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說這話,也不過是破罐子破摔罷了,想著他們既然已知曉自己被擄走進了危機四伏的山匪窩,又問出了這番話來,定然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而於江以桃來說,最壞也不過是自此都被囚禁在這江府,永世難以再見天日罷了。

可就算是這結局,也是要比被送進宮要好的。

不論她怎麽欺騙自己,江以桃也知曉早已對陸朝動心,既如此,哪裏又還能甘心進宮去呢。倒不如被鎖在這江家,淒然地過完下半生。

這樣也好,她便帶著這份心動長眠於地底。

江禎陡然暴怒,奪起茶盞便朝江以桃丟了過去:“混賬!”

茶盞徑直砸向了江以桃的額頭,繼而才落在她的身邊,落地碎裂開來,滾燙的茶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可江以桃卻一動不動地跪在那兒,好似感覺不到一點兒疼痛一般。

江林氏也被這變故驚得說不出話來,看了看狼狽的江以桃,又看了看震怒的江禎,一時間竟然不知要說些什麽,沉默了半晌才柔聲道:“二爺,您先消消氣,別嚇著阿月。”

話是這麽說,可江林氏卻依舊坐在位子上,也不曾做出要關心江以桃的樣子來。

江以桃兀自垂眸笑了笑。

這是她回家的第一日,沒有多年不見的思念,更沒有對她虎口逃生的憐惜,隻有一頓劈頭蓋臉的怒言,更是被滾燙的茶水澆了一身。

隻因為,她如今已是枚無用的棋子了。

額頭還在辣辣地發疼,江以桃置若罔聞,依舊是挺直了脊背跪在那兒,雖是擺出了十足十的恭敬樣子,可她像一根頑強生長的竹子,似乎要與這命運抗爭到底一般。

江林氏瞅著江以桃這副樣子便有些出神。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樣的姑娘,滿心滿眼都是對這不平世道的不甘,整日舞刀弄槍地要與父親一起上戰場去。

可最後她輸給了家族,成了家族與家族之間維持利益關係的一枚棋子。

江以桃這副樣子,竟與當年自己跪在父親書房前的樣子重疊在了一起。江林氏輕輕閉上了眼,淒苦地勾唇笑了笑。

長久的沉默後,江禎像是緩和好了情緒,揉了揉額角:“阿月,父親知曉你的怨恨,可此事事關重大,可不能意氣用事。你再認認真真回答爹爹一次,你當真被土匪欺負了?”

江以桃放開攥著裙擺的手,脫了力一般垂在身側,那挺得筆直的脊背也微微吹了些,“爹爹,女兒不過是一介弱女子,哪裏有本事對抗那些山匪呢?”

江禎聞言歎了歎氣,拇指與食指抵在額角,掌心向內稍稍蓋住了半張臉,十分疲憊的樣子。

自江以桃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動了要將這嫡女送入宮的打算,而後女兒漸漸長大,像顆蒙塵的寶珠忽然換發出光亮一般,打小便是個美人坯子,更是堅定了他的想法。

這些年,江家一直用宮中的規矩嬌養著這個嫡女,隻盼著江以桃長大那日,能成為江家俘獲聖心的工具。後來盛京漸漸流傳出江家嫡女勢必要進宮當娘娘的流言來,惹得聖上起了疑心,懷疑江家動機不純。

為此他不惜將女兒送離盛京,表麵上是去江南將養著身子,實則是為了在這瞬息莫變的盛京城保住這江家最後的棋子。甚至對外隻稱,江家姑娘身子不好,不便出門,多年來從未有人知曉江以桃身在江南。

這一切隻因聖上近年來,對江家越來越忌憚,尤其今年更甚,江禎從未領到過什麽趁手的差事,就差要閑賦在家了。

這江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想要重新獲得聖心,江禎思來想去也隻有枕邊風最是好吹,這才動起了這份心思來。

可現如今,卻……

江禎沉沉歎了口氣,恨鐵不成鋼道:“罷了罷了,事已至此,我打你罵你又有何用。你且先退下罷,換身幹淨衣裳,莫要染上風寒了。”

江林氏心領神會地退下,不多時便帶回來兩個丫鬟,吩咐道:“將姑娘帶到煙南院去。”

丫鬟看了看地上狼狽的江以桃,又看了看江林氏,遲疑道:“夫人,您說煙南院是……這,這是不是……”

江林氏打斷丫鬟的猜測,厲聲道:“我讓你們帶著去,哪兒有你們質疑的份了?隻管將姑娘帶下去便好。”

“夫人贖罪。”兩個小丫鬟誠惶誠恐地行著禮。

江林氏十分隨意地擺了擺手,“還不快去把姑娘扶起來,怎的做事這般不利索。”

小丫鬟馬上起身,快步走了過去,又對江禎也行了禮,隨後便一人一邊攙著江以桃起身。江以桃也懶得推脫,心知與江禎硬碰硬也尋不到什麽好處了,慢吞吞地被兩個小丫鬟攙著下去了。

江林氏扒著門去看,直到看著丫鬟攙著江以桃走遠了,又四處張望著確定再沒有下人在附近了,這才回身來,坐回了方才的位置。她端起茶盞吹了吹,輕聲道:“二爺何苦發如此大火,不過是入宮驗身罷了,有的是辦法躲了去。”

“風險太大。”江禎言簡意賅下了結論,接著又是幽幽歎了口氣,“多年的籌謀計劃,竟在一朝一夕間便破滅了,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江林氏透過朦朦朧朧的熱氣去看滿地的狼藉,青花瓷的茶盞在地上碎得不成樣子,茶渣更是灑得哪兒都是,地上洇開了一塊深色的水漬。如今的江家,表麵上看著還是光鮮亮麗的樣子,實則內裏就與這破碎的茶盞一模一樣,混亂且破碎。

“二郎還忘了一個人。”江林氏放下茶盞,直直望著江禎。

江禎沉默半晌,心中已有答案,可依舊試探著問了句:“夫人說的是?”

“太子殿下。”

江禎還是沉默,放下了手,端端正正地擺在太師椅兩邊的扶手之上,皺著眉頭思索著江林氏這話。

依江家現如今的狀況來說,賄賂幾個驗身的女官將江以桃送入宮,也不是什麽難事。可那到底是皇宮,是要送到當今聖上麵前的,若是江以桃那兒出了什麽紕漏,被聖上察覺,那可便是株連九族的重罪。

江以桃到底是個養在深閨的姑娘家,讓她打著膽子去欺騙九五之尊,心中害怕也是常有的事。

可太子殿下……

江禎記著,江以桃尚且年幼,還未離開盛京城時,太子殿下也還隻是五皇子,又與江潤之差不多年紀,因著這層關係,年幼的太子殿下也時常來江府尋江潤之玩耍,也是與江以桃有過幾麵之緣。

年幼的江以桃便出落得十分標誌,又教養得極好,乖巧懂事不哭不鬧,太子殿下當時也十分喜歡這江家的小姑娘。

“不知二郎還記不記得,多年前太子殿下也時常與阿月一起玩耍,勉強稱得上是幼時的玩伴了。雖太子殿下這些年不曾與阿月見過麵,可年輕人之間要想相熟起來,那法子可永遠不嫌多。”江林氏又淺啜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才接著往下說。

“且不說那些遠的,二郎你細想想,潤之與太子殿下走得向來近。隻需讓潤之將太子殿下約著見麵,再帶阿月一同赴宴去,這見麵機會可不就多了起來?”

茶水很快見了底,江林氏將茶杯輕輕放下。

江禎冷著臉,似乎是還在思慮著其中的利害關係。

江林氏見狀笑了笑,又說:“太子殿下與我們阿月稱得上是郎才女貌,年輕人麽,多見見麵便春心萌動了,我們也樂見其成,不是什麽壞事兒。”

“太子殿下與那喬家二姑娘的事兒鬧得叫一個沸沸揚揚,不見得會對阿月移情別戀。”

江禎被說得也有些動心,可又想起了太子與那喬二姑娘的事兒,頓感頭疼。

“這可說不定。”

江林氏見江禎不為所動,輕輕歎了口氣,悵然若失道:“二郎,這是江家最後的機會了,你且好好考慮一番罷。”

江禎沉默良久,冷沉著一張臉,起身踱步到了門邊,才停下腳步來,沉聲道:“也隻有這個辦法了,你去與潤之說說這事兒,隻說帶著阿月熟悉熟悉盛京。”

話音剛落,江禎便走出了門,從回廊穿過,身影沒入最後一個拐角便再也瞧不見了。

江林氏呆坐在位子上,滯然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又長長歎了口氣,頹然地落下悔恨的淚水來。

她的阿月,終究是要走上與她一樣的路了。

後悔麽?

當然是後悔的,雖然江以桃並不是在自己身邊長大,年幼在身邊時自己也總是對她分外嚴厲。可江以桃終究是她的女兒,是手心上掉下的一塊肉,如今眼看著她要進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狼窟裏去,又哪裏會不後悔呢。

可她沒有回頭路,這江家上上下下皆沒有回頭路了。

方才她多想上前去,扶起這個苦命的女兒,像個母親般輕聲安慰她,在土匪窩裏定然受了不少委屈罷。江以桃自小便身子骨不好,也不知在土匪窩那段時日,有沒有將這身子折磨得更差。

她不能做這些事,這個女兒早就決定好了命運,終究是要送入虎口的。這些年來,江林氏總是欺騙著自己,隻要自己不對江以桃表露出一絲一毫的關心,她對江以桃的悔意便會少一分,再少一分。

江林氏用絲帕拭去了眼尾的濕潤,又緩了好半晌才起身,像個沒事人似的走了出去。

隻留下這滿地狼藉,見證了一場荒唐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