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十三王爺,並不是陸朝。

江以桃盯著杯底殘餘的那一點兒酒液,目光渙散。

這會兒外邊正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劈頭蓋臉地澆在瓦簷上,又聚成一條條小溪流從邊緣流下,像一串斷了線的珍珠,砸在青石板的地上碎成漣漪。

坐在高處的陸朝瞧著那個眼眶微紅的小姑娘,捏緊了手中黑陶製的酒盞,眸光漸冷。

噢,江家五姑娘。

他的小姑娘還真就是那個江家的五姑娘。

酒液在酒盞中微微晃**著,**開一圈圈漣漪又在靠近杯壁時緩緩消散,陸朝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仰頭飲盡杯中酒。

他和他的小姑娘,好像永遠都處在一個互相對立的位置上。

他是溪山山匪時,小姑娘是那被擄上山的不言姑娘。而如今,他是這盛京城的十三王爺,他的小姑娘又偏是江家的五姑娘。

一切都是蘭因絮果,稀裏糊塗之間總是有什麽摸不著看不見的東西將他們隔了開來,其中鴻溝仿佛是一條水流奔騰的江河,陸朝與江以桃隔著這江水對望著,誰也不能再前進一步。

陸朝斜瞟了一眼太子臉上的勢在必得,一聲冷哼悶在喉嚨裏,鄙夷地勾了勾唇角。

他這個小姑娘,才不是那般願意被困在富麗堂皇的皇宮之中的人。

忽然間,陸朝想起了那個午後,小姑娘臉上滿是悵然,輕聲告訴他,若是以後出了這土匪窩,她是要嫁人去的。

嘖。

要嫁人?

要嫁給這個滿是野心卻愚蠢至極的盛京城太子殿下麽。

陸朝陡然覺著胸口悶了一團難以紓解的氣憤,他瞧了瞧小姑娘,又瞧了瞧太子,氣憤更甚。

這太子殿下一看便是個傻的,有什麽好的?

陸朝十分懶散地抬手一招,馬上便有眼觀鼻鼻觀心的侍女從身後走上前來,為他斟上滿杯的酒。陸朝刻意地不去瞧那個看起來委屈巴巴的小姑娘,隻一杯接著一杯地飲著酒。

一號見狀皺了皺眉,伸手攔了攔,勸道:“殿下,飲酒傷身。”

陸朝皺了皺眉,這才想起來這十三王爺對外是個十分虛弱的病秧子,才悻悻地放下了酒杯,瞧著小姑娘的委屈樣,忽然生出了幾分逗弄的心思來,懶懶道:“江五姑娘,今年芳齡幾許?”

江以桃怔了怔,不曾想到這十三王爺會突然開口說這話。

江潤之皺了皺眉,他對著總是稱病不出門的十三王爺沒什麽好印象,起身行了個禮,冷硬道:“我家五妹妹今年十七了,不知十三王爺問這事兒是為何?”

“噢。”陸朝不鹹不淡地應了聲,垂眸隨意地轉著手中的杯盞,意有所指道,“十七了麽,也是該尋個好親事的時候了。”

江潤之深吸了口氣,滿臉不悅:“五妹妹剛回到盛京,若是念家,願意在江家多住上幾年,想來父親母親也是願意的。”

“是麽。”陸朝放下酒盞,冷著一張臉去看江潤之。

江潤之被瞧得後背發涼,可想到了自家乖巧可愛的五妹妹,還是強撐著情緒,應道:“是,就不勞煩十三王爺多慮了。”

陸朝眸色更冷,一言不發地放下了手中杯盞,偏唇角還勾著一絲笑,襯得他那張蒼白的臉宛若鬼魅。

太子在一旁看客一般瞧了許久的戲,到兩人有劍拔弩張了才開口勸解道:“若是五姑娘瞧上了哪家的好郎君,隻管與孤說,孤與五姑娘到底是幼時便結下的情誼,幫這點兒小忙也是不難的。”

太子這話說得十分圓滑,又是借著幼時情誼抬了抬江以桃的地位,似乎往後兩人發生點什麽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有這“幼時的情誼”在麽。

江潤之凝神瞧了瞧太子,忽然明白過來。

這兩人就沒一個是好的,全都覬覦著自己這個剛回家的妹妹呢。

江以桃承受著眾人的視線,起身作了個福,抬眸瞧著那位十三王爺,溫聲軟氣道:“多謝十三王爺關懷,也多謝太子殿下掛念,不過以桃前兩日才回到盛京城,還不曾好好陪伴家人,那些幼時分別的友人,也還不曾好好地說一說話呢。”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便是沒有出嫁的心思。

太子的臉僵了一瞬,很快地又擺上一副十分溫和的表情來,他沒有笑,可眼角眉梢皆是暖意。

十三王爺則是相反,他臉上掛著一抹柔和的笑,偏那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裏,透著的卻是十足十的冰冷。

十三王爺見狀也不再說什麽,冷冷地瞥了一眼江以桃便起了身朝著後院走去。

一號自然也是瞧見了坐在下邊的江以桃,那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小姑娘正抬頭看著自家殿下的背影,滿臉愁容襯著那微紅的眼眶,看著十分可憐。

可……

一號垂著眸子,跟在自家主子身後出了這宴客廳。

今日這宴席並非設在了東宮,倒也不是在陸朝的十三王爺府,而是在盛京城中找了一莊太子的私宅。平日裏雖少有人跡,但每每太子要設宴皆是在此處,所幸陸朝記性比一般人要好上不少,看了看六號繪製的地圖便將布局皆記在了腦中。

這宴廳後邊是一條長長的回廊,兩邊沿途皆布了不少的假山奇石。高矮不一的崎嶇假山遍布在花叢之中,一陣風吹過,那原先聚集在假山上的雨珠便紛紛落下落下,襯得那一叢叢花草都格外晶瑩剔透。

“殿下,那江家五姑娘……”一號說著就抬眸瞧了眼陸朝的臉色,見他鐵青著臉,訥訥地止住了話頭。

陸朝聞言倒是輕輕勾了勾唇,問道:“怎麽,怎麽不繼續往下說了?”

一號摸不清陸朝的態度,收回了視線,謹慎地盯著被濺濕的地板瞧。

陸朝也不勉強,冷聲道:“一號,這世間也並非每件事都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有些事兒,既然發生了那便是發生了,我也並不是要怪你們的意思。”

一號悄悄鬆了口氣,恭敬道:“殿下英明。”

陸朝不置可否,聽著這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切切雨聲,無言地勾了勾唇角。

他還記著那碗十分難以下咽的薑湯,記著那個柔軟又倔強的小姑娘,記著溪山那一輪皎潔的月光,記著小姑娘揚著笑意喊他的名字。

“陸朝——”

已經很少有人喊他的名字了,親近一些比如許嵐,總是喊他“阿朝”,其餘的人不是抖抖索索地喊他“少當家”,便是像暗衛一般恭恭敬敬地喊一聲“殿下”。

似乎隻有他的小姑娘,一聲一聲地喊他的名字。

*

江以桃怔怔瞧著那位十三王爺的背影,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喃喃道:“若你真是陸朝,又何苦這般瞧著我。”

坐在一旁的喬家二姑娘十分好奇地看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隨著她的視線看了看十三王爺的背影,又回眸來看她,馬上擺出了了然的表情。

……

江以桃下意識覺著這位思維跳脫的喬家二姑娘定是誤會了什麽,輕聲咳了咳,解釋道:“喬二姑娘,並非是你想的那般,我……”

“我知曉的。”喬二姑娘打斷了江以桃的話,眨了眨那雙亮晶晶的圓眼睛。

江以桃輕籲了口氣,心想著喬二姑娘沒有誤會便好。

然後喬映瑤又十分善解人意道:“原來你瞧上的是這位病弱的十三王爺,都怪我方才說了他的不好,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頓了頓,又覺著自己的話十分沒有信服力一般,補充道:“十三王爺定會長命百歲的。”

江以桃額角一抽,勾起一抹十分勉強的笑意:“喬二姑娘,你真的誤會了。”

喬映瑤十分有感觸地湊近,雙手握著江以桃的右手,戚戚道:“若是有什麽我可以幫上你的,你盡管開口。照著將軍府的本事,我爹爹還是能在禦前說上幾句話的。”

“不是。喬二姑娘,那是……”江以桃被這喬二姑娘的熱情勁兒嚇得往後仰了仰,艱難地開口解釋,“我隻是覺著這十三王爺像一位故人罷了,並不是……”

“五姑娘若是想要賜婚——”喬映瑤的話正說到一半,就聽見了江以桃的解釋,十分難以置信,“誒,是這樣麽。”

喬映瑤不好意思地鬆開了手,一點點往後挪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是阿瑤冒犯五姑娘了,五姑娘見諒。”

喬映瑤身後的丫鬟也帶著歉意解釋道:“我們家姑娘就是這個性子,見誰都十分自來熟,還請江五姑娘不要往心裏去。”

江以桃瞧著喬二姑娘酡紅的臉頰,輕笑道:“不礙事兒,喬二姑娘十分直率,倒是讓人心生羨慕。”

被嬌養著長大的姑娘,定然是與她這被各種世家大族規矩框著長大的姑娘不一樣的。

這花宴本應當由到場的郎君到花園中去共同飲酒作賦,姑娘家則是在花園中賞賞花,可今日天公不作美,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打亂了安排,隻好宴席結束之後各自先回府去,改日再相約。

方才的那場鬧劇倒是很快地平息下來,隻不過在場之人都從別的地方認識了這位不日才回京的,江家的五姑娘。

臨走前,江以桃打發兩個小丫鬟去別去尋兩把油紙傘來,不巧的是江潤之又被太子殿下叫去了書房,江以桃知曉自己並不方便同行,隻好隻身一人待在後院等著。

雨漸漸下了下去,在簷角滑落下來的雨滴之間空隙越拉越大,遠處天邊一層層的厚重烏雲也在一點點兒散去,稍稍有些刺目的陽光從雲層的縫隙之間穿透下來。

江以桃忽然想起了溪山的那場雨,想起了陸朝眼尾那顆淺淺的痣。

“陸朝,陸朝。”她喃喃道。

作者有話說:

喬映瑤是另一本的主角,專欄《重生後我攻略了病嬌世子》那本。

主要就是懶得取名字了,拿過來用一下……感興趣可以去專欄預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