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峰如黛

(一)

據說青峰山的誕生,足可追溯到天地初始之時。

元始天尊開辟混沌後,不周天柱於神州中央雄奇升起,承天固地,卍字形的山嶺朝四麵八方綿延出去,成為大地的脊梁。距離不周天柱東南三千六百裏外的大地上,在地底靈脈的作用下,充沛的靈力四散溢出,不斷蔓延,托起萬仞千鈞山巒,令諸峰懸空而起。

而在一眾懸浮山的底部,綿延向西則是深不見底的裂穀,西王母在這稱為“湯穀”的深淵中創造三十六萬四千種生靈,造化之力催生出繁茂的植被與飛禽走獸,將周遭懸浮的八座懸空山峰,染得一片青翠碧綠。這八座巨形山巒形成了最初的青峰山,隨著人類的不斷繁衍,崇山峻嶺,橫天峭壁上逐漸有了人的足跡。上古白銀時代,大禹率眾劍俠在塗山宣戰,與諸龍廢去遠古盟約,封印龍神之魂後,鑄九鼎以分封九州,開啟光輝燦爛的夏王朝。

而曾經追隨禹的劍俠,在戰事結束後,便隱居在距塗山不遠處的青峰群山內。

久而久之,劍俠們收授門徒,傳承武藝,至封神大戰結束後,三界分立,青峰方正式創派,曆經三千餘年,青峰派中鑄劍、禦劍之術獨步九霄,號稱“天下無劍”。

懸浮於陽霄大地的青峰群山倚汨羅兩江,夏時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到得秋季,便呈現出絢爛的顏色,晚楓若血,銀杏如金,蒼鬆似黛,一層疊著一層,如混著赭、赤、青、黃的顏料,在神祇筆下一捺抹去,映著萬裏碧空,皚皚白雲,美麗至極。

青峰派一眾弟子於遠山之間的紅楓穀地中,親手埋葬了在禹陵一戰中死去的同門,並灑下水酒。徐茂陵喚來步光,在她耳畔低聲吩咐了幾句,餘人各自禦劍離開。

陽光從天窗中投進經閣,步光脫了鞋,一襲白衣,眼神似古井無波,赤足走進經閣最深處,親手取出一麵腰牌,上以篆書刻了兩字:曦文。

“小師弟。”步光答道:“妖已誅戮,業已報仇,請你從此安息。”

她小心地將腰牌掛在牆上,就此完成了同門之間的告別。

秋日陽光燦爛,山風拂過綿延的銀杏林,金黃色落葉飛揚,沙沙作響。鳥鳴吱啾不絕於耳,上午的陽光透過窗格投入,照進客房中,落在沉睡的符晨曦臉上。他不自在地動了動,抬起一手,擋在眉眼前,繼而從沉睡中醒來,睜開雙眼,難受地眯著眼睛,避開陽光的照射。

這是哪兒?符晨曦意識到自己身處的環境,驀然清醒過來,坐起身,驚訝地打量四周。

古色古香的床榻,紗簾隨風而動,桌上放著疊好的衣服,旁置一麵穿衣鏡,鏡側擺放著漆紅的架子,架上聽風瓶“叮”的一聲輕響,吸引了符晨曦的注意。下得床來,符晨曦打量鏡中的自己——濃眉大眼,英俊的臉上充滿疑惑。上半身打著赤膊,一身肌肉白皙,下身穿一條薄薄的白色麻布長褲,光著腳站在鏡前。這次又是什麽夢?符晨曦下意識心想,拿起桌上的衣服翻來翻去地看,先穿上衣服,然後拿起武器去打怪冒險嗎?

房外傳來對話聲。

“麟嘉,他醒了沒有?”步光的聲音在院裏響起。

男弟子的聲音答道:“好像還睡著。”

符晨曦聽到“麟嘉”二字,想起來了,還是之前的那個夢,劇情居然還接著往下發展了?

房內,符晨曦湊到窗格前朝外窺視,隻見步光站在陽光裏,白色袍袂隨著微風輕輕飄揚,眉目間帶著明朗之意。上次禹陵光線昏暗,匆匆一瞥,未能細看。如今隔著窗格,肆無忌憚地定睛欣賞之時,符晨曦不由得屏住了氣息。

好美的女孩!豔而不俗,陽光明亮,猶如一棵曠野裏沐浴著陽光的金黃色銀杏。又見到她了!

符晨曦雖然對這個電視連續劇一般的夢有點疲憊,但從昨天晚上那一集開始,終於有個像樣點的女主角出場了。雖然不清楚是否可攻略,但夢裏破天荒出現了一個大美人,還是多少對他產生了些吸引力。

她叫步光……符晨曦在門後張望,心想。

“師尊怎麽說?”那掃落葉的男弟子正是麟嘉,問道。

“正等著見他。”步光道。

話音剛落,房門發出聲響,被一下拉開,符晨曦一臉陽光,站在門口。穿著青峰派的弟子服,右手提著一把本來掛在牆上的桃木劍,左手拿著本書,身後背著個八卦盤。

“兩位少俠。”符晨曦彬彬有禮道:“幸會幸會,蒙貴派收留,我想我以前一定是投胎投錯了地方,早該在這兒出現……”

步光:“……”

麟嘉:“……”

“把你身上的東西都給我放下!”步光厲聲道。

“羅盤是鎮宅用的!不是看風水的!那劍……是祖師爺的劍!”麟嘉忙道,“快放回原處。”

符晨曦正準備了一番話,卻根本沒說出口,不住避讓,最後被麟嘉收繳了“裝備”,麟嘉一臉不忍直視,把東西歸還到房中去,原位擺好。符晨曦嘴角抽搐,心想你倆真是破壞氣氛,尷尬一笑道:“還以為房裏的法寶是給我傍身用的。”

步光冷著臉,散發出一身殺氣,冷漠地說:“跟我走,師尊找你有話說。”

步光走出院落,符晨曦隻是打量她,步光沉吟半晌,一手按在劍柄上,符晨曦馬上識趣不吭聲,跟著步光走了。

符晨曦兩手往兜裏揣,卻發現這弟子袍沒有褲兜,便大搖大擺地跟在步光身後,出了院落。一出院門,符晨曦登時驚歎一聲。眼前是雲霧中縹緲的青峰群山,入秋被染得五顏六色,空中懸浮島飛瀑如帶,彩虹若隱若現,微風吹來,雲海流動,在山與山之間翻湧。

麟嘉跟在符晨曦身後,拍拍符晨曦的肩膀,符晨曦一臉迷茫,四處打量。

“這是什麽地方?”符晨曦問。

“青峰派。”麟嘉說,“這都沒聽說過?”

“當……當然聽說過!”符晨曦驀然想起來了,曾經在山下村落聽村民們提起,禹陵所在之處,乃是“九霄”中的一霄,名喚“蒼霄”。而青峰派,則是陽霄最大的修仙門派。青峰派在整個九霄世界裏,以“劍”“鼎”二術揚名!傳說青峰派的技藝傳承至大禹,難怪……符晨曦終於明白過來,那天為什麽會在禹陵中撞見青峰弟子們。

“你們讓我住祖師爺的房間?”符晨曦驚訝道,並感覺到了異常。

麟嘉帶著懷疑眼神打量符晨曦,似乎也不大明白為何有這安排,隨口道:“對啊,也不知道你的命怎麽這麽好,一來就……”

“麟嘉。”步光不悅蹙眉,打斷了麟嘉的話。

符晨曦感覺到這話裏似乎透露出了什麽重要信息,他看看步光,又看麟嘉,麟嘉說:“你這身衣服是我的,小了些,湊合著先穿吧。”符晨曦嗯了聲,說了謝謝,見遠方石梁交錯,連接了山峰與山峰,霧氣湧來,石梁通往迷霧深處,步光走進霧中,迷霧便一瞬間散開,現出筆直的通路。

“青峰後山,尤其馮院一帶,是不能用法術的。”麟嘉說,“不過我看你也不會,以後注意點兒。”

符晨曦突然想起那天禹陵中一眾弟子所使用的法術,頓覺春天來了!這是走完新手村流程以後開始拜師學藝了嗎?!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果然,麟嘉又說:“以後有空,師尊說不定會……”

步光馬上回過頭,以責備的目光看著麟嘉,嫌他實在說得太多了,麟嘉便答道:“見了師尊再說吧,走走走。”

符晨曦走過石梁後回頭望,發現自己先前所在之處,居然還隻是一個附屬的懸浮山,麵前聳出雲霧的才是山巒主體,石梁盡頭,踏上平地後是一座大殿的背麵。

步光將符晨曦帶到建築的後門處,抬起一手,吩咐麟嘉不必再跟,麟嘉便朝符晨曦說:“回頭再找你。”

符晨曦朝麟嘉擺手告別,麟嘉卻抱拳,稍稍欠身,步光抱拳回了個禮。符晨曦瞥步光,學了下她的抱拳禮。麟嘉笑著朝符晨曦解釋道:“用劍指抱拳乃是青峰獨有的問候禮,你不是本派弟子,不要亂用,免得惹來麻煩。”

“待會就是了。”符晨曦自信地笑道,“你們師尊不是想收我當徒弟麽?”

“誰告訴你了?”步光眉頭一蹙。

符晨曦打量步光:“否則,為什麽會讓我住在你們祖師爺爺的故居裏呢?”

步光一怔,心道這家夥當真狡猾,一路上都在套話,麟嘉這種涉世不深的,在符晨曦麵前就如小孩兒一般,兩三句就把事倒了個精光。

“當然也可能想讓我當祖師爺?”符晨曦又說,“或者說,覺得我是你們祖師爺爺轉世?”

“你……”步光突然有拔劍的衝動。

符晨曦忙踏上麵前走廊,說:“開個玩笑,走吧,別讓你們師父久等了。”

那走廊通往雲霧深處,一連串刀錢製就的風鈴在和風下發出輕響。雲霧仿佛有著生命。時而似海潮般翻湧聚攏,時而在突如其來的風中消散,層雲彌漫,破開的短暫瞬間,熾烈驕陽落下,陽霄千裏河山,盡收於眼底。

符晨曦站在這走廊之中,不由得有股眩暈感,自己竟置身於上萬丈的高空之中。

“哇……”符晨曦忍不住讚歎。從走廊一眼望去,雲海茫茫,折射著正午烈陽的金光,眩光如光暈般,在那層雲堆積起的一座山巒之中,隱約現出藍金色大殿的飛簷一角。

頃刻間千萬風鈴同時震蕩,清越出聲,一陣狂風卷來,巨大的雲霧山巒轟然垮塌,風流雲散,一座恢宏的巨大建築從雲霧中現身,仿佛於天際盡頭拔地而起。這座足有七層之高的青峰主殿,如同曠古依存的巨人,俯覽著走廊上渺小的符晨曦。符晨曦不由得微微張著嘴,四處觀望,隻見足有六道長約千步的走廊連通著這座主殿,自己所在之處,正是其中一條。

“這……”符晨曦回頭望,心想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青峰派的大殿裏應該不會坐著個總經理,又等著潛規則我吧,那可真是噩夢……

(二)

“走啊,想什麽呢!”步光說。

符晨曦心髒狂跳,在這座恢宏的建築物麵前產生了不由自主的肅穆感,不敢再吊兒郎當,收拾心情,走向主殿外的紅漆大門前。紅漆大門足有三丈高,銜環椒圖始終閉著雙眼,距離符晨曦頭頂也有近四五尺,符晨曦心道這門和主殿是給什麽人通行?掌門的體型就這麽大隻麽?

他正要抬手敲門,然而感覺到陌生人的靠近,兩隻椒圖獸驀然驚醒,朝他發出一陣怒吼,音波震蕩如同狂風,周遭雲海被卷得一瞬間朝四麵八方飛散,符晨曦險些摔倒在地。

“這是師尊要見的客人。”步光上前一步,示意符晨曦起身,並朝椒圖獸說。

椒圖獸發出一聲含糊的悶吼,閉上雙眼,大門才發出遲鈍的聲響,緩慢洞開,現出內裏飛向天際的無數懸空白玉台階。層層台階錯落,通往青峰主殿,主殿上有發光的劍影環繞懸浮,正中匾額四個大字——劍氣淩雲。

符晨曦站在那大門前,有種高處的劍隨時要落下,割了自己人頭飛走的錯覺。步光卻仿佛看出了符晨曦的戰戰兢兢,隨口道:“隻要不在此處撒野,劍陣不會注意到你。”

言下之意,符晨曦這種小蝦米,還不值得發動守衛門派的終極防禦來對付。符晨曦一想也是:真想殺他,隻要在來時,步光一腳把自己踹下石梁,就會摔成肉餅。主殿共有七層,屹立於青峰主山的最高處,雲海散盡後,如一個偉岸的巨人,俯覽這塊名喚“陽霄”區域中的大地與蒼生。

符晨曦光是爬上那白玉台階,就花了足足一炷香功夫。“呼……呼……等等我。”

步光健步如飛,符晨曦卻爬那通往主殿的三百六十階白玉階,爬得氣喘,總算進到主殿時,一聲清越磬擊。

殿內輝煌光華四射,傍晚的陽光從殿後投入,莊嚴肅穆,令符晨曦不由得站直,不敢造次。

“師尊,各位長老。”步光麵容沉靜道,“訪客帶到。”

符晨曦心道訪客?明明就是你們把我抓來的,原本以為隻是見“師尊”,看上去,卻似乎還有長老。大殿縱深近三十步,內裏布置金碧輝煌,七級台階上,有五個人影,光線朦朧,看不真切。

“上來吧。”一個和藹可親的聲音說道,“也好讓咱們看看。”

符晨曦聽到這話時,有種怪異的感覺,手臂上不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究竟是什麽人?”又一個女子聲音冷冷道。

“徐師兄,這就是你要找的人?”一個略有點沙啞的男子聲音道。

接著,仿佛有人咳了聲。符晨曦走了幾步,一個清亮的男人聲音響起。

“不必害怕。”那聲音說,“我們沒有惡意。”

符晨曦又上前幾步,視線逐漸清晰起來,隻見左右俱有座椅,左二右三。左側椅子上,一張坐著個胖子,身材發福,打量符晨曦時,像是看一件貨物。另一張則坐著個身材瘦高的男人,滿臉堆笑。右邊三張座椅,兩張空著,最後一張,則坐著名臉色蒼白的女劍仙。中間那最大的位置上,則坐著一名身穿絳青色武袍的中年男人。男人形貌清庸,觀其容貌四十上下,眉如劍鋒,目如點漆,唇若刀琢,帶有不怒之威的氣勢。身著天罡符印武袖袍,身材挺拔,係一條玉帶。

“那個……掌門,長老,你們好。”符晨曦被其氣勢所攝,不敢造次,規規矩矩抱拳,食中二指稍稍立起,作劍指,正是青峰的起手禮。

男人正是徐茂陵,符晨曦與他對視時,徐茂陵的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吾乃青峰掌門徐茂陵,這位乃是副掌門萬裏伏。”徐茂陵沉聲道,“長老單符,雲瑤真人。”

符晨曦忙又微微躬身,對他來說,這些人姓甚名誰,長什麽樣都不要緊,隻要不是總經理那張臉就好。“叫什麽名字?”那名喚萬裏伏的胖子問道。

符晨曦尋思片刻,報了姓名,徐茂陵重複了一次,自言自語道:“符晨曦?”

“家住何方?”名喚單符的長老問道。

“我……”符晨曦突然作目光渙散狀,答道,“我忘了!”

眾人聽到這答案時,俱十分意外,那名喚雲瑤的女劍仙莫名其妙,脫口而道:“忘了?”

“哎呀,頭好痛。”符晨曦說,“一定是被雷劈的!”

眾人:“……”

“步光說,她在禹陵中認識了你,你身無法術,何以會出現在禹陵?”徐茂陵目光如炬,直視符晨曦雙眼。

“呃……我……那個……”符晨曦避開徐茂陵的目光,想了會兒,答道,“想起來一點兒,那天我好像不小心掉進了一個地洞,爬不上去,又摔到了頭,隻得沿著洞走,走著走著,不知道為什麽,就到了禹陵。”

“在地下待了多久?”徐茂陵又問。

符晨曦艱難地思考,總不能把自己是現代人的底細朝徐茂陵都抖出來吧,這如果隻是自己的夢,捅穿了會不會造成規則破壞,出現個什麽黑洞把自己吸回現實裏去?若不是夢,九霄反而是真實異界,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符晨曦打量四周,回憶起從來到“九霄”的一刻,直到現在,一草一木,一梁一棟,都讓他有著強烈的真實感。

符晨曦最後答道:“大約……半個多月吧?”

“這半個多月裏,你吃什麽,喝什麽?”徐茂陵又問。

答不出來的就顧左右而言他,要麽裝病,裝傻,符晨曦非常明白這道理,於是先是假裝支支吾吾,答不出來,想了又想,東拉西扯,最後說:“頭……真的好痛,我都不記得了,現在又開始有點痛了。”

徐茂陵也沒有再追問下去,隻是點了點頭,又說:“既與你相會,可見你我有緣,若非前去調查,也不至於遇見你。接下來的這些時日,你就留在青峰,倒是無妨。”

“掌門師兄!”雲瑤忍不住說,“此人來曆不明,總不能因為一個夢,就朝麾下弟子交代……”

“雲師妹。”萬裏伏客客氣氣地說:“可他帶著本門弟子,於禹陵中解去辟地柱之危,卻也屬實。若非有他施以援手,步光師侄可不能這麽平平安安,就回來了。”

單符笑道:“知恩圖報,乃是我輩中人得以持身立命的原則,雖說想留在本門,至少也得是個長脈弟子,但這名小兄弟於我門中有恩……”

符晨曦心裏呐喊道:我還沒打算當什麽弟子呢!你們有沒有問過我的意思啊!

等等……弟子?符晨曦的心思突然活絡了。“你是掌門?”符晨曦朝徐茂陵問。

徐茂陵注視符晨曦,符晨曦又說:“修為很高?”

眾人:“……”

符晨曦誠懇道:“可以教我幾招嗎?知恩圖報,乃是我輩中人的原則,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我的師尊大人!”

半個時辰後,偏殿中,弟子雲集,萬裏伏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注視殿內弟子們,觀察眾人臉色,單符則小聲朝徐茂陵笑著不知說什麽。

徐茂陵自見到符晨曦的一刻起,便始終帶著鎮定表情,對單符所言不喜不怒。香案擺上,符晨曦東張西望,朝徐茂陵稍微靠近了些。十二名弟子在兩側排開,眼望符晨曦,表情嘀咕。

符晨曦低聲道:“師尊,您是答應了嗎?”徐茂陵沒有作聲。

符晨曦不過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沒想到徐茂陵看似真的答應教他技藝,讓他拜師了。

“這是要做什麽?”一名喚作定國的男弟子小聲朝麟嘉詢問,“師尊要收徒弟?可是時間不多了啊……”

“噓,隻是一個不記名弟子而已!”麟嘉豎起食指,示意不要多問。

徐茂陵長身而立,清了清嗓子,朝一眾親傳弟子說:“這位,是你們的同門小師弟,名喚符晨曦,與為師有緣。晨曦為人行俠仗義,更在禹陵中助我青峰,若非有他,禹陵一戰,絕無可能勝得如此簡單。雖是不記名弟子,但入門後,大家也須得多提攜關照。”

眾弟子齊齊行禮答是,符晨曦心裏大樂,朝徐茂陵謙虛地點了點頭。雖然來到青峰的過程與自己想象中的不大一樣,整個門派從上到下都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但總算朝著自己熟知的套路開始靠近了。徐茂陵表情不現喜怒,捧過一個木盤,盤中擱著一枚製式玉符,符晨曦抬手接起,玉符著手冰涼,沁入肌膚。

徐茂陵又說:“非常時期,繁文縟節,便一切從簡了。”

說畢徐茂陵抬手,玉符便自動係在符晨曦腰畔,成為腰墜,徐茂陵又一指廳內地麵,步光小聲道:“磕九個頭,行禮。”

符晨曦便朝徐茂陵磕頭,起來時步光又讓他奉茶,奉過茶後拜師禮畢,眾弟子齊聲道:“恭喜符師弟。”

“同喜同喜。”符晨曦心花怒放,朝眾人點頭,步光見此人吊兒郎當,不禁心中不悅,將弟子服與佩劍拍在符晨曦懷裏。廳內眾人紛紛拿眼看徐茂陵,各自神色忐忑,不知該說什麽是好。拜完師後,徐茂陵便又著實勉勵了一番,讓弟子們勤加練習,不可懈怠,這才吩咐各自散去。

“師尊到底怎麽了?”

“那家夥就是天命之人?”

“不像啊。”弟子們一出正殿,登時炸了鍋,都在殿外交頭接耳,小聲議論。龍雀更將先前看到的場麵繪聲繪色地複述了一次,登時引起新一輪的轟動。

“說什麽呢?”步光來到弟子們麵前,眾人便都不說話了。

“師尊吩咐。”步光說,“符師弟剛入門,對本門尚不熟悉,須得耐心引導。別的事情,一概不許多說,誰再多嘴,便追誰的責。”

弟子們紛紛答是,唯獨麟嘉神色猶豫,步光便看出這家夥還有話,便道:“有什麽要問的,一次問清楚,若回去再說這說那,別怪大師姐不客氣了。”

眾人忙道沒有沒有,正準備散了,還未散開,麟嘉突然問了句:“大師姐,符晨曦師弟,真的能……救師尊麽?”這話一出,弟子們紛紛停步,各自豎起耳朵,表情忐忑。

(三)

“我不知道。”步光說:“師尊既然這麽做,一定有他的打算,不要多問,別脈問起,一概無可奉告。”麟嘉等人才點頭,這時間符晨曦正從大殿內出來,大家便一起張望。符晨曦看見弟子們正在外頭等著,渾不知自己剛被議論過,揮揮手,笑著打招呼。

“麟嘉。”步光示意你去吧。麟嘉便追上去,與符晨曦勾肩搭背,一副自來熟模樣,跟著他走了。

“現在出去打怪練級了?”符晨曦按捺不住心裏的興奮,雖然明天醒來以後要去找工作,但在夢裏多玩玩,也是好的。

“打什麽怪?”麟嘉哭笑不得道,“哪來這麽多怪,明天起,早晚兩次練劍,午睡後讀書……”

麟嘉向符晨曦交代入門後的日程與安排,並領著他去熟悉師門,步光遠遠地看著符晨曦,眉頭深鎖,歎了口氣。當天入夜後,青峰八山的守靜峰前,秋風下竹濤如海,沙沙湧動。

青峰自古修劍、鼎二術,掌門之下,有副掌門一名。掌門執劍,副掌門管鼎爐,長老四名,分管守靜、點蒼、絳紫、文台四峰。副掌門矮矮胖胖,滿臉橫肉,一雙眯起的眼裏帶著奸光,今日之事過後,特地前來守靜峰,與長老單符夤夜約談。

“今日徐師兄也不知想的什麽。”萬裏伏無奈道,“居然就這麽順著你的一句話,將那廝收歸門下了。”

單符一臉怪異的表情,朝副掌門萬裏伏說:“我也不知徐師兄為何會答應那符晨曦的請求,這話若早知道,我就不說了。”

“倒是不礙事。”萬裏伏說,“天劫將至,趕在這前頭,多招幾個根骨清奇,天賦異稟的徒弟,來日若能發揚光大,也算了卻一樁心願,能說不是麽?”

單符想忍著笑,卻按捺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萬裏伏歎道:“由他去吧,說多了,也是無趣。”

單符轉念一想,說:“我記得徐師兄,先前的幾個月裏,一直念叨著要找一個人,這符晨曦,莫非就是他要找的人?”

萬裏伏尋思良久,吐出三個字:“不知道。”

“今日門下不少弟子都見了他,麟嘉午後還領著,四處閑逛。隻不知徐師兄將如何待他,是授他劍術呢,還是傳他內功,過些時日,便見分曉了。”單符又說道,說畢,他忽然心念一轉,湊到萬裏伏耳畔,低聲說了數句話。萬裏伏雙眼微微一眯,點了點頭,卻已無心與單符再談。

“快下雨了,我先回了。”萬裏伏說。

單符將萬裏伏送出庭院來,萬裏伏便快步上了石梁,回自己峰頭去。

夜來,山上秋風颯颯,漸起寒意,山間更下起細雨,符晨曦剛從後山出來,正準備去食堂吃飯,卻發現迷路了。繞了半天,幸虧一名同門發現了他,說:“這不是掌門真人下頭剛入門的符師弟麽?”

符晨曦條件反射,上前握手道你好你好,弟子一臉古怪,問明來意,將他帶到食堂中去,符晨曦便拿了碗,前去打飯。碗中俱是青菜豆腐、粉絲山菌、腐皮鮮筍等混作一鍋煮的齋菜。上千名弟子十分安靜,坐在燈火輝煌的食堂內開吃,符晨曦找到自己的師兄弟們,坐到定國身旁的空位上,朝他打過招呼,餓了一天,狼吞虎咽起來。

食堂內議論聲不絕,所有人都看著符晨曦,或興奮或疑惑地聊起了有關這名不速之客的猜想。及至突然間滿堂肅靜,符晨曦抬頭,才發現步光來了。

步光一出現,便無人敢再交頭接耳,紛紛低下頭去吃飯。

“師尊沒來嗎?”符晨曦塞得滿嘴食物,見步光坐下,便問道。

“他練辟穀之道。”步光答道,“不用吃東西。”

人怎麽可能不吃東西?這不符合常理,符晨曦猜徐茂陵會不會是捧著碗,躲在練功房裏自己偷吃,不過沒問出口,吃著飯,又問:“麟嘉呢?”

“正輪他與龍雀巡山當值。”

“給他留飯?”

“不必了,有得吃的。”步光念頭一轉,有意無意地問道,“在家都吃的什麽?”

“和這兒差不多。”符晨曦咽下一大口飯,問,“有酒嗎?”

“本門規定,不可飲酒。”長桌對麵的定國答道。

符晨曦心想這修仙修得當真無趣,步光又沉聲說:“你想必也累了,快點吃,吃完回去休息,明天早點起來,莫要遲到了。”

秋夜寒涼,符晨曦有點小感冒,吃到一半,打了個噴嚏,飯粒噴得滿桌都是。同脈弟子各自扶額,一臉不忍直視,動作保持一致,紛紛坐直了身體,擋住其餘各脈好奇的目光,以免丟人。

但丟人是免不了的,敲過鍾後,符晨曦又跟隨大部隊走。“你住的地方不在這兒。”定國像哄小孩一般,指指遠處黑暗裏的後山,說,“往那邊走,去吧,乖。”

“那橋我不敢走。”符晨曦老實道。

開什麽玩笑?先前經過石梁時,便見下麵俱是雲海,夜黑風高,一步踩錯從石梁上掉下去,定會摔成肉餅,可不是鬧著玩的。步光吩咐定國將他送回去,定國隻好施展法術,手中浮起一道光球,幫符晨曦照路,領著他往後山走了。

“大師姐。”一名女弟子小聲問道,“這家夥不會亂闖吧,萬一跑下山去,明天師尊找不著人怎麽辦?”

步光答道:“石梁都不敢過,定不會亂闖,放心吧。”

夜風沙沙作響,步光待弟子們都回房睡下,巡過一圈,方離開宿樓,禦劍飛起,往主峰一旁的鎮鼎峰飛去。鎮鼎峰中央廣場上置一麵巨大的銅鼎,二更時分,正殿熄了燈,唯殿後的幾座閣樓還有昏黃燈光透出。

藏經閣中,萬裏伏正在研讀經卷,頭也不抬,說:“如何?”

步光先是朝萬裏伏行禮,再答道:“今日接觸後,隻覺像個瘋子,說話行事,瘋瘋癲癲的。”

“一樣米養百樣人。”萬裏伏說:“你平素在山上深居簡出,少見陽霄百姓,世人大多是瘋瘋傻傻,並不出奇。為何他會出現在禹陵裏,打聽出來了沒有?”

“沒有。”步光答道,“麟嘉幾次旁側敲擊,符晨曦都說他被撞到頭,記不清了。”

“姑且就算無意掉進禹陵吧!”萬裏伏籲了口氣,從案前起身,活動腰身,說,“身無一技之長,出現得莫名其妙,你師尊到底是被誰給灌了迷湯,把他當成什麽天命者?”

“時間急迫。”步光走上前,幫萬裏伏按住他的腰,答道,“師尊也許有他的考量。”

萬裏伏便借機挺腰,轉腰,腰帶被繃得發出聲響。“他還在做那個怪夢?”萬裏伏說。

步光說:“昨夜並未起來,似乎沒做了。”

萬裏伏嘲笑道:“荒唐至極,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竟然還當真了。”

步光又說:“師叔,弟子覺得此事有蹊蹺。”

“有何蹊蹺?”萬裏伏走到窗前,眯著眼看遠處主峰。

“符晨曦身無一技之長。”步光說:“居然能深入禹陵中心地帶,最後千煌寂滅陣發動時,麟嘉帶著他飛出而後失散,緊接著雷電覆蓋整個禹陵,按理說絕無可能幸免,他居然在本門禁法下活下來了,且絲毫無損,無論怎麽想,這都是極其匪夷所思之事。”

“那廝運氣好,避過了一劫而已。”萬裏伏心不在焉地答道。

步光說:“弟子在禹陵中,還看見了他留在牆上的兩行詩,他用的文字,與咱們的字有所不同,卻實在是……”

“實在是什麽?”萬裏伏又問。

步光一時竟不知如何描述那兩句話,說發人深省吧,不盡然,事實上她亦難以明白詩句個中真意,僅僅是在讀到的那一刻有種震撼感。

“誰終將聲震世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步光說。

萬裏伏一怔,皺眉道:“什麽亂七八糟的。”

步光隻是安靜站著,湧起複雜難言的情緒,這兩句題字意義似是而非,仔細咀嚼,卻又有另一重天高海闊的意思。不過萬裏伏不理解,也是意料之中,她從來就沒指望萬裏伏能理解什麽,隻是她實在難以把這句話,與那個吊兒郎當的男人聯係在一起,但符晨曦那憊懶模樣與沒點正經的言行舉止,卻又隱約有種大智若愚的感覺。

“你說怎麽處理?”萬裏伏本來並不把這人放在心上,卻被步光說得有點疑神疑鬼起來。

“我不知道。”步光淡淡道。

“徐茂陵也不能整日整日地盯著他。”萬裏伏悠然道,“步光,麻煩你替我辦一件事。”

步光的眉頭皺了起來。“我不想做。”步光說,語氣裏多了三分動搖。

“你是個聽話的孩子。”萬裏伏和藹笑道,“會去做的。”

萬裏伏抬眼,看著徐步光,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奸猾的眼珠子裏透出一絲精光。

徐步光陷入沉默之中,沒有再回答。夜來臥聽風吹雨,符晨曦住的後山馮院,乃是青峰祖師馮天尊曾經的居所之一,晚上四麵漏風,門窗一陣陣地響。

“晨曦?”步光的語氣一反常態,在門外響起。

符晨曦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步光來了,忙起身去開門,步光卻說:“晨曦,你到前山的涼亭來,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符晨曦滿頭霧水,說:“有話進來說?”

腳步聲卻已遠去,符晨曦推開門,打著嗬欠,冒雨繞過後院,沿著小路走進黑暗裏。步光不知去往何處,涼亭內空無一人。

“大師姐?!”符晨曦四處張望,疑惑已到頂點,沒人啊?難不成又是做夢?在夢裏做夢?

倏然間,一柄利劍直接插進了符晨曦背後,從他胸膛透出,刺穿他身體的刹那,那一劍極其精準地貫穿了他的心髒。符晨曦隻覺眼前一黑,一口氣無論如何提不起來,被阻在左胸處。

他艱難地別過頭去,後頸卻又是一把匕首插了進來,固定住他的脖子,以免他看見背後所發生的事。鮮血唰一聲噴出,周圍卻縈繞著閃爍寒冰的道術,一丈方圓中形成了無形的結界,雨水濺入,形成雪花飄揚。符晨曦不住抽搐,知覺距離自己遠去,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全身仿佛被拽進了一個冰窟裏,意識就此徹底抽離。

“對不起,符師弟。”步光冷淡的聲音道,“你是個變數。”

話音落,一道閃電貫穿了符晨曦全身,連皮帶肉帶骨骼,將他被凍得僵直的身軀徹底粉碎,化作無數冰晶,隨著一陣風,就此散入了山穀。

(四)

符晨曦又是一聲大吼,在黑暗裏醒了。

“搞什麽……”符晨曦疲憊地說,“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怎麽突然變噩夢了?”

他看了眼床頭櫃上的鬧鍾——淩晨四點,反正已經被炒魷魚了……接著睡吧。

符晨曦起來喝了幾口水,摸摸自己額頭,好像淋雨發燒了,隻得又翻箱倒櫃地找藥吃,吞下感冒藥後,再次倒回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脖後,背後一陣陣地疼。

青峰派狂風凜冽,夜來風雨滿山樓。

步光一劍捅死符晨曦後,走向後山,躬身在石梁上抹了些許泥,做出有人不慎滑步摔下橫梁的痕跡,再轉身用樹葉將劍與匕首擦幹,歸鞘,回房睡下。

翌日敲鍾時,弟子們紛紛起身晨課,各自打著嗬欠,步光來到校場上督晨,吩咐麟嘉去叫符晨曦起床。“你去帶符師弟過來。”步光麵若止水,吩咐道,“晨課不可荒廢了。”

麟嘉接令而去,步光便沉著冷靜地開始盤算,得知符晨曦失蹤後,該如何反應,徐茂陵問起時,又該如何反應;屆時該怎麽發現石梁上滑步的證據,再下深穀去找……

“他得了風寒。”麟嘉回報道,“還躺著呢,說馬上就來。”

步光:“?”步光一時有點走神,沒聽清楚,詫異地看著麟嘉,麟嘉又重複了一次。

“他得了風寒。”麟嘉說,“要不大師姐過去看看?”

步光腦子裏頓時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愣是沒明白麟嘉的意思。步光極少在同門麵前露出這種奇怪的表情,乃至連麟嘉也有點悚。

“你方才說什麽?”步光長這麽大,第一次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他得了風寒。”麟嘉一字一句地說:“大師姐?”

步光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從心底生出一股奇異的恐懼感。

“大師姐,你沒事吧。”麟嘉不由得擔心了起來,“咱們一起去看他?”

步光隻覺得自己全身都不大聽使喚,剛轉過身,便看見符晨曦裹著袍子,不住打噴嚏,從校場邊上走來。

步光:“……”符晨曦過橫梁時,險些滑了一跤摔下山去,頗有點戰戰兢兢

,臉色也不大好看。

步光的臉色更難看,兩人相對無言,符晨曦有點不知所措地說:“那個……師姐,大家,早啊。”

眾人以奇怪的目光看著步光與符晨曦,步光下意識地“哦”了聲,腦子已徹底亂了。

“昨晚上做了個奇怪的夢。”符晨曦朝步光說,“醒來居然在外頭。”說著還吸溜了下鼻涕,又道,“被風吹得著涼了。”

“你……”步光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退了半步,在那眾目睽睽之下,隻好答道:“保重身體。”

符晨曦來到練功台上,弟子們動作整齊劃一,心隨劍走,練習青峰九劍。諸脈首徒穿行隊中,指點同門招式。符晨曦拖著鼻涕,站到本脈隊伍末尾,提著劍依樣畫葫蘆,前頭的人怎麽出招,自己也跟著怎麽出招。

青峰自中古大禹創“俠”派伊始,傳下三百六十劍,內修鼎爐,外練劍氣,獨步天下,三界分離後,馮天尊於青峰山創派,整合劍法,融匯百家之式。化繁為簡,分別為劍式總綱與乾、坤、震、離、兌、澤、巽、坎、艮,共計九劍。這九劍便是入門武學,亦是門派中所有劍招的基石。

九劍一化三,三再化九,千變萬化,不離其宗。入門弟子須得劍、鼎兼修,以劍招、步法引動全身內力,周天輪轉,吐納天地靈氣,歸於丹田,天人合一,再馭使靈力在經脈中流動,進行釋放,完成基本的修煉過程。

換句話說,修習基本功,便須得由師尊先行解釋青峰九劍,一一說通,內功心法搭配劍式,才是正常路數。然而符晨曦剛入門,哪裏知道這些?隻跟著一眾弟子,如跳廣場舞一般邯鄲學步,現學現賣,偶爾還會節奏混亂,同手同腳,混在大陣之中,隻令人覺得說不出的別扭。

徐茂陵與副掌門萬裏伏,四位長老站在殿前高處,眾人目光一時全部停留在最左邊隊伍裏末尾的符晨曦身上。符晨曦邊練劍邊吸鼻涕,時不時還自創幾下招式,來招白鶴亮翅。萬裏伏先是看了符晨曦半天,再看步光。步光卻目光渙散,一副疑神疑鬼的表情。

萬裏伏咳了聲,說:“掌門師兄,貴脈似乎收了個了不得的關門弟子呐。”

數名長老神情古怪,忍笑忍得十分艱難,徐茂陵卻似在沉吟,始終不說話。片刻後,他緩慢踱下殿前台階,沿著弟子練劍的隊伍走去,青峰一眾人等忍不住回頭看,見他走到方陣角落。

符晨曦跟著前頭的弟子學動作,徐茂陵卻來到了他的麵前。

“鼻涕擦一下。”徐茂陵吩咐道,“練完劍後,到我書房裏來。”說畢徐茂陵獨自離開了殿前廣場,步光走上前來,遞給他一張手帕,莫測高深地打量了他一眼。

符晨曦揩鼻涕的聲音十分響亮,震撼全場。

步光:“……”

符晨曦貼心地把手帕折好,盡量包起來,雙手恭敬奉還步光。步光一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臉色極其古怪,表情**地走了。

午後又下起雨來,屋簷不停地朝下滴著水,符晨曦來到書房時,見徐茂陵正朝一個青銅鼎裏自言自語,似乎在說著什麽。符晨曦敲敲門,徐茂陵便以一個法術罩住那青銅鼎。

“先吃點東西。”徐茂陵指指桌上,說,“先前聽麟嘉說,早午飯都不見你,病了?”

桌上擺著點心,符晨曦心道果然躲在房間裏偷吃,便說了聲“謝謝師尊”,也不客氣,坐下大吃起來。食畢徐茂陵為他把過脈,得知他受了風寒,便取出藥匣,賜他一丸藥,遞到他麵前,認真嚴肅地注視著他。

符晨曦看到徐茂陵拈著藥丸的表情,登時想起了傳說中的“含笑半步癲”……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麽?”

“讓你吃,你就吃。”徐茂陵微笑道,“師父還能毒死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符晨曦總感覺昨夜似乎被什麽人殺了,否則怎麽醒了?但在青峰派裏,經過數日觀察後,他發現一眾弟子都對自己抱著若有若無的懷疑與警惕。

反而是徐茂陵,尋常雖不常見麵,一到相對時,眼神裏卻有少許溫暖之意。

況且徐茂陵要搞死自己,也用不著下毒。符晨曦便就著溫水送服,服下之後,腹部漸暖,隻覺一股熱氣沿著四肢百骸流動,散發出來,寒意也隨之一掃而空。

“師尊。”符晨曦一時間有點熱淚盈眶,問,“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徐茂陵注視符晨曦,眼中帶著複雜的神色,符晨曦見過這眼神,通常出現在有些人對某些東西充滿了渴望的時候……眼淚還沒溢出,符晨曦登時有種背後發涼的感覺,同時帶著感動與恐懼兩種情緒,心想莫非這大叔想拿自己做什麽?拿我煉藥?煉藥還好,別像什麽耽美小說裏抓我去雙修就行……徐茂陵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似乎想歎氣,卻很好地控製住了自己。

“實不相瞞,為師在這一個月裏,常常夢見你。”徐茂陵說。

符晨曦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隻覺得這畫風似乎有點不太對,心驚膽戰地問道:“夢夢夢、夢見我?夢見我什麽?”

徐茂陵答道:“青峰有一劫數,即將來到,隻有你能救門派。”

符晨曦一顆心跳到嗓子眼,又回位了,嗯,這是個不錯的解釋,這麽說畫風就對了,否則也對不起這等禮遇;但仔細一想,不對!這也大有蹊蹺吧!

符晨曦說:“在夢裏見到我救門派了?”

徐茂陵搖搖頭,符晨曦一臉莫名其妙,然而徐茂陵伸出無名指,在杯中蘸了些許茶水,於桌上畫了個圖案。看似太極圖,陰陽旋轉方向卻完全相反。

符晨曦越看越疑惑,不知徐茂陵打什麽啞謎,事實上從在青峰派中醒來的那一刻起,符晨曦就充滿了各種疑問,隻是問誰誰都不說。

符晨曦看桌上的太極圖,再看徐茂陵的雙眼,疑惑更甚。

“這又是什麽?”符晨曦一臉懵逼,左看右看。

“把你的衣服脫了。”徐茂陵說。符晨曦站起來,一臉防備地看著徐茂陵。

徐茂陵眉頭微蹙:“步光帶你回來時,為師已親自看過了。”

符晨曦下巴掉地,隻得硬著頭皮,解開外袍,轉過身,背對徐茂陵,稍稍彎腰。

“褲子不用脫!”徐茂陵扶額。

(五)

符晨曦打著赤膊,隻穿一條襯褲。徐茂陵抬手,法力令一麵鏡子飛過來,懸浮在空中,示意他走到兩麵鏡子中間。

這一次符晨曦看清楚了,自己的背後有一個圖案,正是徐茂陵在桌上畫的太極圖!這圖案非常淺,與皮膚色澤幾乎無異,隻是顏色的深淺問題,不認真看,根本注意不到!

“這是什麽?”符晨曦馬上伸手去摸,無奈那個尺許方圓的太極位於背上正中央,手臂結構根本無法觸及。

徐茂陵見他摸來摸去,也不解釋,又說:“夢中,為師麵對青峰的一場浩劫,抬頭望天頂之時,雲霧散盡,現出陽光,金光縱橫交錯,最終出現的,就是這個圖案。”

“這這這……”符晨曦無論如何沒法相信,說:“不對吧,可我隻是……”

“隻是什麽?”徐茂陵注視符晨曦雙眼,期待著他的回答。

“沒什麽。”符晨曦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徐茂陵又是劍指一劃,衣袍自動裹上符晨曦身體。符晨曦說:“師尊,你這一定是認錯人了,你看我半點本事沒有,既不會用劍,又不會法術,怎麽可能幫得了你,抵禦什麽浩劫?”

“那你怎麽解釋你身上的圖案?”徐茂陵說。

“這個太極嘛,是這樣的……”符晨曦說。

“這不是太極。”徐茂陵打斷道,以手指又畫了個太極圖,說:“這才是太極。”

符晨曦看了半天,愣是沒看出兩個圖案的區別,答道:“反正不管它是什麽,其實這是一個胎記,胎記!從我一出世就有了。我要真的是什麽天命者,會像現在這樣,什麽都不會麽?”

“不會劍法,不會法術,你都可以學。”徐茂陵起身,說,“你要學什麽,我都能教你。”

“再怎麽填鴨速成培訓,我也不可能學到幫你去抵抗什麽浩劫啊!”符晨曦抓狂道,“師尊,你真的認錯人了,我還是……”符晨曦下意識起身,心想還是跑路算了,難怪這掌門待自己如此親切,原來是找他幫忙!

符晨曦一隻腳剛踏出書房,徐茂陵就在背後說道:“人與人的宿命如同一張網,縱橫交錯,在冥冥之中彼此牽連;人與人的相遇,也如同網與網的交錯點,新的宿命就在這交錯點中誕生。你與為師的命運既已牽連,一切都將變得不同,何必妄自菲薄?”

符晨曦眉頭微皺,心中湧起莫名的滋味,徐茂陵之言如同打開了他心中的一扇門,無數記憶閃爍,掠過心頭。

“何況,若在你的身上真有天命。”徐茂陵又說:“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注定了,你亦會參與其中,你,逃不掉。”

符晨曦微微遲疑,是這樣嗎?如果徐茂陵所言非虛,那麽他無論怎麽選擇,最後都會回到什麽“浩劫”上來。

“方才給你服下的藥,整個青峰派隻有三枚。”徐茂陵又說,“乃是祖師傳下的七返九轉丹,服下後三日內,將打通你全身的氣脈,令靈力於你六腑內六轉。配合青峰九劍,修習起來當可事半功倍。”符晨曦稍稍轉身,眼角餘光瞥見徐茂陵取出一本書。

“這是為師手抄的青峰九劍劍法。”徐茂陵示意道,“拿回去先看看,明日起,先讓步光教你打基礎,待有一定基礎後,為師再親自指點你修習。”

這是一筆交易,符晨曦心裏清楚得很,一派掌門不可能單憑“有緣”二字,就把他莫名其妙地收成關門弟子。自己雖然長得帥,卻也沒帥到有人一見之下便驚為天人,平生功法武學傾囊相授的地步。丹藥已經騙他吃下去了,再教他武學法術,到時候真有什麽“浩劫”,必然哄著他去當炮灰送死,當真老奸巨猾!接還是不接?符晨曦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

不接,跑路,他還能逼自己把吃下去的藥吐出來不成?接了的話呢?事到臨頭,再跑也不遲。

“說是這麽說。”符晨曦轉過身,朝徐茂陵認真道,“師尊,我能力有限,萬一真有什麽滅門之災……”

“量力而為就是。”徐茂陵倒是豁達,“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天地尚不能久,何況人乎?師尊不怕死,自然也不會讓你去白白送死。”

“成交!”符晨曦要的就是這句話,回身接過徐茂陵的武學秘籍,一臉堅毅與壯烈,踏出了書房。

當夜,卻是萬裏伏約了步光,在涼亭中等候。

“你沒下手?”萬裏伏道。

“我下手了!”步光焦急地答道,將整個過程重複了一次。

萬裏伏滿臉疑惑,說:“這怎麽可能?”

步光眉頭深鎖,焦躁不安,萬裏伏窺察步光臉色,實在不似謊言欺騙——要編謊也得編個正常點的,扯一件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又有什麽意義?

“是不是你自己做夢了?”萬裏伏問道。

“我這就去。”步光說,“再約他出來一次,這次您親自動手。”

萬裏伏自然不好親自去殺一個弟子,況且以他素來的心計,這事兒無論如何得讓步光動手,否則後患實多。

“再找機會吧。”萬裏伏最後說。

看萬裏伏那表情,自然是半點也不相信的,奈何步光就算多長幾張嘴,也無法解釋這匪夷所思、駭人聽聞的事。一個被她親手轟成渣的人,第二天居然還能複活,並且完好無損地出現在自己麵前?!步光看萬裏伏那語氣表情,知道為避耳目,他暫時應當不會再催促自己,總算暫且放下心頭大石,也得以鬆了口氣。

翌日日起,符晨曦聽了徐茂陵一通教誨,開始本著能學就學,騙點法術能耐當本錢的想法,開始努力修習青峰法術。奈何這本《青峰九劍》既沒法一拍就消失,而後就學會神功,也不能印記憶麵包吃進去,隻能硬著頭皮苦讀。

青峰自居俠係正統,大禹傳人,平日慣用隸書,但武功秘籍上,為了弘揚正統,所用文字俱是從鍾鼎文中化出來的金文,扭來扭去像蟲子爬,符晨曦手頭還沒有字典,讀起來猶如天書一般,當真是痛苦無比。符晨曦隻好拿著書去問同門,別的人不是拿沒時間推脫,就是讓他自己參悟,符晨曦覺得其實很多弟子也看不懂,便不怎麽勉強。

幸而步光奉命來教他,成了他最好的老師。

但這名老師,卻似乎一點也不想與符晨曦多相處,她先是打量了符晨曦半天,眼神閃爍,談吐也顯得心不在焉,還是符晨曦叫了好幾次,步光才回過神來。

“這個是什麽字?”符晨曦指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字,問道。

“一炁。”步光勉強解釋道,“就是‘一氣’之意,‘道生一’,指的就是生出來的這一炁。它化為天地萬物,被收納在人的體內,也就是天地間的‘靈’。符晨曦師弟,你在看哪裏?看書!”

符晨曦十分無奈,案幾不高,步光坐在側旁,身材曼妙玲瓏,符晨曦正是熱血方剛的年紀,也修不到青峰弟子這般清心寡欲,幾次努力不去偷瞥步光,奈何越是讓自己不要去看,便越忍不住。符晨曦強自按捺,拿著根碳化的樹枝,綁在一截小木棍上,權當鉛筆,在秘籍上寫注釋。步光看得嘴角抽搐,不知符晨曦為何用這自創的怪東西。

“這不是有筆嗎?”步光遞給符晨曦一支毛筆,符晨曦接過,寫了幾個字,跟鬼畫符似的。

“你還是用你自製的筆吧。”步光一手扶額,不忍直視。然而看著符晨曦煞有介事地寫字,又覺仿佛確實方便,至少手腕不必懸空。

接下來的那句,符晨曦隻看懂了一個“八”字,問:“這句又是什麽意思?”

“八素轉泥丸。”步光指指自己的頭,解釋道,“先前說過的,腦子稱作‘泥丸’,泥丸中有九神,周遭又有八神,乃是‘八素’,是靈聚合成的,圍繞泥丸中的九神旋轉……”

“所以,就是成語七葷八素的由來!”符晨曦一點就通,舉一反三。

“根本沒有必然的聯係。”步光冷冷道,“不要自作聰明,當心走火入魔。”

符晨曦艱難地拉著步光,花三天時間把《青峰九劍》翻譯了一次,配合她私下教給他的內功法門,修煉了兩個周天,瞬間就有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快感!

“這就是氣?”符晨曦訝異道。深夜裏,符晨曦雙手手心綻放出藍色的微弱光芒,依稀能看見飄飛出的懸浮藍光,如同億萬星辰在掌中的小小縮影。

“七返九轉丹乃是懸圃中先天神水之精所融,湯穀中木命之氣所合,陽炎真火所熔,在大禹真鼎中以七七四十九年的光陰練就。”步光說,“這世上一共也就隻有三顆,服下去後,其中帶有的充沛靈力無法被你完全吸收,才會從手少陽三焦處泄出。簡直是暴殄天物。”

符晨曦當即雙手一合,將這小小的“靈”攏在掌中,眼觀鼻,鼻觀心,驅使這充沛的靈在體內周天輪轉。“青峰派裏有雙修的法術嗎?”符晨曦睜開眼,又問。

短暫的沉默後,符晨曦迎來了自從進青峰後的第一掌,整個人在步光的掌勁之下,如同陀螺般旋了個圈,最終一頭撲在案幾上,撲得滿臉墨。

(六)

“我隻是以前在十五塊錢一斤的地攤書上看過!好奇一問而已!沒有別的意思啊!”符晨曦慘叫道,“別這麽激動行嗎?”步光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化作一陣風,消失了。

符晨曦滿臉墨,無聊地閉上雙眼,繼續修煉。這一夜,他竟然沒有半點倦意,體內之靈如同浩浩蕩蕩的大江與河流,衝刷過他的每一寸經脈,歸於他的丹田之海。在那浩瀚的真氣海洋之中,仿佛有一團柔和的光,從內丹田中往外一點點地擴散,猶如罩殼,在他身周流動。

“這是‘外炁’。”

翌日,步光在空曠的平台上指點符晨曦,眉頭微蹙,解釋道:“萬物有陰陽,人也有,‘炁’,分為內炁與外炁,內炁為陰,也就是筋脈裏的靈氣。外炁為陽,則是現在你身周流動的氣。這層氣能形成罩殼,保護你的肉身。”說著步光抬手,纖細手指微微做了個“折”的動作,便有一片銀杏葉飄離枝頭,緩慢飛下,落到符晨曦身周時,被這層氣罩擋開,滑落地麵。

“哇。”符晨曦驚訝道。

步光說:“修仙之人在群山大川間禦劍天地,穿梭來去,飛花摘葉,移山填海,召喚五靈,用的俱是氣。你現在的氣非常弱,隻要我……”

話音未落,步光突然出劍,符晨曦條件反射般地後退,提防,然而步光那一劍根本不容自己閃避,護身氣罩如紙一般,頃刻間支離破碎,劍鋒已到喉前。

符晨曦下意識地舉起雙手,步光收起劍,續道:“隻要我有心殺你,靠這點氣,是……是……”

“是什麽?”符晨曦好奇道。

步光想到那天夜裏,實在摸不清符晨曦究竟知不知道背後捅他的人是自己,究竟是在拿她尋開心,還是真以為做了個夢?可她明明把符晨曦殺死了啊!還用了法術,死得不能再死了!麵前的這人究竟是誰?!“是……嗯……是擋不住的,練吧。”步光勉強答道。

“怎麽練?”符晨曦第一次學習駕馭這神奇的力量,不用步光提醒,自己也打算好好學它。

“氣走周天,馭靈為先,吐納浩海,天人合一。”步光示意符晨曦再練練,符晨曦就在銀杏樹下坐了下來,盤膝打坐,開始吸納天地間的“靈”。

符晨曦入定之後便意識搖蕩,飄來晃去,如同散向四麵八方的靈魂觸角,嚐試著觸碰這巨大的天地母體。

“……他學得挺快啊。”樹後,幾名弟子遠遠地偷看,麟嘉自從見到符晨曦那一刻起,便對這人充滿了好奇。

“我覺得他隻是睡著了吧。”龍雀懷疑地說。

“沒有。”麟嘉說,“你看他呼吸均勻,已經在練氣了。”

“起來活動。”步光說。

符晨曦剛站起身,步光卻驟然出掌,符晨曦忙抬手格擋,兩人你來我往,胡亂拆了幾招。符晨曦想起這應當就是正式入門後,青峰弟子練的那套劍法。隻不過步光化劍為掌,再將招式簡化過,變得簡明易記。

步光先是快速打了一次,再緩慢地打第二次掌法。符晨曦當即凝神記憶,跟著步光,左掌收於腰,右掌抬,朝前虛按,踏步,側步,轉身,收掌,緊接著兩式連環掌出……

“把你的氣釋放出來。”步光身材窈窕,一身青峰製式弟子服裹得身材筆挺,英姿颯爽,全神貫注,視線隨掌而走,上下翻飛。符晨曦便亦步亦趨,跟隨步光。兩名青峰弟子在落葉翻飛的金黃色銀杏林中打同一套掌。符晨曦初得這層體外氣場,忍不住刻意賣弄釋放,激得落葉上下翻飛。麟嘉與龍雀躲在樹後,睜大雙眼,望向兩人。

“大師姐好帥!”龍雀讚道。

麟嘉讚同道:“要是偶爾也能笑一笑就好了。”

符晨曦心裏湧起的也是同一個念頭,凝神注視步光時,不得不承認,這女孩真的很美,底下這麽多師弟妹,全部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且據他觀察,從來沒人敢與她亂開玩笑。

“會了?”步光問。

“會了。”符晨曦點頭道。

“勤練。”步光又說:“別忘了。”

步光轉身離開,符晨曦卻散發出氣勁,震蕩銀杏林,刷一下漫天黃葉飄零,步光秀眉微蹙,轉頭看了符晨曦一眼,眼中帶有責備之意。符晨曦卻笑了起來,夕陽的光線從林外照進來,形成一條條的光束,照在落葉間與步光的身上,當真是美極了。

日落西山,光線漸黯下去,徐茂陵在廳內喝著茶,步光在一旁伺候。

“進境如何?”徐茂陵撇了下茶碗上飄著的幾縷天華毛尖,隨口問道。

“吃了七返九轉丹,幾乎可以用‘神速’來形容。”步光說,“雖根骨上佳,但悟性極差,或者說心不在焉,根本沒往那方麵學。”

徐茂陵說:“這也是迫不得已之策。”

步光欲言又止,似乎想替本門上下,所有弟子問出那個問題——這家夥真的是天命者?不像啊。

“平日裏也不必太盯著他。”徐茂陵說,“全憑機緣吧。”

步光答道:“可是……”

“可是什麽?”徐茂陵說。

“時間不多了。”步光提醒道。

往年天劫大多降臨於一元複始,萬象更新之時,隻怕這一次也是一樣,眼下已是十月中旬,距離他們猜測的大限之時,還有不到三個月。

“你說按符晨曦的速度,”徐茂陵慢條斯理地說,“學到開春,與你的修為相較如何?能練到你這水平不?”

“隻怕……有所不能。”步光答道。

“練到麟嘉的水平呢?”徐茂陵又問。

步光不說話了,隻搖了搖頭。

徐茂陵將茶盞輕輕放回桌上,答道:“那不就是了?你期待他能做什麽?”

步光隻得點頭,心想那你又期待他能做什麽?這實在是一件令人非常矛盾的事,不僅是她充滿了疑惑,門派中所有弟子與長老也都同樣充滿了疑惑,這種疑惑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符晨曦身上。而步光心中,則始終梗著那件事,可以說青峰現在最疑神疑鬼的人就是她了。

“步光?”徐茂陵的聲音將步光拉回現實,步光正襟,點點頭,並未聽進徐茂陵之言。

以萬裏伏為人,不會放棄刺殺符晨曦的打算,而撫養自己的師尊徐茂陵,最終亦逃不過粉身碎骨的下場……步光挪開目光,不敢與徐茂陵對視,生怕被他看出自己內心最深處的不安與恐懼。

(七)

朝菌夕死,如何知晦朔?蟪蛄冬歿,如何見春風?老子曾說:“天長地久,天地尚不能久,何況人乎?”人的壽命,總有窮盡之時,仙人也是人,不過是較之蜉蝣井蛙,更高一層的生命罷了。

每當步光看見青峰山上楓葉凋零,一年即將再次過去時,總會想,修仙問道,修的哪門子的行,問的又是什麽道呢?青峰總綱有言,道乃萬物之初,萬法之末。大禹傳予遊俠之道,乃是以劍問道,以鼎修行。隻是不知道被青峰上下奉作劍神的遠古英雄,若活在今天,是否也要懼畏萬裏蒼穹之上,眾神為仙族設下的永世枷鎖——天雷之劫?

數千年前,九霄中第一個遭遇雷劫之人,乃是另一個名喚森羅的門派掌門“呂嶽”,傳說他的力量已可載入青史,在麵對天輪降下的萬頃狂雷之時,奮然抵抗,令方圓百裏山川盡毀,法力的爆破造就一個巨大的湖泊,迄今仍在。

九霄二十一派中,已有數千年未曾出過這種強者了,哪怕是師尊徐茂陵,也承認自己遠遠比不上呂嶽。所以他唯死一途而已,符晨曦那吊兒郎當的家夥,又怎麽可能救得了師尊?

步光穿過樹林,踩碎了滿地的楓葉,聽見弟子們正在議論符晨曦,不禁皺起了眉頭。

“……他能替掌門抵抗雷劫?”

“說不定呐,掌門修煉了什麽邪術,將他選作替身……”

“在說什麽?”步光從樹後轉出,兩名青峰弟子忙打了個哈哈,一臉緊張地走了。

若非對徐茂陵如此了解,步光當真以為他在修煉什麽邪術,要麽舍棄自己肉身,移魂到符晨曦身上,要麽就讓符晨曦充當替身,送去被雷劈死。但青峰絕無這等旁門左道,莫說青峰,九霄二十一派中,也無人能參透生死秘境,創下這等駭人聽聞的法術。

何況她更清楚徐茂陵的脾性,他不可能這麽做,他要堂堂正正,對抗即將到來的天劫,拿符晨曦當替死鬼?隻怕這位心高氣傲的師尊,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屑為之。

他反複叮囑自己照顧好符晨曦,這已經超出了責任的範疇,演變為所有人無法遏製的好奇心,連步光自己想著想著,也忍不住想去看看那吊兒郎當的家夥在說什麽。

正如麟嘉所言,符晨曦也許正背著大家正在修煉什麽蓋世神功,在最後關頭挺身而出,迎著天雷萬丈,救下師尊,也是很有可能的。

青峰弟子們白天也看,夜晚也看,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監視網絡,符晨曦走到哪兒便被看到哪兒,就連晚上睡覺時,也有人踮著腳趴在窗戶上朝裏頭偷瞥。當然,他尚不知道自己將會遭遇的是什麽。這幾天裏,他充分發揮出了探索精神,像隻放養的猴子般滿山亂走,反正也沒人敢管他。步光找了半天,最後發現符晨曦在大殿後頭的一個池子邊喂一隻三千年的巨龜。

“好無聊啊——”符晨曦靠在走廊裏,懶洋洋地曬太陽,側頭時突然發現步光不知何時來了,站在老遠處,一臉疑惑茫然地看著他。

步光:“……”

“起來練功吧。”步光還是第一次見敢在她麵前叫無聊的弟子,奈何這廝與尋常弟子不一般,隻得耐著性子,哄著他去練功。

“不想練——”符晨曦說,“秋天,想睡覺。”

春困秋乏,冬眠夏盹——符晨曦最初接觸到法術時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但新鮮勁一過,惰性就又開始蠢蠢欲動,反正時間多的是,又有秘籍又有好師父,慢慢練也不遲。

“一起睡?”符晨曦拍拍座椅旁的空位。步光很想拿個夾子,把符晨曦的嘴巴夾住。

“勤能補拙。”步光耐心地說,“不練功,怎麽能有進境?”

符晨曦詫異道:“我很笨嗎?”

步光無言以對,片刻後說:“你想怎麽樣吧?”

“要寓教於樂。”符晨曦說,“大師姐,不如你教我禦劍,咱們下山去,到紅塵中修煉吧,一生相伴,看盡繁華世間,神仙俠侶,行俠仗義,隻羨鴛鴦不……”

符晨曦還沒說完,眼前步光的鞋底突然變大,直接踩在了他的臉上,世界頓時一片黑暗。

這日中午,食堂中,弟子們正在吃飯,步光還沒來。

麟嘉朝符晨曦說:“你快把大師姐氣瘋了,你知道嗎?咱們門派裏沒人敢這麽和她說話。”

桌對麵的龍雀目光從符晨曦還殘留著鞋印的臉上,挪到他與麟嘉的背後。

步光俏臉含威,出現在兩人身後。

符晨曦哈哈道:“我知道!大師姐真美啊,生氣的時候尤其美,臉還會變紅,簡直充滿嬌羞,我就是喜歡看她生氣的模——”

背後一記掌切,符晨曦腦袋被揍得撲在碗裏,湯水四濺。食堂內,弟子們哄堂大笑。

午後,符晨曦在院裏探頭探腦。

“是晨曦嗎?”徐茂陵正在聽步光匯報日常事務,便吩咐符晨曦進來。

“什麽事?”徐茂陵問道。

“大師姐打我。”符晨曦刻意留著臉上鞋印與一身的湯湯水水,跑來朝徐茂陵告狀了。

“你……”步光險些就按捺不住,等到這時候,她才動手教訓符晨曦,已經是很能忍了。

“步光。”徐茂陵一張臉沉了下來,說,“為師怎麽吩咐你的?”

步光隻得忍氣吞聲答是,符晨曦頗有得意神色,殊不知徐茂陵的“吩咐”,卻並非對他有多少偏愛,隻是先前步光來時被教訓了一頓,讓她少動嗔念,凡事看開而已,犯不著和個傻子置氣,沒的落人口實。

“擦一擦吧。”徐茂陵親手遞給符晨曦濕布,又說,“有什麽事,你就提。”

符晨曦說:“我想學禦劍,師姐不教。”

步光已經完全看穿這家夥根本不是誠心修煉,隻是想學點本事,好禦劍下山去賣弄,順便靠一張俊臉拐個把女弟子跟著他私奔!她朝徐茂陵說:“師尊,他隻是想到別的峰頭去玩而已。”

“你要打好基礎,才能學禦劍。”徐茂陵朝符晨曦說:“你師姐不是不教你,隻是凡事都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符晨曦盤算著要不要滾一下地板來說服徐茂陵,孰料徐茂陵卻說:“師尊教你,權當先練練,也是未嚐不可。”

“師尊。”步光欲提醒徐茂陵,萬一符晨曦學會,說不定哪天趁著夜裏就跑了。

“無妨。”徐茂陵擺手道:“為師也正想活動活動。”

劫難臨頭,大限將至,為免引起不必要的議論與猜測,徐茂陵最近很少在弟子們麵前露麵。事實上十年前他就幾乎不親授弟子了,大多時候都由步光代為點撥,唯獨麟嘉,三不五時還能得到徐茂陵隻言片語的指點。符晨曦來到廣場上,徐茂陵說:“先用你的氣,把劍懸浮在空中。”

符晨曦試著用氣把劍托得離地,與腰平齊,徐茂陵又說:“低一點,低一點。”

“低一點……”

“好了,站上去,用氣凝為一個屏障,分一點氣給你自己,不要把全部的重量都承在劍上,站穩了。”徐茂陵和顏悅色地扶著符晨曦,讓他在劍上勉勉強強站著。符晨曦既要全神貫注,用氣來托住自己和那把鋒銳的劍,又要聽徐茂陵解釋,如何調動周圍的靈,在劍尾旋轉,辟開天地靈氣,推動自己前進。

“好了,飛吧。”徐茂陵解釋完,推了符晨曦一把。

“師尊等等——!”符晨曦慌忙大喊道,然而徐茂陵內力充沛,隻是稍稍一推,符晨曦便如離弦之箭一般直射出去!

“等等啊!這是教自行車嗎?!”符晨曦慘叫道,不禁想起了小時候父親教自己學自行車時,摔得他鼻青臉腫的慘狀。

(八)

果不其然,沒飛出一丈遠,他便一個把握不住平衡,摔了下來。

然而徐茂陵袍袖一拂,氣勁臨空射來,托住符晨曦,把他送回劍上,符晨曦又跌跌撞撞地禦劍往前飛,最後滿頭大汗,朝徐茂陵喊道:“師尊!我不玩了!今天先這樣吧!”

“都教給你了。”徐茂陵完全沒有因材施教的覺悟,還是那般溫文儒雅地說,“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下去以後多練練。”

符晨曦下來以後決定換個東西禦,禦劍實在太危險了,細細一把,隨時讓人提心吊膽,生怕腳一滑,隨時切到重要部位。既然世間萬物都可禦,為什麽不換個別的東西禦呢?

符晨曦先是嚐試了禦椅子,禦桌子,效果都不甚理想,接著舉一反三,觸類旁通,騎在掃帚上似乎也可以用“禦”的方式來指揮它動起來,隻是胯間很容易受傷。

接下來則是床與被子,被子看上去是一塊平整的布,卻不像飛毯一般,它承受不住人的重量,踩上去會中凹邊翹,飛起來時則變成一個包袱,隻露出個腦袋像個燒賣,場麵實在太不高雅了。

禦床的話似乎也勉強可以,隻是太重了,耗氣耗得很厲害,而且駕著一張床出去和人打架,也實在有失風範,不像來踢館,反而像自帶床笫,前來求**的。

麟嘉來找符晨曦的時候,符晨曦正在拆一塊門板。

聽完符晨曦的描述之後,麟嘉已不知道該用什麽語言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覺得怎麽樣?”符晨曦問道。

麟嘉一手扶額,說:“千萬別讓師姐知道了。”

符晨曦說:“我隻是想在幾個峰之間逛逛,順便下山走走,禦劍實在太危險了。”

麟嘉說:“其實以前有人發生過你擔心的事,但那是學藝不精,初學時大家用的都是木劍。”

符晨曦一凜,暗道自己怎麽沒想到?確實輕便又安全,不過還是怕腳滑,被木劍捅一下也夠受的了。符晨曦問:“你練禦劍練了幾年?”

麟嘉答道:“十二年呢,八歲就開始練了,你進青峰前從來沒用過劍,沒等它成為你命中的夥伴,就想禦它,它當然不聽你的話。”

符晨曦聽麟嘉解釋後才知道,禦劍難就難在掌握劍與人的合一之道上,換句話說,選擇劍作為飛行工具不是沒有原因的,把氣修煉到虛境後,甚至不必任何工具也能飛起來。

但劍對於青峰的每個人來說,都有著特殊的意義。劍俠劍俠,無劍何以稱“俠”?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它更是一種精神寄托。至於符晨曦是否要當“門俠”或“床俠”,那就人各有其誌了。

符晨曦聽了半天,又回到了出發點,還是沒有解決下山的問題。

“如果不行的話。”麟嘉靈機一動,說,“你可以收服幾隻會飛的靈獸,或者找些法寶。”

“先試試看靈獸吧。”符晨曦說:“山上有嗎?”

麟嘉答道:“師尊豢養了一隻,可以帶你去看看,了解一下。”

符晨曦被麟嘉帶到主峰的後欄外,看到靈獸的時候刹那間就震驚了。

後欄裏頭,養了一隻懸浮在空中的風鰩,那風鰩長得像極了一種海裏的怪魚蝠鱝,雙翅舒展時有一丈來寬,乃是東海鰩魚與離鳥雜交而成的靈獸,常成群

結隊在海麵飛翔。

聽到麟嘉與符晨曦的對話聲時,風鰩登時不安分地動了起來。

麟嘉慢慢地靠近它,取出一個哨子,吹了幾下,風鰩便慢慢地安靜下來。

麟嘉解釋道:“這就是師尊的坐騎,雖然平素他很少用。”

“這怎麽飛?”符晨曦打量這龐大的靈獸,說,“違背物理學原理啊。”

“物理學是什麽?”麟嘉莫名其妙問道,符晨曦忙擺手示意那是幻聽,麟嘉解釋道:“它靠尾羽和翅膀上的羽毛來滑翔,能借助風的力量。”

“這東西哪兒有?”符晨曦心道收個這種靈獸也挺拉風的。

“東海。”麟嘉說,“不過輕易見不著它。”

“凶嗎?”符晨曦問。

“很凶,收服後稍微好些,要用這種珊瑚做的哨子來安撫它。”麟嘉解釋道,“收服靈獸,需要由你親手打敗,再讓它心悅誠服地歸順於你。”

“算了。”符晨曦一聽就馬上說,“去看看法寶。”法寶稍微好點,看上哪個,朝徐茂陵討就行了。

於是麟嘉又帶符晨曦到藏寶閣裏去,大大小小的匣子上貼滿了符紙,麟嘉說:“本門有一學問,就是‘煉器’之術,大夥兒出師前都會試著煉點法寶。”

所有的匣子都在震。裏頭仿佛關著什麽不得了的東西,隨時會衝出來把符晨曦撕成碎片。

“這些法寶……”符晨曦本想借一個來試試,但看這情形,萬一駕馭不住,鼻青臉腫還是輕的,萬一害自己小命不保就麻煩了,當即改口道:“在我修為還沒到之前,還是先不要打開它了。”

“法寶也是一樣,需要你與它取得人與‘器’的共鳴,才會認主。”麟嘉無奈攤手。

符晨曦連禦劍都禦不上,隻有被靈獸收服的份,至於法寶,那更不用想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但我可以自己做法寶,對不對?”符晨曦說,“我這就去藏經閣,先找點書看,自學一番。”

麟嘉:“……”

從入門的第十二天開始,符晨曦認為練劍太機械無聊,打坐太枯燥,又找到了新的興趣點所在。比起修仙武學,明顯世界逸聞與法寶神器更令符晨曦感興趣。世界逸聞新鮮刺激,法寶則符合了人之好逸惡勞之心,修行這麽辛苦,拿把神器大殺四方,不用打坐練功,豈不快哉?

符晨曦先是找來青峰中,介紹這“九霄”世界風土人情的藏書,又時不時問麟嘉,磕磕碰碰了解了些。方知九霄乃是一塊宏大遼闊的大陸,堪比自己所在的那個世界中的亞歐大陸。這大陸又被遠古仙人們分為九個區域,以“霄”來劃分。

除卻青峰所在的蒼霄之外,其他各霄,還有眾多修仙門派與瑰麗奇觀。風土人情與曆史讀得他頭昏腦漲,符晨曦又攛掇麟嘉幫自己找了本有注釋的《器經》與一本由“燎原派”集結成書的《神兵譜》,並對著天字級的法寶流了不少口水。天玄地黃,九霄中排得上號的法寶共分四級,其中天字級乃是傳說中的神兵,甚至就連像徐茂陵這等一派執掌,也難有機緣一見。

其中天字級裏最了不得的寶物名喚“山河社稷圖”,執有者不明,接下來一連數頁俱是“未知”“未知”,直到七頁後,才出現第一件有正式記載的神兵·軒轅,傳說乃是黃帝練就的強大法寶。

關於這件法寶的描述似是而非,隻提及它能分散為六個部件,亦可重新組合,每個部件分離後也擁有自己獨特的作用。玄黃戟、山海鞭、洪荒劍、天樞弓、陰陽胄、乾坤輿。

“居然記載了下落!”符晨曦看到軒轅神兵裏,有一個部件名喚軒轅·天樞,乃是一把弓,歸屬地是“魭霄木甲行會總部”,心道寫這麽清楚,就不怕被搶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個叫木甲行會的,真是藝高人膽大。

“在看什麽?”步光來了,符晨曦正想把書收起來,不過心想被看見了也無妨,便索性朝她大方出示。步光視線落在天樞弓那一頁時,短暫地停頓了一會兒,表情變得有點複雜。

“怎麽突然看起這個?”步光問:“今天還練劍嗎?”

“隨便看看。”符晨曦答道:“活到老,學到老嘛,現在練,馬上練。”

符晨曦起身,裝模作樣地練了幾下劍,請步光指點,步光今天卻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符晨曦知道她不苟言笑,內心卻對師弟妹們十分負責,便也不去逗她。片刻後步光歎了口氣,似乎對符晨曦略有失望,說:“有進步,不錯。”

“是師尊讓你這麽說的吧。”符晨曦嘴角抽搐。

步光擺擺手,說:“你若不想練劍,想學煉器,也是可以的,需要什麽東西,提出來就是。”

“真的嗎?”符晨曦說:“那我要一副中空的翅骨,要這樣的。”

步光側頭看符晨曦在地上畫出一個滑翔的三角機骨架,皺眉道:“這是什麽?”

“做法寶用的。”符晨曦答道:“幫我弄到就送你個東西。”

步光皺起眉毛,符晨曦總是神神秘秘的,身上寫滿了未知,但就連萬裏伏也讓她盡量滿足這個“天命者”,看他到底能折騰出什麽來。萬一是抵禦天劫的法寶呢?

“對了,有繩子嗎?”符晨曦說:“最好是什麽捆妖繩之類的。”

步光:“?”

(九)

當天傍晚,符晨曦借來了麟嘉的珊瑚哨,躡手躡腳來到後院裏,吹響珊瑚哨。風鰩正警惕看著符晨曦,然則哨聲一響起,風鰩便漸漸地安靜下來。

接著,符晨曦迅速地抖開了從步光處借來的另一件法寶捆妖繩,瞬間把風鰩五花大綁。

風鰩:“……”

“一會兒就好。”符晨曦叼著哨子,含糊地說,趁大夥兒吃晚飯的時間,火速動手,開始拔風鰩的羽毛。當夜,符晨曦是最後一個到飯堂的,兩千名弟子都吃完回去睡覺了,步光還在等他。長桌盡頭擺著兩碗給他備好的飯菜,一盞燈從頭頂落下,映著步光溫潤的麵容。

符晨曦匆匆趕來,忙告罪,見步光給他留了熱飯,十分意外。

“上哪兒去了?”步光問。

符晨曦嘿嘿一笑,沒有回答,吃過一抹嘴,步光又押著他去洗碗,各洗各的碗筷,前幾天都是麟嘉幫他洗的,哪有弟子吃完敢把碗一推就走?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符晨曦依舊是那笑嘻嘻的模樣。

步光一怔,說:“克己複禮,人之常情。師尊囑咐我們多照顧你。”

符晨曦說:“若沒有師尊吩咐,你也會一樣的吧?”

步光心道怎麽會一樣?!其實她很想在符晨曦身上再捅幾個窟窿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卻覺得總是這樣,自己疑神疑鬼的,也實在心累,遂歎了口氣,對符晨曦的話不予置答。

“洗完就回去歇著。”步光說。

徐茂陵顧著潛心鑽研道法,麾下弟子俱交由步光管教,自己僅偶爾點撥一二。這些年裏,步光既要替師尊嚴格督促一眾師弟妹修行,又要照顧大家的起居飲食,無異於既當爹又當媽。

到得入夜之時,這名白天不苟言笑的大師姐稍稍溫和了些許。但唯獨對符晨曦,她完全看不透這家夥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更因上次發生的事,仍令她有著相當大的一塊心理陰影。

於是她隻得在符晨曦插科打諢之時,把臉簡單粗暴地板起來,以不變應萬變。

“大師姐也早點休息。”符晨曦笑著說,“走了,明天見!”

步光目送符晨曦離去,許多年裏,也許隻有這家夥,才真正把自己當成了女人,不過他的態度有時候確實太欠揍了。夜間,符晨曦推開門,發現桌上放著一副他要的鳥類翅骨,想必是先前步光提供的,當即大喜,忙坐下來,從懷裏掏出羽毛與白天從麟嘉處要來的鐵線,開始製作自己的滑翔機。隻要能做出法寶,就可以隨意下山了。

幽寂的虛空裏發出一道光,四周的靈仿佛有意識一般朝視野中央匯聚,湧動,席卷著成為一個漩渦,黑白兩色逐漸分化,形成猶如太極般的符印。

在那符印之後,隱約有燦爛的雷電,如創世之初萬物誕生的刹那,呈放射狀射來。轟然巨響,崩天倒海,徐茂陵麵朝符印,抬手擋在麵前,發出憤怒地大喊。而這符印為他抵擋著強烈的,如同流星一般的雷彈,正在天劫狂雷的輪番轟擊下不住震蕩,仿佛瀕臨破碎。

徐茂陵一聲大喊,猛然從入定之中清醒過來。

四周寂靜無比,房外曙光初現,空山新雨,青竹如洗,新的一天來了。

“又是這個夢。”徐茂陵疲憊地自言自語,起身撕下一張日曆,十一月初一,距離一年輪回之日,還剩下兩個月。

青峰群山斂於雲霧之中,若隱若現,徐茂陵踱出房外,於萬丈懸空亭中負手而立。雲霧漸散,現出廣袤的陽霄大地。西北方,不周主峰屹立天際,現出極淡的影子,恍若幕布上神祇隨手潑下的一道流墨。不周群山中,一道煙雲呼嘯而來,迂回曲折,飛進青峰山下的濃霧中,繼而再穿出厚厚的雲霧,目的似乎正是青峰派。

徐茂陵微微皺起眉頭,轉身前往大殿。那道晦暗的煙雲拖著尾焰,發出聲響,在迷霧中穿梭來去,最後突破最高處的雲層,旋轉著飛向青峰山主峰。

“有客人來了。”徐茂陵吩咐道,“步光,你帶幾個弟子,去前山看看。”

煙雲登上主峰,在萬丈峭壁前的山門平台上墜落,轟的一聲響,灰煙席卷繚繞著飄散,現出個一身武袍的男子身形。步光帶著一眾弟子快步走來,分列兩隊。

“青峰重地,請勿擅闖,無關人等,請速離去。”步光站姿不丁不八,左手持劍,麵朝那登門造訪的不速之客。

男子一頭黑發挽在身後,膚色白皙,眉若刀鋒,唇若斷岩,眼如深邃暗夜,目有重瞳,身高九尺,身穿黑色武袍,袍上繡有飛揚的夔龍暗紋,腰上係一枚和田玉佩。這男子身後負一把大劍,劍柄刻有七凶之首,隱約散發出無法抵擋的殺氣,身材更站得筆直,腰身如同一把裁信的刀。

“奉奔雲商會之命前來。”男子冷漠答道,“約貴派掌門徐茂陵一談。”

此時,後山院內。

銀杏葉已掉得差不多了,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符晨曦的“驚天動地宇宙無敵晴天霹靂唯我獨尊滑翔翼”也已完工。麟嘉略張著嘴,上下打量符晨曦的大作。

“能飛起來?”麟嘉問:“可是,禦劍不是更方便麽?”

符晨曦道:“禦劍這麽危險,一會兒要當飛行工具,一會兒又要揍人,左飛右飛不好控製,還要耗靈力氣力,多個翅膀,不是更安全麽?”

“你試試?”麟嘉說。

“大師姐呢?”符晨曦問:“這有特殊的意義,等她來了再試。”

“有客人來,師尊讓她去接待了。”麟嘉答道。

“哦?接客去了?”符晨曦問:“什麽人來了?”

“迎客!是迎客!”麟嘉更正道,雖然覺得符晨曦異想天開,但這青峰派裏,若說少年心性,麟嘉與符晨曦最為相似,身為門派小弟子,師尊寵著,平素性格機靈,會察言觀色,也不怎麽挨步光責罰,這時頗有點躍躍欲試。

“哦。”符晨曦想了想,說,“倒是可以先試試。”

符晨曦把“驚天動地宇宙無敵晴天霹靂唯我獨尊滑翔翼”係在麟嘉背上,繞腰、肩、手臂捆好扣帶,麟嘉一個轉身,頓時騰空而起。

“喲!”麟嘉叫道。

“別飛太高!”符晨曦馬上喊道,麟嘉便在銀杏林裏四處穿梭,隻是不大好控製,四處撞來撞去,片刻後大致掌握了方向,轉身時便自如了些。

風鰩羽毛天生帶有強大的靈力,無須再用意念去控製,隻需通過身體的動作來駕馭這對翅膀,比起禦劍來又有不同,不必分出心神去照顧。達到了完全狀況下的身心釋放,麟嘉長嘯一聲,頓有翱翔天地之感。符晨曦看得心癢,讓麟嘉下來,換自己了。

既然麟嘉沒摔死,應該就證明是安全的,符晨曦心想麟嘉果真有義氣!初時坑隊友的一點點愧疚不翼而飛,拍拍麟嘉的肩膀,流露出從此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眼神。

麟嘉:“?”

符晨曦綁上翅膀,拍了幾下,繼而躍起,朝後飛身一倒,嘩啦啦聲響,翅膀承托著他飛了起來。

“喲嗬——”符晨曦猛然飛上萬裏晴空,腳下青峰、雲海、大地,頃刻間開始旋轉。他在空中翻身、轉身,時而展開翅膀滑翔俯衝,時而又借助拍打的力量騰躍上空。

啊哈哈哈——!成功了!就是方向有點……不大好控製。

“下來吧!”麟嘉喊道,“讓我再試試!”

符晨曦說:“我正在下來!”

符晨曦瞄準後山要降落,然而翅膀卻半點不聽使喚,突然一個疾轉,帶著他朝主峰飛去。

“哎哎哎——!”符晨曦大喊道,“回頭!不是那兒!”

青峰大殿中,一眾長老坐定,弟子們分伺在側,步光引進那男子來,男子見到徐茂陵沒有行禮,隻是簡單地點了點頭。

“徐茂陵。”徐茂陵自我介紹道。

“赤將子暝。”那男子的唇動了動,吐出四個字,兩側弟子們擔憂地看著這名不速之客。

彼此看了半天,徐茂陵說:“沒想到奔雲商會,有一天也會上青峰派來,有話請但言不妨。”

“果真但言不妨?”那名喚赤將子暝的男子說:“這便借一步說話。”

眾人紛紛皺眉,徐茂陵卻全無所謂,起身道:“先生請。”

赤將子暝絲毫沒有多留的打算,同樣幹淨利落地做了個“請”的動作,與徐茂陵一同走出大殿外。這樣一來,反而將副掌門與眾長老晾在了殿內。萬裏伏眉頭一皺,與單符對視,單符稍稍搖頭,不明此人來曆。

“奔雲商會裏,我記得是沒有這號人的。”單符極小聲說道。

(十)

奔雲商會乃是九霄之中勢力最強,地域最廣的行會組織,顧名思義,這是一個經商的行會。九霄二十一派雖俱是修行門派,然而除了修行之外,還有柴米油鹽、法寶靈石等一應瑣事。這些瑣事,起初由二十一派中“木甲行會”下轄的奔雲商號操持。

而後木甲與奔雲因一次動蕩分家,自此之後,奔雲正式創會,憑借手頭的資源,一躍成為九霄之中最強大的組織之一。曾幾何時,商會裏的主要成員都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賈,他們開辟商路,遊走各霄,操縱物價,低買高賣,控製民生,影響力更滲透到各個修仙門派中,以“入世”的規則,不斷擾亂著“出世”的各大修行組織。

然而不管如何修行,都無法真正地做到完全的出世,於是九霄各派都得讓奔雲商會三分,自然,創會後的八百年來,奔雲亦遵守著遊戲規則,輕易不與任何門派產生衝突。

隻要有錢賺,奔雲不會拒絕任何門派的加入。

徐茂陵盤算了許多念頭,有關奔雲商會的逸聞還有許多,但九霄二十一派中,青峰是至為出世的大門派,平時除了少許物資往來之外,並未與奔雲有著非常密切的接觸。

派出特使前來,唯一的可能,隻有那件事了——

“天下第一徐茂陵。”赤將子暝眉毛微一抬,彬彬有禮,眼睛看著別處,隨手朝徐茂陵一拱手,“恭喜徐掌門在洛邑會武上技壓群雄,從此獨步九霄,再無敵手。”

徐茂陵冷冷道:“該說的話,本座已在洛邑的會議上說得足夠清楚了。貴派若不相信,我也毫無辦法。”赤將子暝停下腳步,稍稍側過頭,與徐茂陵對視。

“今天所來,並非為那樁舊怨。”赤將子暝轉身,麵朝徐茂陵說,“天下凡事都有真相,既然未有結論,不妨就等到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實不相瞞,我並非奔雲商會中人,不過是請會長介紹,行個方便,過來找一個人。”

徐茂陵驟然聽到這話,突然心中一凜。“找一個人?”徐茂陵眉頭微皺,奔雲商會情報網四通八達,青峰少涉世事,找人居然找到青峰山上來了,莫非是……

赤將子暝注視徐茂陵,朝徐茂陵攤開手掌心,靈力聚集在掌中,閃爍著光芒,匯聚成一個圖案。

徐茂陵:“……”那一刻,徐茂陵的臉上有了細微的表情變化,然而隻是短短頃刻,便抬眼,再次與赤將子暝對視。

“徐掌門見過這個人麽?”赤將子暝說。

徐茂陵想也不想,便緩緩搖頭:“沒有。”

就在此刻,西北角飛過來一個人,正是不住大叫的符晨曦,後麵還有禦劍追著他的麟嘉。

符晨曦被轉得滿眼星星亂飛,眼前全是重影,還未看清徐茂陵正與何人在廣場上談話,隻喊出一聲“師……”便被翅膀帶得一頭杵在地磚上,咚咚咚一串響頭磕了沿路,再被帶起飛走。不受控製地被翅膀帶著飛向主殿。麟嘉不敢吭聲,原地急刹,飄移,追在符晨曦身後。

赤將子暝依舊直視徐茂陵,未曾將目光挪向他背後的符晨曦,符晨曦一頭撞在大殿屋簷的瓦片上,跌跌撞撞被帶往高處。“哇靠——!救命啊啊啊——”符晨曦終於叫道。

徐茂陵聞聲,忙回頭看。

徐茂陵:“……”

赤將子暝:“……”徐茂陵轉頭的一刹那,赤將子暝微微皺起眉頭。

“既然沒有。”赤將子暝答道,“那是我打擾了。”

接著,遠處符晨曦一頭撞在了殿後鍾樓的大鍾上,飛上去時他突然想起有護身氣罩,忙調動起一身內勁,抵擋衝擊,饒是如此,撞在鍾上的一刻也令他周身氣罩破碎,並發出一聲洪亮的巨響。

“當——!”鍾樓敲鍾。

符晨曦連忙抱住外頭撞鍾用的蒲牢獸,意圖改變飛行方向,沒想到翅膀揪著他在蒲牢上撞來撞去,不到片刻符晨曦脫手,腦袋朝著鍾,在外圍繞著圈,又是一通連續亂撞。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鍾聲充滿節奏感地亂響,一波一波地傳出去,大殿內被驚動,飛出不少弟子,前赴後繼,手忙腳亂地飛向鍾樓去救符晨曦。

“誰在上麵?”萬裏伏的聲音怒喝道,“成何體統!快給我下來!”

徐茂陵卻始終十分鎮定,朝赤將子暝做了個“請”的動作,意思是不送了。

“此人於我奔雲商會十分重要。”赤將子暝最後說,“若找到此人下落,可隨時朝任何一處奔雲分會送信,必有重酬。”

徐茂陵點頭,答道:“自當留意。”

赤將子暝抬頭望向高處,殿後已一片混亂,他沒說什麽,原地化為一道噴發的煙雲,朝著西南方飛去。徐茂陵目送赤將子暝離開,這才禦劍騰空而起,飛向鍾樓,去查看到底發生何事。

當天晚上,步光與麟嘉並肩跪在後山思過,符晨曦鼻青臉腫,在自己房中大口吃飯。

“下雨了。”符晨曦說,“進來吧,反正師尊也看不到。”

步光沒有回答,麟嘉則一臉愧疚地偷看步光。

“我不是說,無論他做什麽,你都要先來通報一聲麽?”步光麵無表情地說。

麟嘉答道:“他說是大師姐你……給他找的材料,我就想著……你又在接客,不,迎客,就沒想這麽多……”

步光:“……”細雨飄了起來,符晨曦拿著兩把傘出來,一邊一把,幫步光和麟嘉擋雨。

“你就回去吧。”步光真想說少俠你就饒了我行嗎?符晨曦卻堅持在外頭給兩人打傘,還問:“怎麽不用氣罩擋雨?”

“後山不能用法術。”麟嘉說。

符晨曦隻得作罷,幫二人撐傘,自己卻站在雨裏淋著,說:“下次我……保證不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係。”步光冷漠地答道,“這是我的命。”

麟嘉:“……”

符晨曦:“……”

雨水順著步光的臉頰淌下,浸潤了她的長袍,貼在身上,現出玲瓏有致的身材。說出這句話時,步光與其說是陳述,更不如說是在哀歎,那平平淡淡的話裏,也不知道帶了幾許悲涼!

步光與麟嘉跪了前半夜,符晨曦便在一旁陪著,直到子時,罰跪結束,各自起來走了,符晨曦充滿愧疚,決定送步光點東西,當作賠罪。

“他又要什麽?”翌日,步光剛來朝徐茂陵匯報日常事務,就聽到麟嘉提出,又有新的要求。

麟嘉說:“隻要顏料和紙,應當做不出什麽事來吧?”

步光說:“你又告訴他可以煉什麽符了?”

麟嘉立刻矢口否認:“沒有!絕對沒有!”

“給他。”徐茂陵還在想昨天赤將子暝說的話,示意麟嘉,“要什麽都滿足他。”

“他想下山,師尊。”步光說。

“隨他。”徐茂陵又說:“隻要別出意外,一切讓他自己決定。”

徐茂陵這麽一說,步光與麟嘉都頗有點詫異,仿佛昨天奔雲商會的特使來過以後,徐茂陵的態度變得更奇怪了。於是麟嘉去給符晨曦找顏料和紙,步光匯報完日常,徐茂陵隻是坐著出神。

“師尊?”步光問,“您覺得呢?”

“此人深藏不露。”徐茂陵突然說。

步光一臉莫名,徐茂陵起身,在房中踱步,說:“根據你的轉述,他在禹陵中刻過兩行字?”

“誰終將聲震世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步光答道,“我問過他,他對此的回答是:那句話不是他說的。”

“你看他現在的模樣。”徐茂陵說:“像不像那兩句話?”

步光心想,差很遠吧……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什麽深藏不露的地方。

“昨天奔雲商會的人找上門來。”徐茂陵悠然道,“本以為他們還想替追日派討什麽匪夷所思的‘公道’……”

“師尊,那件事明明就和咱們沒有……”

徐茂陵抬手,打斷了步光的話,一字一句說:“為師也猜錯了,赤將子暝絲毫未提那樁舊案,隻是提出,要找一個人。”

“誰?”步光震驚了,答案已昭然若揭——符晨曦!

“奔雲商會找他做什麽?”步光詫異問道。

“比起這個消息來說,”徐茂陵思忖良久,而後道,“你不覺得奇怪麽?步光,他們是怎麽知道符晨曦在青峰派的?”

這話一出,步光登時心驚,這個懷疑令她仔細想起來,便覺得有點後怕,他們是怎麽知道符晨曦在青峰的?!符晨曦回山後,隻有本脈弟子知道這個所謂“天命者”的存在,其餘人更是與符晨曦未有多少接觸。

莫非有人暗地裏通知了奔雲?

(十一)

“昨夜為師親自去查過了。”徐茂陵說,“兩千一百一十四名弟子,除萬純鈞外,未有一個離開過青峰,至少山門處沒有出外辦事的記錄。而純鈞更不知符晨曦前來之事。我記得‘天命者’一說,在洛邑會武後回來時,隻朝你們幾個說過。”

“知道這件事的,去掉幾位長老後,一共隻有十二個人。”步光答道。

當初徐茂陵為了安慰親傳弟子們,在洛邑會武歸來時,便告知他們不久後,將會有一名天命者前來,拯救他免於天劫。但如今奔雲商會也在尋找這個人,這就意味著他們也許可能帶走他,若符晨曦毫無價值,奔雲自當無所謂。換個角度而言,赤將子暝對符晨曦的搜尋,也許正可當作“天命者”的某種佐證。若真如這一猜測,那麽符晨曦他……步光越想越覺得不妥。

“總之,這段時間裏,你必須時刻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徐茂陵說。

步光微微點頭,一時間腦海中充滿了迷茫。

這天午後,符晨曦自製了一個調色板,架了個畫架,手旁擺放著一字排開的十六個研缽,裏頭裝了不少顏料,手持一杆毛筆,對著外頭的銀杏林塗塗抹抹。

漫天黃葉雖已飛盡,符晨曦卻全憑記憶,複原了初到青峰那天的場景,畫中一片金黃色,站著一個窈窕倩影。步光本想來看看符晨曦正在做什麽,一瞥畫麵頓時便驚到了。

“這是……”

符晨曦閉著眼,嗅了下空氣裏的氣息,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