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彭叔,我回來了!”

湖畔小屋亮著溫暖的燈光,符晨曦劃動舢板,帶出一路水紋,跳上岸去,轉身拉曹靖霏走上屋前的碼頭。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不在家?怎麽燈亮著?”符晨曦瞬間有股不祥的預感。

進得屋中,隻見案幾翻倒,木杯打翻還滴著水,防身的獵刀被扔在一旁。

“彭叔!”符晨曦馬上大喊,繼而一陣風般衝了進去,曹靖霏隨後跟來,房屋甚小,就一個狹窄的廳堂,兩邊房間門各自開著,空無一人。

“誰?是誰?!”符晨曦怒吼道,“彭叔!”

他要奔出去到屋後尋找彭的下落,曹靖霏卻馬上一把拉住了他。

“快出去看看!”曹靖霏說,“一定是衝著你來的!你朋友還活著,鎮定點!”

彭的靴子還擺放在廳外,兩人在屋外尋遍,卻終究沒有任何線索。

符晨曦喘著氣,漸漸鎮定下來,人不在,沒有屍體,這意味著什麽?沒有血跡與毛發,不應該是猛獸侵襲。地上也沒有腳印。

“怎麽回事?”符晨曦說。

“噓。”曹靖霏說,“我試試看還原此處的氣勁流動,隻要時間過得不久,也許能找出線索來。”

說畢曹靖霏雙手輕攏,手掌外翻,施展法術,周遭的空間頓時產生了波動,符晨曦知道參天派洞察“靈”的本質,對操縱空間法術鑽研甚精,卻沒想到還能重現氣勁的流動。

燈火瞬間暗了下去,靈的藍色粒子漂浮而起,曹靖霏側目見符晨曦一臉茫然,低聲解釋道:“參天奉老子為尊神,老子的力量就是控製靈的能量,造成時間與空間變化。”

符晨曦想起了曹靖霏曾經說過,當初她十歲時遠赴北方旻霄,尋找師父死去之地、黑氣的蹤跡與變化,用的也是這辦法?靈粒子散發出的藍光越來越強,在封閉的房屋內四處旋轉,如同浩瀚的光海,而在案幾後,一個人形的輪廓拖著殘影站起,光芒暗淡微弱,想必正是未修習多少仙術的彭。而就在這光海中,一股極淡的黑氣如同水銀般不斷滾動,靠近了彭的殘影!

“是他們?!”符晨曦震驚道。緊接著黑氣驟然爆發,射進殘影中,唰一聲將他帶著飛出了房間,曹靖霏將法術驟然一收,彼此麵麵相覷。

曹靖霏道:“就是這股黑氣,在師父消失的地方,我也發現了一模一樣的能量殘餘,這究竟是什麽?”

符晨曦一凜,答案仿佛就在眼前,追日廢墟中的黑氣重現,嶽霆父親的哀號,變異妖龍心髒處散出的黑氣,天誅之鏡的能量殘餘,黑潮的侵襲,雁蕩山前自己所摧毀的那團黑火……

……從黑火眼中所窺探到的那個種族。

“能追蹤到它的去向不?”符晨曦說,“它抓走彭一個尋常仙族百姓有什麽用?一定是為了要挾我!”

“我試試。”曹靖霏答道,並閉目,低聲吟誦咒語,“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天地一炁,山川之靈,歸我號令……起!”

曹靖霏雙手一揚,山川、森林、湖泊中盡數散發出藍色的靈粒子,滿月之際太陰之力鼎盛,刹那間極目所望之處,天地間一片湛藍色,而在這藍光蕩漾的世界中,一道黑色的氣流留下了軌跡,通往高處,如同橋梁般連向塗山的盡頭。

符晨曦當即抖開翅膀,將曹靖霏攔腰一抱,在空中一個旋轉,飛往塗山側峰。

陰暗山洞深處,曹靖霏一手扶著洞壁,輕輕喘息。

符晨曦則一手持刀,刀身發出白光,照耀了這幾乎深不見底的洞穴。

“是這裏?”符晨曦說道。

“黑氣的軌跡通往山洞。”曹靖霏答道,“沒有錯。”

“我的意思是……我來過這地方。”符晨曦眉頭深鎖,答道。

曹靖霏一怔,符晨曦說:“山洞最裏頭是個斜坡,當年我正是從這兒滾了下去。”

曹靖霏:“通向什麽地方?”

符晨曦:“禹陵……”一片靜謐中,鍾乳岩朝下滴著水,符晨曦抱著曹靖霏,沿濕漉漉的斜坡緩慢飛下,洞底躺著一隻野豬的森森白骨。兩人一落地,蝙蝠便嘰喳亂叫,紛紛飛走。

符晨曦刀上的白光照亮周遭,曹靖霏說:“當初你是怎麽上來的?”

“那時候我還不會飛。”符晨曦答道,“無路可逃,隻得一直往上爬,反正也不怕死,就想順便爬上來看看風景……”

曹靖霏:“……”

符晨曦:“查查看黑氣去向?”

“讓我休息一會兒。”曹靖霏稍稍喘息,說,“這法術就算是參天派裏,能用出來的也不多。”

曹靖霏所用的乃是禁咒級的法術,一招讓靈實質化,更從能量裏窺見時間流中的記錄,這等法術消耗自然甚劇,符晨曦顧著尋找彭的下落,卻沒顧念曹靖霏的精力,當即十分歉疚。

“不著急。”符晨曦說,“喝點兒水吧,我帶了……哎?好像隻有公司牌葡萄酒,喝不喝?”

符晨曦在乾坤囊裏掏了半天,掏出兩埕葡萄酒,曹靖霏啼笑皆非。

“還有燒雞。”符晨曦想起女朋友還沒吃晚飯,便趁熱撕下個雞腿給她。那燒雞乃是晴嵐村中一絕,附近的人甚至遠道而來,就為了嚐鮮,燒得皮酥肉嫩,香味撲鼻,兩人餓得半死,當即吃燒雞,喝葡萄酒解渴。

曹靖霏詫異道:“這酒好特別,你的歪點子真是多,我一直以為酒隻有米酒麥酒。”

符晨曦笑了起來,吃了少許便停下了,曹靖霏見他提著那酒埕,走到野豬屍體處,澆了些酒下去,又自言自語道:“豬兄

呐豬兄,上次你追我到這兒,害我摔個半死,你也摔了個全死,晨曦能有今年,都是你的功勞,且敬你一杯九霄暢銷新產品,超級無敵香醇公司牌葡萄酒。”

曹靖霏:“……”

曹靖霏驀然大笑起來,符晨曦一本正經道:“要不是當初被這隻野豬追,怎麽會認識你?”

他隨手澆過酒,回到曹靖霏身邊坐下,握著她的手,曹靖霏饒有趣味說道:“隻要是命中注定的人,總會有相見的一天。”

“西王母要謝,野豬也要謝。”符晨曦雖然擔心彭的下落,但想必如果是為了要挾自己,應當一時沒有性命之虞,著急也沒用。

“走吧。”曹靖霏休息夠了,符晨曦卻說:“你睡會兒?”

曹靖霏說道:“救人要緊。”末了再釋放一次法術,果然藍光之中,黑氣通往洞穴的最深處。

兩年前走過的路,如今仍曆曆在目,符晨曦將刀舉過頭頂,陰陽刃中,刀裏有著極強的日輪陽力,稍一催動便源源不絕地發出陽光。潮濕山洞隧道走到盡頭是一麵破碎的石牆,上有僅供一人通過的缺口,符晨曦擠過缺口後將曹靖霏拉了進去,麵前呈現出錯綜複雜的石磚通道。

“走這邊。”符晨曦說,“前麵有劍坑機關,當心點兒。”

“你記得住?”曹靖霏問。

符晨曦答道:“當然了,不停讀檔重來死了這麽多次,可能記不住嗎?”

曹靖霏:“?”

符晨曦擺擺手,上一次走這條路時簡直是拖屍進去的,現在抖開翅膀,在通道內緩慢飛行,更撐起氣罩,牆壁上的利劍已不再彈出來。過了通道是個石柱林立的溝壑,溝裏乃是仰天插出的利刃,而利刃上仍穿著不少骸骨。曹靖霏“啊”的一聲,說:“這些是……”

“不是我。”符晨曦忙道,“應當是從前進來盜墓的。”

過了溝壑後,又是一個廣闊的石室,中央有個被毀去的殘破光球,正在發著光,符晨曦記得當年走過這兒時沒有受到任何攻擊,說不定是專門對付有法術的仙人?他試探著發出一道氣勁,緊接著內裏轟然爆破,果然觸發了法術禁製,卷起一陣衝擊波。

然而光球已不知被什麽人毀得差不多了,釋放的法術力量亦有點有氣無力的。

符晨曦猜測無誤,這兒隻要有靈的流動,便將激活中央的守護禁製……於是他收起氣罩,慢慢走了過去,腳下青磚還是會翻轉的陷阱,那時自己用不斷死去與重生的身體,試出了道路。然而現在再看,青磚的安全路徑,赫然正是一個巨大的河圖與洛書!

“符晨曦,你看頭頂。”曹靖霏喃喃道。

兩人望向廳內的穹頂,符晨曦說:“這是什麽陣法嗎?”

“是大禹留下的萬頃星河陣法。”曹靖霏說,“也是參天派所記載的星怒陣原形。我可以把它記下來嗎?”符晨曦點頭,曹靖霏便掏出經卷,以法術拓印了穹頂的陣形圖,禹陵這種地方不是什麽人都能進來的,參天派更不敢冒犯了上古遊俠之祖的英魂,進來隨意考古。

這一路上累累白骨與屍體,興許就是不怕死闖空門的仙人。符晨曦又想起了龍母居住的沼澤地,看來九霄危險的地方實在太多,曾經得到庇佑,方天不怕地不怕地亂闖,以後可得當心點。

“好了,走吧。”曹靖霏合上經本。

符晨曦與她經過了一個滿是藍色鬼火的暗室,室內放著不少石棺,符晨曦又說:“當時我還在這兒睡了一覺。”暗室兩側布滿了褪色的壁畫,符晨曦借著武器發出的光,抬頭看壁畫上的記載。

左邊是女媧挽天柱傾塌,神州陷於災難,右側則是大禹治水,與黃河之魂,龍王黃龍宣戰。

大禹持劍,而在群山的高崖處,站著一個人影,手中長刀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如同天幕盡頭的耀眼天體。

曹靖霏撫過石棺上的名字,說:“這些應當都是遠古時追隨大禹的遊俠們安居之所。”

棺室再往前走,則是又一條深不見底的通道,符晨曦想起來了,這條通道最深處還有玄機,內有無數條岔路,最終通往自己與步光第一次相見的鼎室。不會吧,先前那些通道才這麽短?記得當時自己可是走了好久。

符晨曦一邊走在前頭,一邊向曹靖霏解釋當年自己的整個經過,曹靖霏聽完後說:“那是因為前麵的機關陣對當時的你來說太難了,而且每一次死後回到你的世界去,一來一回,感覺時間被拉長。”

是嗎?也許吧,符晨曦又說:“我還記得,最後打開風穴那會兒,有一團紅光在朝我說話……”

“什麽?”曹靖霏一怔,追問道,“紅光?”

禹陵相傳世代由青峰守護,參天派對其所知甚少,符晨曦憑借記憶,複述了整件事的經過,彼此麵麵相覷。

“也許很快就會有答案了。”符晨曦說,“繼續往前吧,前麵再過兩個路口,就是放鼎的大廳。”

符晨曦走向岔路,那岔路足有七條,他舉起手中的刀,照亮通路,到得這兒,終於忘了當初走的究竟是哪一條。

“每一條路好像都走過。”符晨曦說。

“黑氣的痕跡已經沒了,我再試試用法術追蹤。”曹靖霏答道。

“不必了。”符晨曦生怕曹靖霏虛耗修為,說,“往前走看看,我猜它應該在中樞附近。”

“符晨曦,公司派掌門,有請。”一個聲音悠閑地說道。

符晨曦一凜,這聲音自己剛在不久前聽過!他麵朝發出聲音的通道,朝曹靖霏使了個眼神,兩人快步沿著通道走去。盡頭豁然開朗,現出禹陵的中央大廳。

“是你?!”符晨

曦憤然道,正是在晴嵐村中匆匆一見的羅睺!

“哈哈哈哈——”羅睺朗聲笑道,“進來吧,符晨曦,讓我們好好聊一聊,你究竟從何處來,又與我們有著什麽樣的緣分?”

符晨曦怒吼一聲:“把彭還回來!羅睺!”繼而倒拖刀劍,衝向羅睺,然而剛一衝進,黑氣便轟然釋出,棄符晨曦於不顧,射向曹靖霏。

“靖霏!當心!”符晨曦驀然喝道。

曹靖霏剛釋放了法術不久,氣力虛弱,遭到黑氣一撞,頓時歪倒在牆角,昏了過去。

符晨曦大驚道:“靖霏!”

他上前檢視,所幸曹靖霏隻是暫時昏迷,當即轉身手持刀劍,擋在曹靖霏麵前。

“又見麵了。”羅睺懶洋洋道,“放心,我沒有殺她,隻打算讓她暫時小睡一會兒。”

在羅睺的身後,則是懸浮空中的彭,他緊閉著雙眼,尚不知是死是活,籠罩在一團黑氣之中。符晨曦深吸一口氣,知道終於正麵遇上了,羅睺一定就是那個奇異種族的成員!

“又見麵了。”符晨曦雙手持兵器,深吸一口氣,知道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乃是先打敗羅睺。

他抬頭注視坐在主鼎上的羅睺。“上上次見麵是什麽時候呢?”羅睺笑著端詳符晨曦,說,“一名尋常仙人,居然如此接近我們,當真不簡單。”

符晨曦冷笑道:“上上次見麵,是因為卿玨?”

他想起透過卿玨的夢境所窺見的熔岩池,中央所站著的兩個人裏,其中一人正是羅睺。

“不,那是你見我,不是我見你。”羅睺說,“上一次觀察你們,是在望帝群島,不過你沒見著我,我就藏在那霧氣裏頭,親眼看著你拔出了大禹的劍。奇怪了,你與大禹究竟有什麽牽連?”

符晨曦:“……”

“把彭放了。”符晨曦感覺麵前此人今天不是來打架的,說,“我恰好也有話要問你。”

“不。”羅睺一笑道,“不必著急,符晨曦,我對你倒是十分好奇,一介仙族,居然能通過魁囂,來到我們所居住的地肺裏。而且聽說你……有不死之身?”

“你怎麽知道?!”符晨曦心中一驚,對方比他想象中的更對自己了若指掌,這些怪異的黑氣,究竟在什麽時候盯上自己的?

“世間所有的噩夢,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羅睺低聲說道,“萬裏伏的夢,我可隨意進出,不過你繼毀了我在蒼霄的布置之後,又拔掉了我多年來經營的一顆棋子,今天才逼得我親自見你,符晨曦。”

符晨曦不住喘息,說:“你……羅睺?青峰派是你的布置?”

“我不過是放大了萬掌門內心的貪婪與欲望,歸根到底,俱因他的一己私念而起……”羅睺仿佛窺破了符晨曦的內心,緩緩道,“別害怕,符晨曦,早在你第一次闖進地肺時,我們就注意到你了。隻可惜,進你的夢裏也看不見什麽,挺看得開嘛,睡得安穩……這次就讓我聽聽看你內心的聲音。”

緊接著羅睺抬起一手,這次的黑氣遠比任何一場戰鬥中的能量更為強烈,當即在墓穴中卷起了一股颶風,轟鳴聲中,徹底包圍了符晨曦,符晨曦大喊一聲,雙手持刀劍,煥發出強光。

符晨曦置身風眼,刀劍光芒抵禦這爆發出的黑氣,於那黑暗中閃爍著堅決的光。

“啊……很擔心彭是吧?自負、猜疑、不安、背叛、還有……一點愛情給你的希望,以及恐懼,急需被承認的、可憐的、搖搖欲墜的自尊……”羅睺的聲音帶著笑意,符晨曦卻已化作黑暗中的一道疾電,唰的一聲掠去,刀劍直取羅睺!

巨響聲裏,羅睺與背後的彭同時化作黑煙消散,下一刻再次出現在另一個鼎上。

符晨曦不住喘息,方才被黑氣包圍那一刻,內心深處諸多負麵情緒湧來,令他的靈魂中感覺到一陣徹頭徹尾的冰涼與絕望。與曹靖霏分開的恐懼,從小到大的絕望與自卑,敏感,不甘,痛苦,悲傷,孤獨……盡數在黑氣之中被放大出來。

“看上去是個尋常人呢。”羅睺樂道,“將你帶到此處,隻想好好了解你。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附近?手中所持,乃是大禹的劍,更對大禹陵墓熟門熟路。先前我在村中四處打聽,他們都說,你住在山裏,與這名低級仙族,似乎關係匪淺……”

“你究竟是什麽?!”符晨曦從一進鼎室後,情緒便幾乎無法控製,盡數在羅睺的操縱之下,此刻他的憤怒已經無法抑製,咆哮道。

“噓。”羅睺邪氣一笑,豎起食指,抵在唇前,低下眉眼,低聲道,“告訴你也無妨,然而九霄之中,極少有人知道我們的存在,你可以將我們叫作‘魔’。”

符晨曦:“……”

“讓我看看究竟什麽是天命者。”羅睺說,“我們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死一次讓我看看吧。”

羅睺問出了符晨曦一直以來至為疑惑之事,符晨曦馬上警惕退後,預備接拖後的招,同時隱約感覺到,這家夥既然是那熔岩池中“魔”的首領,力量說不定比自己打過的任何一名敵人都要強,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羅睺卻沒有親自動手,是時隻見他抬起左掌,虛虛朝下一按——

頃刻間鼎室內一聲咆哮,黑焰鋪天蓋地,左右兩側各出現了一隻巨大的怪物,那是身冒黑氣,雙目噴出黑火的蛇王,以及一隻殘破不堪,渾身噴出墨般血液的巨大蜘蛛!

“囚禁蛇王,一隻蜘蛛的殘破屍骸……此地當真有點意思。”羅睺優雅的聲音道,“希望你喜歡,好好享用。”

羅睺一聲響指,下一刻,蜘蛛與蛇王同時帶著複仇的怒火,撲向了符晨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