起床。喏,我師叔聽說了,過來看看你。”

房外,虛淵的聲音問:“符掌門可方便?”

這是符晨曦第三次與虛淵碰麵了,忙不迭起身,正好有許多問題想問,答道:“方便。”讓曹靖霏請虛淵到正殿內去坐坐,自己換好衣服,隨後就來。

“呂嶽複生之時,我恰好回了參天一趟,得知蒼霄異變後,倉促趕回,已來不及。”

茶水倒映著虛淵的雙眼,他沉吟半晌,而後說道:“那夜尚不知情況如何,亦不知黑潮因何而起。”

符晨曦嗯了一聲,尋思良久,再瞥曹靖霏,曹靖霏說:“師叔今天早先就到了,許多事兒,我也不知道當說不當說,隻好問你。”符晨曦點點頭,感覺到曹靖霏雖說是參天弟子,但在許多事上,仍然站在自己這一邊,哪怕是在虛淵這等外人麵前,曹靖霏也十分尊重他掌門的身份。

“這事兒說起來實在太長。”符晨曦無奈搖頭,說,“自打虛淵先生上回蒞臨本派,這段時間裏,發生了太多事兒……”

上一次與虛淵見麵,還是在公司派被曹靖霏轟得破破爛爛之後,符晨曦撓撓頭,隻覺得十分尷尬,但虛淵也十分善解人意,一看就知曹靖霏與符晨曦已化解冤仇,順帶著那一千多萬銀貝的事兒,也就識趣地不再多提。於是符晨曦從自己離開公司派,前去找錢養活本門開始,說到在銀瀑鎮外結識曹靖霏,到兩人為查清追日派前事與徐茂陵的冤屈,以及弘……

提及弘時,符晨曦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曹靖霏,曹靖霏微微點頭,示意不必瞞著虛淵,符晨曦便悉數告知。恰巧在此刻麟嘉與步光、嶽霆都來了,進了大殿內,符晨曦便將過往朝他們解釋一次,開始闡述他們進入雲夢深處,龍母所棲息的秘境的經過。其中種種,於現實與九霄中來往穿梭的詳細經過,符晨曦自然一並略過不提。接著則是赤將子暝的登場,以及他將龍母身上黑氣化解的整個過程

。聽到此處,步光、麟嘉、嶽霆三人俱現出驚訝的表情。

“他的實力,足以與龍母抗衡?!”步光難以置信道。在他來之前,可是你家符掌門九死一生,消耗了龍母的力量。符晨曦如是想,但這話他並不想說,便將打敗龍母的功勞謙虛地都讓給了赤將子暝。當時在場的曹靖霏聽了也並未當場戳破,隻是眼中帶著笑意,瞥向符晨曦。

“此人實力簡直深不可測啊……”嶽霆想了想,說道。

麟嘉說:“那麽現在至少有兩個方法可以對抗黑潮,一是咱們公司派法陣搭配著琴聲;二是赤將子暝配合月長石所運用的法術。”

月長石是一種極其稀有的礦物,乃是陰陽之力交匯而生,符晨曦想起封閉北方峽穀那夜,步光所祭出的凜月劍法,正是借助了佩劍上月長石之力,方得以驅散黑霧。

“赤將子暝也許追查黑潮之事已很久了,最初他所告訴我的身份,隻是奔雲商會的一名客卿,而且見多識廣,更、更……”符晨曦想到赤將子暝私底下的勸說,決定還是不朝虛淵全部抖出來,最終,他說道,“更很有野心。”

“他說與我爹認識了許多年。”曹靖霏也開口道,“可我記得,商會裏似乎沒有這號人。”

“他的身份已經在今日淩晨,朝九霄各地的奔雲驛站、奔雲商會各家、各地掌櫃發出了通報。”虛淵說。

“什麽?”眾人同時脫口而出,下一刻,果不其然,符晨曦對赤將子暝的身份猜了個正著。

“他就是時任奔雲的最高掌權者。”虛淵說,“赤將子暝會長。”

曹靖霏雖先前早已隱約從天字印中,猜測出赤將子暝身份非同小可,卻仍未有現在親耳聽見的震撼。“奔雲作為覆蓋整個九霄的組織。”符晨曦皺眉道,“會長的身份,是可以突然揭示的?”

“完全可以。”虛淵說,“奔雲與木甲行會不同,采取的是合議製。每年秋季,由各家經過秋會劃分各自勢力,也即會中掌‘上三印’與‘下三印’的六大世家。奔雲出身木甲行會,在七百年前背叛了木甲,自立門戶,當時的六家曆經數百年演變,形成如今勢力。但你們眼中所見,乃是明麵上的商路,九霄大陸中,你不知還有多少人,多少錢,在暗中流通。”

“會長從上三家中誕生。”虛淵說,“這個規則,想必曹家是最清楚的。”

曹靖霏答道:“我從不參與家族內務,也不管我爹那些事兒。”

虛淵聞言便點頭,解釋道:“上三家中,掌天字印的老會長在三百年前病逝,傳聞將印信授予‘地得一以寧’,根據我們的推測,僅次於老會長身份的,就是現在的赤將子暝。這三百年間,他整合了上三家中的兩家,作為新任會長,從未出席過奔雲秋會,隻在暗中行動與籌劃。”

“籌劃?”符晨曦聞言心中生出些許警惕,問,“籌劃什麽?”

虛淵眼中帶著笑意,注視符晨曦,說:“還是請符掌門繼續往下說吧,一切自當有分曉。實不相瞞,這次前來,乃是有三件事,想請符掌門相助,但這三件事,須得聽完經過後,方與諸位參詳。”

赤將子暝會在此刻昭告身份,也許正是為了不久前招攬符晨曦之事,不必虛淵多說,符晨曦也早已猜到了八九分。但虛淵既然終於告知了來意,符晨曦便點點頭,又順著龍母一事,解釋了下去。龍母與黑氣的聯係,以及青蚨仙、白澤的歸來,令他開始有所懷疑。再後來,他們前往青丘……符晨曦下意識地看了嶽霆一眼,追日事關重大,軒轅古器——天樞弓的下落迄今未明,他不想再節外生枝。再想到嶽霆一路前往森羅調查,並闖出這麽大的禍來,為了保護他的安全,是以隱瞞了嶽霆的身份。

虛淵頗有疑惑,見符晨曦不提,然置身公司派地盤中,便也不敢多問。青丘卿玨的現身,以及逃離,黑潮終於爆發,回到雁蕩山公司派中……直到符晨曦朝虛淵將他一路以來的經過交代完畢,已是傍晚時分,眾人陷入了沉默中。正殿內,更漏輕輕地往下滴著水,一滴,兩滴。

虛淵在這靜謐中開了口,問道:“符掌門可確認,那夜被你除去的,乃是卿玨?”

“確切地說,”符晨曦答道,“應該是卿玨的身軀,與附身其上的怪物。那種散發著黑氣的怪物還有很多,據我通過他的眼睛所見,至少還有十來個。”那夜在嶽霆方相秘術的幫助下,符晨曦來到

了一個隱秘的空間,他尚且不知道那是何處,但可以肯定的是,黑氣有許多團,而自己用以反向窺探的本體,正是其中的一團。除卻周遭的黑氣,中央還有兩名形似仙族的青年男子。

“最後你如何驅散黑潮?用琴聲?”虛淵問道。

符晨曦思考片刻,朝虛淵大致描述了整個過程,而後答道:“到得最後,古琴崩毀之時,我能感覺到射出的已是純粹靈力,也即是說,這種怪物,使用能量進行對撞,是可以將它徹底粉碎掉的。也許子暝兄所采用的方式,也與通過琴聲釋放的靈力,本質上有相似之處。”

虛淵緩緩點頭,說:“如今蒼霄黑潮首領雖已誅除,受到感染的異獸卻仍在本霄四處肆虐,原本此來,是為了向符掌門請教,以琴音退散夢魘之術,也好讓參天弟子分頭行動,掃清戰場。這是我特地前來,向符掌門求告的第一件事。”

“當然不應藏私。”符晨曦知道離開此處的參天派弟子,想必已將那夜戰事回報了他們的總部,便答道,“樂譜在我這兒,待會兒抄寫一份給你,但其實琴曲並非夢魘退散的關鍵,隻需熟悉五音與經脈中五靈的對應關係,便可發揮出效果。其他的樂器……我沒有試過,興許擁有五音的弦器可以試試,但保險起見,仍是用琴吧。”

虛淵說:“非常感謝,總部已派出一百一十二名弟子進入蒼霄,希望能盡快清除此處黑潮,雖然黑潮的成因並未明朗,但作為天下樞紐的不周山巔,洛邑會盟,也將采取……某些行動。”

符晨曦答道:“正是如此。蒼霄黑潮首領雖被誅除,但隱患仍在,那地底的黑氣萬一殺出,恐怕規模將比我們現在麵對的更大,戰場也許會擴大到整個九霄,必須盡快調查,尋找這一族的巢穴,弄清楚他們究竟是什麽東西。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虛淵唔了聲,遲疑道:“這就涉及參天與符掌門相求的第二件事……”

符晨曦感覺到虛淵正在艱難地措辭,便說:“虛淵先生,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麽話,請但言無妨。”

“奔雲商會會長赤將子暝派出特使曹錕前往洛邑。”虛淵說,“預備向洛邑會盟,九霄二十一派陳情,成立新的奔雲聯盟,對抗未來將在九霄中泛濫的黑潮……”

聞言符晨曦與曹靖霏都是一凜,符晨曦迅速一瞥曹靖霏,曹靖霏卻仿佛還未回過神來。

“我爹?!”曹靖霏難以置信問道。

“正是。”虛淵說,“赤將子暝希望蒼霄中,伏明、森羅以及未被洛邑會盟承認的‘公司派’,一並加入奔雲聯盟,統一調度,尋找黑潮誕生的源頭。”

“果然還是不死心。”符晨曦長籲一口氣,想起赤將子暝臨別時的話來。

虛淵打量符晨曦,沒有說話,根據參天的情報,他們早已得知赤將子暝與符晨曦交情匪淺。

“本派各位大學者認為,奔雲商會也許是想借此次蒼霄之危,組建起新的戰線,並將二十一派中半數以上的門派,列入奔雲控製之下。”虛淵說,“赤將子暝的奔雲詔,想必很快就要送到此處了。這第二件事……首先我想問問,符掌門,您怎麽想?”

“我怎麽想?”符晨曦莫名其妙,發現殿內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在他的身上,倏然隱約明白了一事——伏明派已投靠了奔雲聯盟,森羅背後的木甲行會則素來與奔雲水火不容,從參天的角度出發,他們顯然已承認了符晨曦在雁蕩山中的這一方小小勢力,成為蒼霄的第三派係。

現如今,自己的表態至關重要,公司派若願意支持赤將子暝,至少將奠定奔雲在蒼霄的一半勢力。而公司派若表態支持森羅與其背後的木甲行會,奔雲聯盟的控製權就無法越過雁蕩山,抵達蒼霄中部。符晨曦眉頭擰起,瞥向曹靖霏,曹靖霏一時間竟也陷入了兩難之中。

“師叔。”曹靖霏道,“我記得本門自北落王之後,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不參與九霄中任何地方勢力爭端。”虛淵淡淡答道,“但奔雲聯盟已越過了這條界限。”

“那第三件事呢?”符晨曦沒有直接下決定,而是追問道。

“第三件事。”虛淵說,“則是在赤將子暝率領他的奔雲聯軍,以‘援助’之名全麵控製蒼霄前,徹底解決掉黑潮,查清這背後的原因,這樣,才能向洛邑會盟給出一個交代。”

符晨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