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

陸朝有時會這麽問自己,最後卻發覺連自己也說不出個什麽答案來。

這地方與他最初呆的地方不一樣,與那煙雨朦朧的江南不一樣,更與那弱肉強食的溪山不一樣。盛京城作為都城,自然是分外豪華,夜夜笙歌紙醉金迷,可陸朝總是不喜歡這個地方。

盛京城像一隻張開嘴的巨獸,無情地吞噬著每一條鮮活的生命,在長久的潛移默化中,把每個人都變成一隻冰冷的傀儡。

它好像永遠處在黑暗,四周皆是一層又一層撥不開的厚重迷霧。

陸朝不喜歡這座城,可若是他的小姑娘在這城裏,他倒也不是不能稍稍地喜歡一下。

盛京城臨山而建,而這城南的桂枝亭則是位於山腳,離著閣樓林立的坊間算不上近,需沿著彎彎繞繞的小道往回走上三炷香的時間才能瞧見點人煙,所以平日裏來的人並不多。倒是後邊修了個十分靈驗的寺廟,遇上個什麽節日時,香客才會絡繹不絕地從桂枝亭路過。

“殿下,您自從燈州回來那一日開始,便日日都在這桂枝亭放孔明燈,不知是要給誰傳遞什麽消息麽?”一號遞過火折子,十分恭敬地問道。

陸朝沒有說話,自顧自擺弄著手中的孔明燈,倒是抽了空似笑非笑地瞅了一號一眼。

一號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慌慌垂眸:“殿下,是一號失言了。”

陸朝也不惱,接過了火折子來,十分專心地給這孔明燈點上了火,凝神看著那薄薄一層用桑皮紙糊的燈麵逐漸鼓起,才滿不在乎道:“是在給一個小姑娘傳遞消息呢。”

小姑娘,什麽小姑娘?

一號沉默了好半晌,直到察覺了小殿下眼角眉梢的那點柔情才反應過來,是給那位江家姑娘傳遞消息罷,畢竟也隻有遇上那個姑娘時,殿下會流露出這般神色。

一號又抬眸看了看正濃的夜色,思襯了好一會兒才直言不諱地問:“殿下,或許您有沒有考慮過一個問題……”

陸朝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隻是挑了挑眉示意一號繼續往下說。

一號清了清嗓子,指了指黑沉沉的天,輕聲道:“這麽深的夜色,那位江……”一號頓了頓,頗有些諂媚地笑著,轉了個話頭,“那位姑娘,或許已經歇息了。”

陸朝的手僵硬了一瞬。

隻一瞬,他便又起身走到了桂枝亭外,鬆開手中圓鼓鼓的孔明燈,看著它搖搖晃晃地越升越高。

好半晌,陸朝才喃喃道:“若是瞧不見,也是好的。”

“那若是沒瞧見,殿下您這燈不是白放了麽。”一號也跟著抬頭去瞧那盞孔明燈,十分不解,“您還連著放了這麽多日,想來應該是希望那位姑娘瞧見的罷?”

陸朝不答,就這麽凝神瞧著孔明燈,唇角掛著一抹溫和的笑。

或許真被一號說中了也不一定,陸朝心想,他或許是希望他的小姑娘能瞧見這盞孔明燈,知曉他有好好地來赴這個約。

又或許,他並不希望小姑娘瞧見這盞孔明燈。

陸朝自己也不明白,他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瞧不瞧得見都好,隻怕那小姑娘在背後悄悄罵我小騙子呢,她向來最是膽子大了。”

“殿下,您說什麽?”一號撓了撓頭。方才隻顧著去看那盞孔明燈了,竟是沒有聽清自家殿下說了句什麽。

孔明燈飄得越來越遠,成了一個昏暗閃爍的光點,差點就要和天上的星子融在一起了。

“沒什麽。”陸朝答。

這盛京城的夜裏比溪山還要涼上一點,自幼便是在蘇州長大的小姑娘自然是不習慣罷,也不知回了家後有沒有好好地修養,有沒有再請郎中來為她開一帖藥。

沒有也不礙事,左右吃了他的還魂丹,再大的病也會好上不少,何況隻是這小小的天生不足不症。

視線被那明明滅滅的孔明燈閃得朦朧,陸朝莫名想起小姑娘醉酒後酡紅的臉,抑製不住地輕笑了一聲,眼角眉梢都舒展開,揉進了一抹十分明媚的春色,倒是比這夜裏的彎月更加清冷柔和。

不知道小姑娘今夜喝了那一杯酒後,回府有沒有亂說什麽醉話。

“殿下,夜深了,我們該回去了。”一號見那盞孔明燈越飄越遠,適時地提出建議。

陸朝也不動身,桂枝亭位於低處,他能瞧見高處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宅子,指了指問道:“一號,前邊這是誰家的府邸?”

他想起了小姑娘說,若是瞧見了桂枝亭升起的孔明燈,便會來找他。

那若是照著這話來講,小姑娘的住所定然是在個隨時能瞧見這桂枝亭的地方了。陸朝瞧著眼前這棟雕欄玉砌的大宅子,忽然間猜著了什麽。

一號跟著瞧了瞧,沉默了好半晌,才悶悶答道:“殿下,是江家的府邸。”

“噢。”陸朝饒有趣味地笑了笑,還真是。

一號瞧著自家主子這副笑臉,隱隱覺著有些心梗,覥著臉道:“殿下,你可曾想過這位江家姑娘或許隻不過碰巧與那謝姑娘長得……長得像?”

陸朝聞言不置可否,冷冷地哼了一聲。

那小姑娘或許才是在心中想著,這十三王爺怎麽和那小山匪長得一樣。他又不是江以桃那般天真純良的小姑娘,哪裏會信什麽碰巧長得一樣。

一號也隻自己這話說得離譜,悻悻閉上了嘴。

陸朝瞧著眼前的江府,心道:阿言,你可瞧見這盞孔明燈了,你可瞧見我了。

想著想著倒覺著自己有些可笑,這桂枝亭離江府雖說不上有多遠,可到底也是不近的。隔著這段距離,能瞧見這盞孔明燈便是萬幸,哪裏還求著人家遠遠瞧見自己。

一號偷偷瞥了一眼自家殿下,隱約覺著小殿下與從前不一樣了,可真要論起來卻也一時間說不明白是哪兒不一樣了。

或許是因為向來冷清的人,身上忽然帶上了一縷煙火氣。

煙火氣這詞本身就奇妙,就算溪山像個世外桃源一般避世,那左右也是有人煙的,生活在有人煙地方,人身上多少也是要帶著點煙火氣的。

可他這小殿下不是。

自江南蘇州那一事之後,那個愛笑的小殿下好像周身突然有了一道瞧不見的屏障,將除他以外的一切人和事都隔絕在了外邊,誰也不能踏進一步。

除了那位謝姑娘。

她真真切切地穿越了那道屏障,將隸屬於這世間的煙火氣染到了小殿下身上,同這煙火氣一起貼近的,還有一絲十分熾熱的溫度。

小殿下是個十分愛笑之人,可越是長大,小殿下的笑意便越是隻浮於表麵,絲毫不達眼底。

可自從那位謝姑娘出現開始,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一切改變的伊始,皆來源於那位謝姑娘。

“殿下,”一號垂著眸,臉上的血色似乎在瞬間消失殆盡,如鯁在喉道,“江家……江家是這昏君那邊的人,您……”

陸朝眯著眼,神色如常:“我知道。”

一號猛地抬頭,聲音漸漸拔高:“那您應該知道,您的計劃……計劃——”

“我知道。”陸朝重複一聲,打斷了一號後邊的話,刻意避開了他的話鋒,正色道,“一號,我都知道。”

這話說完,陸朝也不看一號什麽反應,拔腿便走。

一號瞧著自家主子的背影,十分唏噓,卻也知道自己不應該再說些什麽了,主子終究是主子,哪有自己置喙的餘地。

一號跟在陸朝身邊做了多年的暗衛,自然是想得通透,也自然知道他這位小殿下不會因為這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放棄這些年長遠的布局。

他應該是比誰都要了解這位小殿下的。

他看著小殿下從錦衣玉食淪落到街頭乞丐,又眼看著小殿下一步步成長起來,變得冷血狠厲殺人如麻。

小殿下比誰都還想要複仇,一號亦步亦趨地跟在陸朝身後。

陸朝淺淺地歎了口氣,他原隻以為小姑娘是蘇州人氏,與這盛京城的江家沒有半分聯係。

說起來也終究是他不願多想,那些個隱秘的念頭曾經也在他心底慢慢發酵,可這心心念念多年的人終於出現在眼前,又哪裏會去相信那些荒唐的猜想呢。

真要說,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與一群嬤嬤丫鬟住在蘇州,家中連個男丁都沒有,這件事兒本身就足夠令人感到懷疑才對。

是他被突如其來的喜悅衝昏了頭腦,執拗地不願探究那些藏在虛假深處的真實。

如他很久以前所說的那般,小姑娘這騙局本就是十分好識破的,是他甘心入了這局,滿心歡喜地聽著小姑娘拙劣的謊言。

這世間眾眾之事,萬般苦楚他都一一嚐過,可他依舊希望他的小姑娘能活得無憂無慮一些。

可到頭來,或許自己才是那一把刺向她的鋒利的匕首。

倒不如早些時候就把這金絲雀的羽毛拔幹淨了,找個籠子來將她圈養在身邊,日日教她隻能瞧見自己一人,外邊那醃臢事兒都與小雀兒無關,她隻要每日啄啄羽毛曬曬太陽便好。

隻可惜,他還是放這小雀兒回了家。

事已至此,不論最後結局小姑娘是愛他也好,恨他也罷,隻要能記著他便是好的。

有時候,怨恨之深切,還要比愛來的更為深刻。

隻要能記著他,哪種形式都好。

哪怕在她的記憶中,自己是個肮髒低賤的山匪,那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