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明月當空照,萬壑青峰山。

符晨曦站在後山自己曾經的居所前,這地方對他來說十分熟悉,卻隱隱約約,已有物是人非的冷清感。那年他曾在這銀杏樹下跟著步光習武,她衣袂翩翩,英姿颯爽,和著紛飛的銀杏黃葉,如同一幕亮麗的風景。那天下午,她沐浴過後,在書房中靜心焚香,抄寫參天派的《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那天他從未想過,離開青峰的那一刻,仿佛開啟了一段嶄新的人生,帶著他投奔了更為廣袤的世界。靜夜深處,銀杏抽出嫩芽,在月光下舒展,生長,腳步聲穿過樹林,一襲白袍在夜風裏微微飄揚。那是步光?將她從太歲處解救出後,符晨曦便有意識地抗拒再與她相見。

仿佛隻要一相見,過往之事便需有個交代,而這交代,便是某種無言的訣別。

“我覺得你也許想靜靜。”曹靖霏的聲音道。

“靖霏?”符晨曦笑道,“怎麽穿了這身?”

曹靖霏穿一身薄紗長裙,溫柔秀美,長發披散,如同月光下的美貌公主一般,鬢角別著一朵白色的梨花,花中吐出嫩黃色的花蕊,上麵還停著藍色的小小蝴蝶。

蝴蝶展翅翩躚飛走,符晨曦情不自禁快步上前去,端詳曹靖霏。

曹靖霏似乎對下午的流淚有些不好意思,見到符晨曦,更有些拘束起來,符晨曦一時竟也有些手足無措,隻想說:“你好美”,但以他吊兒郎當的風格,這話必定要換個說法……

於是他說:“喲,今天在臉上塗了幾層脂粉?看上去挺厚啊。”說著捏了下曹靖霏的臉蛋。

曹靖霏:“……”

果不其然,符晨曦挨了曹靖霏一式開山裂碑的單掌,而且還是暴擊,打得他險些吐血。

“你輕點兒!”符晨曦慘叫道,“我剛恢複!”

曹靖霏沒好氣道:“你就不能正經點兒嗎?”

符晨曦訕訕地笑,曹靖霏又嗔道:“符晨曦,我問你,你究竟有什麽顧慮?”

“什麽顧慮?”符晨曦一時有點迷茫,未懂曹靖霏所言。

“沒事了。”曹靖霏嘴角微微翹起,側過頭去,說,“你知道你被囚禁的日子裏,大家有多擔心你麽?”

“嗯……”符晨曦想了想,答道:“還好你們來救我了。”

“不懂反省!”曹靖霏生氣道:“下次不能再這樣了!”

符晨曦是不會死的,頂多就在現實裏再穿梭個幾次罷了,但曹靖霏不知道。這個時候,他突然感覺到曹靖霏很在乎自己的安危,非常非常在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在龍母麵前?在禦雷天尊上?

曹靖霏等不到符晨曦的道歉,又忍不住抬頭看他,眼中竟然又噙著點淚水,說:“看什麽呢?”

“你好美。”符晨曦突然說,他恨不得摟住曹靖霏,低頭親吻在她的唇上,將她裹在紗袍裏嬌弱的少女身軀,與她明亮而充滿生機、溫柔的靈魂一並擁入懷中,擁入他的生命裏。

他又有種衝動,也想向她單膝跪地,掏出戒指抑或他懵懂迷茫的心,低低說一聲嫁給我吧,我的女神……但就在這一刻,他依舊刹住了這些念頭,取而代之的,則是暗流洶湧的感情下,永遠無法摒棄的某個事實。

“啊……”符晨曦撓撓頭,笑著說,“再哭胭脂要糊掉了。”

曹靖霏:“……”

曹靖霏轉身穿過銀杏林離開,符晨曦忙跟在她的身後,忍不住地想看她,越看越喜歡,卻不敢冒昧了,知道她雖然開朗隨意,對男女之防卻看得極重,絕不可有逾禮之舉。

“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曹靖霏隨口道,“扯平啦,可你還欠我一個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了。”符晨曦哭笑不得,說,“我要說多少次你才覺得我是真心誠意的?要麽我把我的命給你?”

曹靖霏驀然揪住了符晨曦耳朵,符晨曦吃痛忙討饒,曹靖霏滿臉通紅,怒道:“我問你!那天龍溫浩瀚裏,是不是你掉到溫泉……溫泉裏……”

符晨曦頓時臉上刷一下變得滾燙,曹靖霏說:“我已經見過萬純鈞了!就是你倆!抵賴也沒有用!”

符晨曦隻得說:“那次是我不小心……情非得已,麟嘉也摔進去了!你怎麽不揍他?”

曹靖霏這才放開了手,說:“這件事,誰都不可以說!”

符晨曦心道還不是你自己提起來的,我都忘了

。不住答應好好好,天大地大,小姑奶奶你最大……“大夥兒都在等你呢。”曹靖霏又說,“飯也不吃,在這兒發呆一下午了。”

符晨曦明白了,應當是公司派的妖怪們等他的吩咐,不敢來尋,便讓曹靖霏過來。

“步光也在嗎?”符晨曦想了想,問道。

他尚不知曹靖霏如何看待步光,但這件事總得解決,便抱著手臂,靠在樹上,觀察曹靖霏臉色。

“她都告訴我們了。”曹靖霏說,“青峰不收她,單符將她交給了公司派,聽你的發落。”

符晨曦沉吟片刻,心道單符也實在太會做人了,而後問道:“你覺得呢?”

“我又不是你們門派的。”曹靖霏不以為意道,“一個外人罷了,我說的有用嗎?”

“當然有。”符晨曦笑著說,“你在我眼中,可是比整個雁蕩山都重要呢。”

曹靖霏臉上發紅,一瞥符晨曦,雖有嗔意,卻依舊帶著些許喜悅。

“我不幹涉你的想法。”曹靖霏淡淡答道,“她是你的大師姐,是你的家人,如何處置,當然是你說了算。”

符晨曦說:“家人……唉……要麽就讓她走吧。”

“你讓她走去哪兒?”曹靖霏驀然轉頭看著符晨曦,答道,“她已經知道錯了,為了彌補她犯下的錯誤,特地過來救你,要不是她帶著大白找到了你的藏身之處,我們也救不出你來。”

符晨曦看著曹靖霏,突然笑了起來,說:“我以為你不會替她說話的。”

“她能去哪兒呢?”曹靖霏說,“傍晚麟嘉將那份畫押蓋印的紙給她看過,她一邊看一邊哭。看得我難受極了……”

符晨曦聞言頓時心酸起來,一來念及步光不容易,二來……自己終於為她做了件真正在乎的事了。符晨曦知道曹靖霏為什麽會幫步光說話了——物傷其類,她也曾經曆過與步光一樣的孤獨,也許她更能理解她吧。雖然平時兩人總是吵吵鬧鬧的不和,但其實這倆女孩都隱隱約約,對對方有種同情心。

“嗯,她能上哪兒去?”符晨曦又說,“冷水村已沒了,青峰不再是她的家,又背叛了公司派……”

曹靖霏帶著些許期待,看著符晨曦,就在這一刻,符晨曦覺得她真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女孩。

“她不像你,沒地方去,還可以回家。”符晨曦笑著說。

“怎麽又扯到我身上來了?我才不回去呢!”曹靖霏沒好氣道。

符晨曦攤手,答道:“還能怎麽辦?繼續這樣唄。讓她留在公司派,看在她將功補過的份上,既往不咎嘛。”

曹靖霏嗯了聲,輕輕地說:“我就知道你是個很好的人,符晨曦。”

“你才是很好的人。”符晨曦注視曹靖霏雙眼,低聲說,“隻不知道以後誰能娶你,當是他一生的福分……”

曹靖霏:“……”

她怔怔看著符晨曦的雙眼,張了張嘴,仿佛想說點兒什麽,就在此刻,樹林裏傳來小聲議論。

“快告訴他,告訴他啊!”

“急死人了!到底會不會說話了?”

“掌門……”

“不會吧!”符晨曦頓時大吼道,“樹林裏頭有多少人?都給我滾出來!”

沒“人”出來,符晨曦又補了句:“妖也一樣!別跟我摳字眼啊!”

最先摔出來的是熊貓妖銀貉,緊接著是白澤與妲巳,三隻妖怪連滾帶爬地跑了,緊接著後麵靈牙、石陵、青蚨仙、無支祁……大部隊浩浩蕩蕩,兵荒馬亂地假裝什麽都沒看到,跟在後頭快步逃跑。跟在最後的大白則索性跑了過來,扒著曹靖霏要舔她的臉,曹靖霏氣消了些,捏捏大白的臉,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

大白又過來要舔符晨曦,符晨曦一臉無奈,看著曹靖霏離開的方向,有種莫名的失落感。

我不能與她在一起……符晨曦心道,並歎了口氣。

當夜青峰食堂內燈火輝煌,符晨曦見過腦袋上纏著繃帶的妖怪手下們,有妖腿骨折,有妖撞到頭,幸而大部分妖怪都是皮外傷,還有明明打完才來的銀貉故意把自己包得滿頭繃帶,呼天搶地地邀功。

“你當我白癡啊!”符晨曦抓住繃帶一抽,銀貉當即像個陀螺般呼嚕嚕滾了好幾圈,現出完全沒受傷的熊貓頭,厚著臉皮說:“我聽說掌門有危險,八百裏馳援,但跑過潼關的時候,我也不是日夜趕路的體質,就不小心滑了一大跤,摔了個內傷……”

“好了好了

。”符晨曦說,“回去以後論功行賞吧……相柳呢?”

“陛下受傷了。”石陵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廂房的方向,說,“正在療傷。”

符晨曦知道相柳這種不怎麽會偷奸耍滑的妖怪,也沒啥人類心思,想必碰上淩雲劍陣就一味硬衝,一定是妖怪裏受傷最重的,當即飯也不吃,趕往廂房去看相柳傷勢。

院中地上鋪著一塊巨大的毯子,相柳九個頭都在睡覺,曹靖霏坐在一旁,步光坐在另一旁,兩女沒有交談,隻是靜靜看著相柳。它的蛇鱗脫落了不少,衝鋒陷陣時擋在妖怪們前麵,吃了不少苦頭。符晨曦剛進來,便看見步光忐忑抬頭,而曹靖霏一手按在相柳的蛇頸上,另一手朝符晨曦做了個“噓”的動作。但相柳的蛇腹感覺到符晨曦的腳步,其中一個頭已經醒了,八個頭仍睡著,一個頭抬起來,睜開眼睛,朝符晨曦嘶了一聲。

“我看看,傷得重不重?”符晨曦沒有與步光多說,隻上前去檢視相柳。

相柳的腦袋一個接一個地醒了,紛紛湊過來求安慰求抱抱,符晨曦見相柳傷得這麽厲害,不禁又覺心痛,可是萬裏伏也死了,要給寵物報仇也找不到對象了,隻得作罷。

“方才給它喂了點兒藥。”步光不安道,“她的軀殼太大了,服用青峰派丹藥效果不佳,我已沒有修為……”

“能慢慢痊愈的。”符晨曦把相柳收進了畫卷中,說,“回去再慢慢調理吧。”

步光與曹靖霏都鬆了口氣,畢竟也沒人會給妖怪看病,見相柳那奄奄一息的模樣,隻恐怕後麵麻煩更多,現在符晨曦心中有數就謝天謝地了。

“我先吃飯去,餓死啦。”曹靖霏知道符晨曦總要與步光談談的,於是便轉身離開,先出了院門。

曹靖霏一走,廂房院中便剩下符晨曦與步光二人了。彼此都有些局促,符晨曦總忍不住地想起在山洞裏,她輕輕倚靠在自己胸膛前,說的那些話。

“你不去看看嶽霆嗎?”步光說。

“再說吧。”符晨曦隨口道,“我對小白臉沒啥興趣。”說著自顧自走到一旁坐下。

步光竟然微一笑,似乎已與從前判若兩人。

“謝謝你。”步光低下頭,避開符晨曦目光,說,“我……”

“萬裏伏死了。”符晨曦打斷了步光的話,說道。

“嗯。”步光點了點頭,抬眼複又注視符晨曦。

“他兒子呢?”符晨曦說。

“他不會回來了吧。”步光說,“他爹死時,興許他正在回山的路上,單符已派人去抓他,預備將他交給你了。”

符晨曦:“……”

這家夥真是有夠狠的,符晨曦心想,是個幹大事的人,忍不住苦笑數聲。

“好吧。”符晨曦說,“我其實不恨他倆,說實在話,萬裏伏算計來算計去,青峰派這小破山頭,我還不放在眼裏。”

“自然。”步光答道,“你是成就大事的人,你是天命者,符晨曦……”

“哎別笑話我了。”符晨曦哭笑不得道。

“沒有笑話你。”步光卻認真地說道,“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你在禹陵牆上刻下的那兩行字——‘誰終將聲震世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

符晨曦:“……”

自己隨手刻的兩行字,沒想到步光一直記得。

“這個還給你。”步光淡淡道,“今天往後,無論你如何決定,我都不恨你,符晨曦……”

符晨曦接過步光遞來的一個小卷軸,展開看了一眼,發現上麵是自己曾經畫過的畫,就在那年剛上青峰的秋天,漫山銀杏樹下,他畫過步光的身影。沒想到她也一直收在身邊。

“決定什麽?”符晨曦好奇問道。

“我背叛了你。”步光說。

“哎,都是小事兒。”符晨曦起身道,“自己人,說什麽背叛不背叛的。”

步光:“……”

符晨曦摸了摸肚子,說:“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回雁蕩山去,修為重新練練,能回來的,空了教你離散數學和工程製圖……阿噠——那可是我的不傳之秘!”

說著符晨曦收起卷軸,拉開一個打拳的架勢,嘿嘿地笑了起來,說:“吃飯去嘍……靖霏!等等我!”

說畢符晨曦快步跑出院外,瞥見曹靖霏還未曾走遠,正在廣場一角徘徊,當即跑去逗她玩,餘下步光依舊怔怔站在院內,一襲長裙曳地,月光如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