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礙事兒,我謝溫然最不缺的便是時間,五姑娘隻管慢慢講。”謝溫然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聽這故事,十分感興趣地笑了笑。

江以桃卻怔了怔,扶著桌角的指節微微泛白。

她與陸朝之間,有什麽可以說的故事麽?

好像對於陸朝這個人,江以桃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他是被當家的撿回去的一個山匪,是別人眼中凶狠陰翳的少當家,是在她麵前卻總是掛著張揚笑意的陸朝。

他們之間,到底算得上是什麽呢?

是她無可救藥的動心,亦或者是陸朝魂牽夢縈的絕佳替身。

江以桃輕笑了聲,接過謝溫然剛剛遞過來的茶水,神色自若地開口道:“還能是什麽事兒,不過是被搶上山要當那壓寨夫人,又被少當家的救了下來,然後尋了個機會悄悄地逃了出來。”

逃了出來。

江以桃麵上還是掛著那副淺淡的笑意,胸口卻酸澀地泛著疼。

哪裏是什麽逃了出來,分明是被那個可惡的小山匪給丟下了。

把她丟在了人潮洶湧的燈州,把她丟在了那段隻有她自己沉溺其中的奇遇,把她丟在了一盞盞燈籠之下。

江以桃的眼前好像浮現出了陸朝的臉,他朝自己笑得露出一個小虎牙,烏黑的眼睛微微彎著,薄唇揚起一個十分柔和的弧度。

“那山匪的少當家是個什麽樣的人?”謝溫然動作輕快地泡著茶,翹著蘭花指的右手執著茶壺,抬高了手臂去看茶湯從高處落下,洋洋灑灑地倒進茶盞裏。

是個什麽樣的人?

江以桃凝神瞅著茶湯中上下漂浮的茶梗,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出應該用什麽樣的辭藻來形容陸朝才算是合適。

這世間好像並沒有什麽言語能用來形容陸朝,他與江以桃前半生到此為止見過的所有少年郎都不一樣。陸朝的身上總是蓬勃著迸發出朝氣來,像是那初生的朝陽一般,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又不至於會灼燒皮膚。

陸朝真是一個十分奇妙的人。

江以桃輕輕歎了口氣,說:“他呀……他有一雙黑夜一般的眼睛,還十分愛笑。”

謝溫然眨眨眼:“你這是個什麽形容,真怪。”

“或許是怪罷。”江以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淺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湯,感受著苦澀的茶香在口中**開,隨即又抬眸衝謝溫然露出一個解脫般的笑來。

謝溫然頓了頓,道:“阿言,你瞧著與以前不一樣了。”她又上下揣摩了幾眼,更加確定了方才的話,老成地點點頭,“是不一樣了。”

阿言。

江以桃不受控製地想起陸朝來,緩了好半晌才輕輕閉上眼,“你我上一次見麵已是十年前,十年時間能改變許多東西,所以我當然是與以前不一樣的。”

話音剛落,江以桃又睜開了眼,篤定道:“阿然也與以前不一樣了呀。”

“不是這樣的,”謝溫然搖搖頭,糾正道,“是與那個同我寫信的阿言不一樣了,並不是與十年前的阿言不一樣了。”

江以桃原是伸出食指來輕輕繞著茶盞的邊緣打轉,聞言動作僵了一僵,十分不自然地收回了手,笑道:“這有什麽不一樣的,阿然多心了。”

謝溫然還是搖搖頭,卻不再與江以桃爭論什麽了,隻是伸長了手為她斟滿茶。

她比誰都還要清楚江以桃原先是個什麽樣的人,隻說這一點,謝溫然自認自己或許比江以桃還要清楚些。

年幼時的謝溫然是個十分怕生的人,在陌生人多一些的地方都要忍不住紅了眼眶,怯弱地躲在父兄身後,生不起半些要與那些盛京貴女交際的心來。

她隻盼著能早些回去,再早些回去。

小小年紀的謝溫然哪裏知道人心險惡,自以為隻要躲著人群便能享片刻的安寧,卻不曾想過會被那幾個作惡的世家小姑娘圍成一圈嘲笑。

“這便是那個謝家不會說話的姑娘罷?”

“長得倒是粉雕玉琢的,可惜,是個啞巴。”

“是謝家的嫡女又有何用呢?不過是個小啞巴,往後定是要被逐出謝府去的。”

“謝府才不需要一個小啞巴嫡女。”

“哈哈哈哈哈,小啞巴!”

“小啞巴,小啞巴!”

謝溫然無助地抱頭蹲在原地,明亮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緊緊咬著下唇卻還是會漏出幾聲細碎不成語的嗚咽來。

她實在是太害怕了,謝溫然自小因怯生而被保護得十分好,這次也是想著總是這樣也行不通,才將小謝溫然帶出來與同齡人認識認識,卻也不曾想過這些世家的小姑娘十分瞧不起這個謝家的嫡女。

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砸進深黑的泥土中,洇開了一塊深色的痕跡。

“胡說些什麽呢?”

急促的呼吸間,謝溫然忽然聽見了一道稚嫩卻依舊沉穩的童聲在不遠處響起,隨後圍在身邊的世家小姑娘們便轟地一下散開,支吾著朝來人解釋。

“小心我與謝家哥哥說這件事兒,你們可有得受罪的。”來人話音一轉,肅著聲音恐嚇道,“你們還不知道罷——謝家哥哥可凶可凶了,到時候把你們抓起來,能把你們皮都給剝了,做成燈籠掛在謝家的門梁上去。”

那些世家小姑娘也不過是七八歲的年紀,哪兒驚得起這般嚇,紛紛尖叫一聲散開了。

謝溫然抬起頭來,瞧著眼前端莊規矩的小姑娘,眼裏含著一汪熱淚,怯怯解釋道:“我家哥哥並不是你口中這樣的。”

端莊的小姑娘有些奇異地瞅了瞅這個哭得滿臉淚痕的謝溫然,似乎是好奇她並不如方才那些人口中說的一般,是個小啞巴。

隨即這個端莊的小姑娘蹲下身來,從袖口摸出一方鵝黃的帕子,淺笑盈盈道:“我也不過是嚇嚇她們,是我說錯了,謝家姑娘可別生我的氣才好。”

謝溫然不接那帕子,甚至往後躲了一躲,避如蛇蠍。

端莊的小姑娘也不惱,她的聲音輕柔極了,像四月的春風:“我是江家五姑娘江以桃,幸得相逢,往後你便隻叫我以桃就好。”

謝溫然呆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個精致的小姑娘,看著分明與自己是同樣的年歲,卻沉穩得像是個大姑娘了,淺淺笑著的時候讓人莫名油然生出一點安心來。

江以桃輕柔地為謝溫然擦去臉上的淚痕,“那些人都是些欺軟怕硬的性子,你日後可不能這般任人欺負了,你可是謝家的姑娘,自然是可以硬氣一些的。”

謝家是盛京城數一數二的富戶,硬要往上數一數,還能數出幾位皇親國戚來,在盛京城盤踞了百年,根基比江家還要深不少,自然是有硬氣的資本。

偏這謝家唯一的姑娘卻自小認生。

那之後謝溫然倒是不曾遇到過被欺負這般麻煩事兒了,她索性不再出這謝府的門,整日整日地待在這小院裏,隨著江以桃的幾次登門拜訪,兩人都是成了十分要好的玩伴。

長大些後,江以桃被秘密送去了江南蘇州,而謝溫然怕生的性子也好了不少,漸漸地活潑開朗起來。

從回憶中回神,謝溫然瞧著麵前這個許久未見的江以桃,也緩緩地笑了笑。

或許江以桃自己還不曾注意到,她著實是變了十分多。

以前的江以桃,處處都端著自己江家嫡女的架子,生怕是哪兒做的不好引人詬病,整日整日活得心驚膽戰的。

現在呢……

現在倒是比較像十七歲的姑娘家了。

“或許是我多心了罷。”謝溫然笑了笑,“總之,回來便好,安全地回來了便好。”

江以桃垂著眉眼,不曾想過第一個關心自己安危的,竟然是沒有半分血緣關係的謝家姑娘。好半晌,江以桃才輕聲接話道:“若真是件好事兒,便好了。”

“什麽?”

謝溫然正在斟茶,江以桃的聲音太輕,被嘩啦啦落下的茶水的聲音掩蓋了過去。

“無事。”江以桃搖了搖頭,順勢起身,“今日來,隻是想著見你一麵敘敘舊。既然見到了,我便先回去了,改日有空我再來謝家尋你。”

謝溫然也起身,瞧著江以桃的背影誒了一聲,慌慌接話道:“阿言,若是往後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事兒,你盡管開口。我……我定會助你一臂之力。”

江以桃腳步一頓,崩得很直的背影瞧起來卻有些落寞。

她早該知道,按謝家這遍布盛京的眼線,江家意欲送她進宮的消息哪裏瞞得過去呢。

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才輕輕歎了口氣:“阿然,人的一生總要有許多身不由己。”

然後也不等謝溫然回應什麽,便端著那副嫡女的姿態走過了拐角,慢慢地消失在層層疊疊的竹林深處。

直到將將要走到那扇拱門前時,江以桃才頹然地鬆了力氣,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輕輕地閉上了眼。

竹葉與竹葉摩挲著發出清脆的聲響,被一陣又一陣的清風帶到江以桃的耳邊,盛京城的風與溪山並不一致,這兒的風好像夾雜著粗糲的砂石,每一下都像是重重扇在臉上的一個巴掌。

就連這竹葉的聲音也急促得有些刺耳。

江以桃忽然想起了剛到溪山的那一夜,她便是誤入了這樣一片的竹林裏。這那竹林裏,她遇見了一個坐在大石頭上的少年,他轉身時馬尾在空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他的聲音也像這竹林一般,帶著一點兒微微的沙啞,像是大漠夜晚的風。

江以桃睜開眼,像來時一般朝著那扇拱門走去,裙擺的腳踝處搖曳出翩躚的弧度。

那一切都是一場夢。江以桃告訴自己,連帶著陸朝一起,一切不過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罷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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