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霄南方的盡頭,炎霄邊界,地平線上有一道深達萬丈的地肺峽穀——

這裏沒有生物,沒有飛鳥,偶爾出沒在天空中的,隻有被放逐的少量怪物,以及四處活動的火元素。筆直的峭壁山石嶙峋,深不見底的黑暗盡頭,一道紅光閃爍。

那是地底湧出的熔漿湖,內裏囚禁著一隻被詛咒的黑暗生物,正在湖泊中永生永世地受苦。

峭壁上有一條隱蔽的歧路,天壁橫絕,未有棧梯相連,甬道通往更深的地底,若沿著此處直入二十裏路,經過火蛇聚集,硫磺、硝石等毒氣彌漫的地下泥灘,穿過耀眼紅光四射的岩漿瀑布,再經過一條破碎的橋……

懸空的碎橋盡頭,有一扇古老的巨門,這扇巨門以神州萬鈞金銅製成,年代久遠,已變得銅鏽斑駁,門上的符號亦模糊不清。巨門之後,乃是暗不見天日的一個龐大的溶洞群,洞穴群落如同神州的肺泡,唯有火焰與岩漿所發出的微弱光芒。

上萬洞穴中,有神秘的黑色生物穿梭,這種生物沒有形體,沒有容貌,唯一能被辨認出的,隻有一團散發著黑氣的核,就像深夜裏,亙古以來被人刻意遺忘的噩夢。

地肺盡頭,有一個空曠宏大的洞穴,一枚黑核在這洞穴中沉吟,繼而析出氣焰,變幻出一個沉穩青年男子的外形。

黑氣彌漫,碎橋後飛來另一枚黑核,同樣變幻出人類青年的形體,容貌俊秀,一頭短發,笑吟吟地走到祭壇前。

兩相比照,二人容貌竟幾乎毫無區別,乃是一對雙生子,短發青年有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名字“羅睺”,而那守在地底空間,沉穩的長發青年,則叫作“計都”。

“七月廿三。”羅睺悠然說,“我們派出打探消息的蝠妖在北方的沙漠中找到了一個巢穴,你猜它們發現了什麽?”

計都沉默不語,羅睺則在他思考之餘,在祭壇四周緩慢踱步,走進熔漿時,被灼燒的下半身頃刻間回歸黑色氣焰原形,轉而步上祭壇時,下半身則再次重組,恢複為人類形態。

“某人製造出的一個軍團?”計都沉吟,而後答道,“我實在不想多提他的名字,哪怕一句。”

“並沒有找到他。”羅睺現出些許帶著邪氣的笑容,隨手一撥額發,說,“蝠妖們無意中發現了一條被縫合的龍。”

“龍?”計都的眉頭皺了起來。

“龍。”羅睺眼睛稍一眯,答道,“像肋生雙翅,長頸四足的夔龍,卻又不完全是,乃是不少怪物彼此縫合,所製造出的,一種新的生物。”

“他自己就曾經是在同一手法下,所誕生的怪物。”計都漫不經心答道。

羅睺無奈道:“我知道你不怕他,不過也不必這麽說吧。”

計都臉色嚴峻,又問:“在那巢穴附近,還找到了什麽?”

“沒了。”羅睺幹淨利落地說,“方圓百裏,盡是黃沙,蝠妖隻能夜間出動,我讓它們守著,足足守了半個月,本以為有人會來,結果最後那條龍不堪忍受痛苦,在一個夜裏掙脫囚鏈,飛走了。”

“沒追上?”計都皺眉道。

羅睺無奈聳肩,答道:“去向是東南方,邊飛邊滴血,懶得追了。”

計都說:“唯一的可能就是隱匿於雲層之上,借著西風翻過不周山。否則一旦在洛邑頂上現身,定會遭到仙族的攻擊。東拚西湊起來的怪物,往往都活不了多久,不理也罷。”

雙生子彼此沉默良久,計都又說:“試試看繼續尋找他的下落吧。一旦找到,先不要驚動他。”

“不是我沒種。”羅睺懶洋洋道,“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再碰上他,我覺得咱倆可不一定是他的對手了。”

計都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眉毛一抬,望向空無一物的祭壇,那裏在七百七十四年以前,曾經供奉著一枚創造了整個種族的核。

計都喃喃道:“玉帝老兒,也是時候把欠咱們的還回來了。偏偏那人不知下落,平添變數。”

羅睺嗤地一笑,隨口道:“別想得太簡單,如今仙族並非你想的這麽容易對付,再開天後,九霄中修仙門派,甚至有不少活得比咱們還長,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收拾掉的……比如說……青峰派。”

計都不再多言,麵對那陰暗交匯的地肺熔漿,拖出了長長的身影。

(二)

九霄北方盡頭,亂石崩雲,怒海挾卷著碎冰的

呼嘯海岸上,有一座燈塔。

這盡頭上,隻有這麽一座燈塔,在終年不止的飛雪之中閃耀著見證九霄變遷、滄海桑田的光芒。高塔在這天搖地動的碎浪之中存在千年,仿佛將屹立至世界毀滅的那一刻。

這座燈塔的周遭仿佛有著強大而玄奇的力量,無數飛雪、碎冰在衝向它釋放出撕毀巨力時,一旦進入燈塔周遭範圍,便倏然詭異地溫柔了下來,化作紛紛揚揚的碎雪落下,融化。

燈塔的名字喚作“樗櫟參天”。在這小小的燈塔之中,空間卻是無窮無盡的,永遠沒有邊界。

燈塔中是大陸中至為神秘的門派駐地——參天。

極光之中閃爍著被扭曲的星辰,星辰之下,存在著“知識無窮無盡”的藏書室。這座藏書室隻有參天本派弟子才能入內,室中一排排的書架延伸至地平線上。書架上所封存的,或是三界成形的奧秘,或是人間的喜怒哀樂,或是曆史長河中的恢宏故事,或是大千世界的造化真理。

傳聞從來沒有人抵達過浩瀚知識之海的彼岸,傳說第一任參天教主呂望在這書海的虛空之中點了一盞永燃之燈,它照耀著無盡空間中的億萬書卷,永不熄滅。

仙人的壽命很長,足有數百年光陰,每個參天門人在壽限將至之時,都將回到星辰書閣中,獨自前行,走向這茫茫的書海之中,去探索從來沒有人走過的路,最後走向的歸宿,也或許是永恒,從此徹底消失在世上。

極夜之下,一名男子身穿白色武袍,站在星辰書閣中的一個書架前。

在他手邊的架子上,放著一盞燈,一副純銀打造的,薄薄的麵具。

他的皮膚白皙,一眼看去還不到十八歲,眉眼間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氣,兩道劍眉英朗分明,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溫潤,長發挽在腦後,發尾以一枚玉墜係上。

他的五官如同玉琢一般精致,眼裏充滿了專注,低頭閱讀手中的一本書。

那是一本《戾氣論》,由參天派在九霄紀一四二七年成書,裏麵記載了生命死後,戾氣縈繞不去,與屍體再次結合,產生“血煉”現象,驅使屍體成為無意識的學術研究報告。

戾氣為臨死前一刹那,心有不甘產生的憤恨,絕非通常意義上的魂,乃是思想本身一切汙穢、憤恨的綜合體……

腳步聲傳來,男子動作一頓,雙目從書中抬起,注視前方,左手下意識地摸到書架上的純銀麵具,戴回臉上。

“星象告訴我,今日將有一名不速之客前來造訪,沒想到竟是你。”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參天的六位大學者之一奢比文來到書架後,這名足有兩千餘歲的老人須發花白,滿臉皺紋,身體卻依舊硬朗。

“嶽霆見過奢比文大師。”男子戴上麵具後朝奢比文稍稍點了點頭。

“你並非參天派弟子。”奢比文拄著拐杖,朝那名喚“嶽霆”的男人說,“本不該進來。昔年有弘大師特許,方讓你進入星辰書閣一次。如今你貿然闖入禁地,讓我如何向本派中人交代?”

嶽霆沉默片刻,而後答道:“大師,在下認為,世間安危,總是比這些規矩更重要的。”

“規矩,是為了保證書閣的安全。”奢比文氣定神閑地說,“恕我直言,嶽霆閣下,這個地方,可是比整個九霄,重要多了。請把手中的書卷就此放下,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嶽霆麵具後的雙眼一眨,視線移向奢比文手中的珊瑚拐杖,這拐杖通體黝黑,隱隱發出暗金的光澤,周遭靈氣繚繞。

雖在參天數千年的曆史中,從未有過奢比文出手的傳聞,但一把未有記載的法寶,握在一個活了兩千年的老妖怪手裏,嶽霆還是決定不再貿然挑戰奢比文的權威。

嶽霆放下書,奢比文便做了個“請”的手勢,與嶽霆並肩而行,送他離開星辰書閣。

“一眨眼也有十年了。”奢比文拐杖叩地,發出有節奏的聲響,說,“沒想到你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回到本派。嶽霆,你須得知道,如今你一言一行,俱有可能釀成你我兩派之間的猜忌,須得謹言慎行才是。”

“出師後我一直在調查弘大師的死因。”嶽霆答道,“我在朱霄以南的廣袤沙漠之中,發現了一些端倪。所以才冒昧前來,翻閱參天的記載。”

“有些事,該放下的總須放下。”奢比文若有所思道,“你的心情,參天可以理解,但絕非用這樣的方式。”

“我隻是想要一個真相。”嶽霆說。

“世間萬物,不是什麽都有真相。”奢比文說,“有時候,甚至不會給你一個說法,何必如此執著?”

奢比文與嶽霆站在星辰書閣的出口。

“哪怕被掩埋得再久,終究將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嶽霆說,“我相信。”

奢比文站在高台上,居高臨下地說:“樗櫟參天外重開了一個碼頭,便是當年載你來的那艘船,回南方去吧,戴上這麵具,你就已是方相派弟子,莫要再回來了。”

嶽霆側過頭,沒有再說話,匆匆走下階梯,經過第八層無邊無際的北冥池,在翻湧的池水前,瞥見巨鯤浮現的背脊,再沿著北冥池畔下第七層。

第六層……第五層,直到第四層,空曠的大地上方有弟子,幾名參天高級弟子站在觀星台上,眺望夜空,驀然一回頭,瞥見嶽霆。

“有人!”

“什麽人?!”

“怎麽進來的?”

嶽霆止步,看著眾人,麵具上的色彩變幻,參天弟子們馬上從麵具上認出了嶽霆所屬的勢力——隻有朱霄方相派弟子,行走大陸時才會戴上這詭異的麵具。

“方相派的?怎麽突破萬法屏障到得了第四層?”

眼看一眾參天弟子如臨大敵,人越來越多,各自左手捧經,右手空手戴手套,麵朝嶽霆,手中紛紛發出光芒。

嶽霆後退半步,沉吟片刻,正想著是出言解釋,還是硬闖,然而背後卻響起一個恬靜的聲音。

“都住手吧。”

弟子們紛紛一頓,一個身穿黑色全身長袍,**雙足的女孩從五層的階梯上出現,緩慢走下。她的臉龐白得近乎病態,睫毛極長,一頭長發飛散,雙目閉著。

“胭脂大師。”弟子們紛紛朝那少女鞠躬行禮,嶽霆背對那女孩,眼裏帶著遲疑。

被稱作“胭脂”的女孩乃是六位參天大學者之一,此刻她停在最後一級石階上,不再走上地麵。

“既經過北冥池,為何不來打個招呼?”胭脂的聲音溫柔如同天籟。

“心中有愧,不敢叨擾您。”嶽霆低聲道,繼而轉過身,朝胭脂行了一禮。

“長高了,看上去儺術也練得不錯。”胭脂柔聲道,“麵具已能隨心而變,這次回來,找到你想要的典籍了麽?”

嶽霆心知肚明,胭脂是在揶揄他昨日使用以麵具幻化,變成參天本派弟子,偷入書閣一事。

“沒有。”嶽霆答道,“我這就走了,遵守約定,不再回來參天。”

胭脂沉吟片刻,開口緩慢地說:“青峰掌門徐茂陵即將渡劫,但就在不久前,接到炎霄分部的消息,天煌、燎原兩派出動掌門與弟子,趕赴青峰,看來,是想在徐茂陵應劫隕落之前,朝他討一個有關你故鄉的說法了。”

嶽霆:“……”

嶽霆睜大了雙眼。

“沒有用。”嶽霆說,“徐茂陵生性狡猾殘忍,不可能給他們什麽說法。”

“九霄之水業已變得渾濁,此去千萬保重。”胭脂又說,“曹靖霏正在蒼霄森羅派做客,若有何事,可就近求助。你雖已不再是參天門人,在大學者們眼中,卻依舊是弘老師帶回來的那個孩子。”

嶽霆神情稍稍安然,麵具後的那雙眼睛不免帶了些許紅絲。

“靖霏想必不認得我這無情之人了。”嶽霆低聲道。

“若知無情,本性仍是有情。”胭脂嫣然一笑,轉身離開。

嶽霆歎了口氣,離開參天時,沿途弟子為他讓出一條路。高塔外,風雪海岸邊,有一個碼頭,海域上碎冰碰撞,發出叮當聲響,那兒有一條船,船夫乃是一隻通體靛藍,六臂四眼的蜃妖,匍匐船上。

“去……”嶽霆將行李扔上船去,“先去凝青山,追日派。”

“追日派?”蜃妖答道,“早被滅了,沒有那個地方嘍——”

蜃妖探出六道觸手,浸入海中,自顧自地從海裏掏出不少卷螺,挨個裝在船尾。

“還沒有呢。”嶽霆喃喃道,“走著看吧。”

“來前曾聽搭船弟子說。”蜃妖又說,“禹陵仿佛發生了點什麽事兒。”

“禹陵?”嶽霆眉頭微動。

蜃妖開始撥弄海螺,海螺便緩緩旋轉,接著越來越快,尾部噴出氣流,卷動浪花,吹開四周碎冰,馳上海麵,乘風破浪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