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貴興聽見後麵叫救命,連忙飛奔進去,隻見丫環仆婦,亂做一團。貴興喝問甚事,隻見何氏招手道:“官人,快來呀!

姑娘不好了!”貴興吃了一驚,走到桂仙房門口一看,隻見一幅羅巾,高高的把個桂仙掛起,頭發也散了,那舌頭伸出來有二寸多長,兩隻眼睛睜起來,比活的時候大了兩倍。他跺了跺腳道:“這是哪裏說起!好好的怎麽活的不耐煩了!”何氏著急道:“官人快解下來救呀!我們解了半天,解不下來。”貴興便叫喜來去解了下來,救了一會,眼見得是沒用的了。貴興看見她襟上,露出一角信封來,便順手怞出來一看,信麵上寫著,“送粱宅姑母大人安稟”。貴興大怒道:“原來是私通仇家的。死遲了,死遲了!”把那封信撕了個粉碎,賭著氣走了出來。眾強徒迎著問訊,貴興略略說知。爵興道:“別的不打緊。這位表侄女,不是許了陳家的麽?那小官人不必管他,隻是他的老子陳澤廣,不是好說話的。因為他專門代人寫狀詞,寫得好,人家都叫他做‘陳狀元’呢,先要設法打發他才好。”貴興愕然道:“這便怎麽得了!”爵興道:“不過破點財罷了!”當夜亂到天明,一麵買棺材,預備盛殮,一麵到陳家去報喪。

這陳澤廣聞報,就帶了兒子,親來吊問,一見麵就道:“這是小兒沒福,但不知令妹得的是甚麽病?怎麽過的這麽快?”貴興道:“是昨夜得的一個急病,醫治不及。”陳澤廣道:“就煩引路到裏麵,一則弟也看看,二來叫小兒也向他的未婚妻,上一爐香。”貴興道:“這個且不敢當,先請書房裏坐罷。”說罷,讓他父子到了書房,因為自己不便啟口,就來叫爵興去探聽口氣。從中說項,往來回話。到底說到貴興出了二千銀子,爵興卻從中落了五百,陳澤廣得了一千五百銀子,便屁也不放一個,帶著兒子去了。

裏麵哭聲又起,是要葬殮了。何氏屢次三番,叫人出來請貴興送殮。貴興因為為了妹子,用了二千銀子,沒好氣,走進來,噘著嘴,也不哭,也不說話。隻見五歲大的兒子應科,哭跳著叫娘,哭的昏了,一跳跳在貴興腳下,把他才上腳的一雙新襪子,踏了一塊汙泥。貴興兜臉就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道:“她死了,於你甚事,要你這麽傷心?”何氏忙過來拉在一旁,哭著道:“誰象你是個沒心肝的,同胞一脈的妹妹死了,淚絲兒也沒有一點。此刻又沒有人得罪你,你又聽了哪個強盜的唆攪,卻來拿兒子出氣!”貴興大怒道:“嘎!誰是強盜?你這強盜說的是誰?”說著兜臉打了一掌。何氏已經哭的傷心,此時趁勢倒在地下,號陶大哭起來。貴興更是怒不可遏,走近一步,狠狠的踢了兩腳。一眾丫頭仆婦,齊來勸開。貴興走了出來,怒氣未息,一眾強徒都來勸解,貴興直挺挺的坐著,總不答話。眾人見沒有意思,漸漸的都散去了。隻剩下區爵興一人,花言巧語的,勸得貴興回過笑臉來,便拉他到煙榻上燒煙解悶,向煙盤裏一看道:“呀!不好了!我這一盒煙,怎麽淺了許多?”想了一想道:“是了!一定你家喜來拿去了!我聽說他近來很肯玩這個,罷罷,這裏放不得了!九錢多銀子一兩的東西,我哪裏供得起他偷呢?我把這半盒帶在身邊,這一盒滿的請賢侄代我收好了吧,這裏再放不得了!”貴興道:“表叔何不拿回家去呢?”爵興道:“不行,不行!我那裏閑人大多,我供應他們不起,第一是一個姓熊得朋友,叫做熊阿七,也是江湖上一條好漢,因此我很敬重他。

隻是他的煙量太大,有煙在那裏,無論一兩八錢,不吃光了,不丟槍的。”貴興笑了一笑,又談了一會,爵興也去了。

此時裏麵靜了些,不免進去看看。隻見何氏對著棺材,怞怞咽咽的哭個不住。貴興便到房裏,把爵興那盒煙,放在梳妝怞屜裏。坐了一會,沒意思,又走到外麵,在煙榻上躺了一會,覺得寂寞,又到裏邊來。何氏還是哭個不止。貴興歎道:“可以不哭了!”看了看神形慘淡,也不覺一陣傷心,翻身仍走到外麵。不知怎樣,總覺得心神不定,總是他們今日散的太早,冷靜的不好,忽然一陣,又覺得心驚肉跳起來。這一日總是無精打彩的,到了晚飯時候,他不願與何氏同吃,叫開到書房裏來,獨酌了數杯,總是無味,飯也不吃了。坐了一會,躺到煙榻上,朦朧睡去。一覺醒來,已有四更時候,覺得有點夜寒,遂起身到裏麵去睡。走人內堂,看見妹子的棺材停著,碧冷冷的點著一雙綠蠟燭,不覺打了個寒噤。走入房內,揭開帳子,在床沿上一坐,出了一會神,覺著更冷。暗道:“奇怪!。怎麽今年才到八月裏,就這樣冷法呢?”伸手要去推何氏,要叫她睡到裏麵點,誰知伸手一摸,摸著一件東西,是冰冷的,不覺大吃一驚,直跳起來叫道:“噲!快起來!快起來!看**是甚麽東西!”叫了兩聲,不見答應,因說道:“怎麽睡得同死人一般,這般叫也叫不醒了!”隻得拿起燈來,自己去照。先掛起了一邊帳子,方才一手拿燈,一手揭帳,彎下腰來一看,隻嚇得他哇的一聲,喊了出來,倒退不及,仰麵翻了個跟鬥,燈也摔滅了,房裏弄得漆黑。

連忙爬起來,連爬帶跌的出了房門,劈麵又看見他妹子的棺材,越發嚇的渾身都麻木了,非但走不動,站也站不穩了。啪登一聲,坐在地下,連忙要起來時,那手腳又作怪起來,不由他做主,再抬也抬他不動,口裏要叫時也是叫不出聲,心裏又慌又害怕。“這回不好了,我怎麽啞了!”沒奈何在地上亂爬,爬到天井裏,用盡乎生之力,大叫道:“起,起,起,起,起……”以後更叫不出來了。“不好了!怎麽我這下頜震動起來?三十二個牙齒也叩響了?”回頭看看堂屋裏的棺材,不覺又抖了一抖,仍舊站不起來,隻得再爬,一直爬到外麵堂屋裏。坐在地下,按一按心神,略為好點,那牙齒仍是叩個不住,手腳是冰冷的,身上卻一陣一陣隻管出汗,並力把牙根咬緊,雙手捧住心頭,在鼻孔裏喘了一口氣,覺得又好點了,就坐在地下,大叫道:“你們起來呀!起來,起來,你們快起來!”這時已是四更多天,眾人正在好睡,他又在外頭叫,哪裏有人聽見?叫了十幾聲,側耳一聽,仍是鴉鵲無聲,沒奈何隻得站起來。此時好點了,站得起來了,不過腳軟點罷了。一步一跌的,到外麵去,再到門房裏叫喜來。

此時月已沉西,天井裏是漆黑的,看看又是害怕,幸得書房窗戶,有一點燈影射出來。隻得硬著頭皮,大著膽子,走到門房門口,也來不及叫了,攥起拳頭,就在門上擂鼓般打得震天響。

你道他在**,見了甚麽,就嚇到這個地步?原來他拿燈一照時,隻見何氏仰麵睡著,頭發披著,眼睛睜著,口張著,臉上變成不紫不黑的顏色。他方才說他老婆睡得同死的一般,這可不但同死的一般,簡直是死的了。這才把他嚇的三魂剩下半魂,六魄失了五魄,露出這副醜態來。

且說當下他那擂鼓般的打門,把喜來驚醒了,罵道:“天還沒亮呢!是哪個羔子忘八蛋呀!”貴興沒有聽見,還是亂擂。喜來又罵道:“是哪個混帳東西呀!”貴興因為擂門擂的太響了,還沒有聽見,擂的更厲害。喜來大怒,跳起身來開了門,誰知貴興擂門用力太猛,這裏門一開,那裏就撲通一聲,撲了一跤,跌到門裏。喜來猛不提防,被他壓了個仰麵一跤,心中越發大怒,一手執著他發辮,這隻手就是劈拍劈拍的幾個巴掌。回眼一看,大驚道:“原來是大爺,該死該死!”一麵攙扶起來,問道:“大爺有甚麽事來?”一麵細看他時,隻見他麵色白的同石灰一般,眼睛也直了,那氣是喘個不住,心中驚疑不定,正要扶他坐下,隻見他說道:“不……不好了!奶……奶奶不見了!”喜來大驚道:“到哪裏去了?大門早就上鎖的呀!”貴興道:“沒……沒了!”喜來道:“到底到了哪裏呢?”貴興道:“是……是死了!”喜來又大驚道:“昨日好好的,這是哪裏說起?”貴興道:“不……不用多問了,叫人起來吧!”喜來嘴裏答應,心裏納悶道:“怎麽死得這等大驚小怪的,莫非又上吊了麽?”一麵就拿著燈,照著貴興進去,便要到房裏去看。貴興隻站在裏麵天井裏道:“你先去叫人吧!”喜來便到裏麵,搖房門打牆壁的,叫起了一眾丫環仆婦。大家方才出來,忽聽得貴興大叫一聲:“呀!不好了!僵屍來了!”翻身往外就走。眾人方寸聽說“奶奶死了”,已是吃驚,走到堂前見了棺材,又是心寒;忽然又聽了這一聲怪叫,隻嚇得哄的一聲,往裏就跑,蠟燭油盞摔了滿地。還是喜來膽大,飛跑過去,拉住貴興道:“大爺!做甚麽?”

貴興道:“快……快放手,僵屍來了!”喜來道:“在哪裏呢?”

貴興道:“在房裏哭呢。”喜來道:“哭出來了,是奶奶回過氣來了。大爺放心,不是僵屍!”貴興心中稍為安了一安。喜來一手拉住貴興,回進來,大叫道:“大家快出來,沒有僵屍,是奶奶回過來了。”眾人方才一個一個的,慢慢出來,挨到房裏去,原來哪裏是奶奶哭,是那個睡在裏床的應科小官官,因為醒了,叫他娘不應,在那裏哭呢。

貴興雖到了房裏,卻抵死不敢到床前去。有兩個老成的仆婦,便過去先抱下孩子來,一個在何氏心口上摸了一摸道:“不中用的了!你們快來拆帳子吧!”七手八腳,就去拆帳子,卻聽得地下拍撻一聲,是拉帳子時,在床頭上帶下一件東西來,掉在地下。喜來拾起看時,不覺吃驚道:“呀!這是鴉片煙盒呀!哪裏來的?”貴興不覺頓足道:“罷了,罷了!”亂哄哄鬧了一會,早就天亮了。貴興一麵叫人去請眾惡徒來幫忙,一麵到各處報喪。不一會,眾惡徒陸續到了,隻有爵興未來,忽聽得門外一片聲嚷了進來,抬頭看時,卻是丈人何達安,叔丈何達先,帶領二十多個何家子弟,嚷著進來道:“好好的人,怎麽一夜工夫就死了?”跑進來也不理貴興,一直到裏麵去了。貴興攔擋不住,暗暗著急,忙叫喜來,飛跑去請爵興來調停這事。

不知爵興來了,怎樣調停?且待下回分解——

蔡哲炯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