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果然如江潤之所說的一般,他們早早地便出發前往盛京城。

這一夜江以桃雖說是沒有做噩夢被驚醒了,可到底也是睡得不夠安穩,總是迷迷糊糊中就想起陸朝來,就連那夢中也是陸朝那帶著淡淡笑意的臉。

以至於江以桃坐上馬車時,還是暈乎乎的,看什麽都是一片朦朧模糊的樣子,十足十地不曾從睡夢中清醒。江潤之看著自家妹妹這個樣子也是十分擔心,可同行隻帶了侍衛,沒帶上侍女,他與妹妹同車更是不合禮儀,隻得作罷。

燈州距離盛京還有幾日的距離,這段時間裏,江以桃須得好好捋一捋自己的情緒,待回了江府還不知有些什麽盤問等著自己呢。

可每每想起陸朝,江以桃的心口便酸酸澀澀地泛著疼。

馬車已經開始搖搖晃晃地前行,江以桃將腦袋倚靠在車窗邊上,任由紗簾被風吹起時拍打在臉上,又輕柔地從臉側滑落。

這是燈節的第二日,燈州的大街小巷上依舊是十分熱鬧,行人雖不如昨日夜裏那般人山人海了,卻也依舊算得上是人來人往。

江以桃就這樣看著這燈州街道上的行人,半垂著眸子,未施粉黛的臉看起來是病態的蒼白。她恍然間想起,初到燈州時她的身子骨還差得很,稍稍受點兒涼便要染上傷寒,戚戚地咳上小半個月。

可現如今,自己這身子骨雖算不上十分健康,也不至於向從前那般虛弱了。

江以桃懶洋洋地瞅著行人,借以消磨時間,忽然間她仿佛瞧見了一襲月白色的衣角,那人背對著自己,依稀可見是個身量高的年輕男人,烏發盡數在腦後紮了個高馬尾。

江以桃頓時呼吸一滯,起身掀開門簾,揚聲道:“停下!快停下!”

架著馬車的侍衛聞言勒緊了韁繩,棕馬仰天嘶鳴,馬車還未挺穩,江以桃便跳下了車,尋著那熟悉的身影快步跑去。

她的腳步向來很小,自幼時起,教養嬤嬤便告訴她:“姑娘家慢悠悠地走路才顯得溫文爾雅,大步地走、甚至是跑,是沒有家教的姑娘家才做得出的事兒。”

這些話,江以桃向來是記在心裏,且時刻都盡善盡美地做到了。

可這會兒,江以桃提著裙擺在人流中穿梭著,將那些所謂的禮儀教養統統拋在了腦後,大步大步地奔跑者,隻為穿過行人,見到那個穿著月白色長衫的人。

隻不過是短短的一會兒,那方才站在這兒的背影卻消失了,江以桃無助地站在那兒喘著氣,方才那突如而來的欣喜也在慢慢地消退,漸漸隻剩下一片荒蕪。

“阿月,你這是怎麽了?”江潤之急忙追了上來,關切詢問道。

江以桃沉默半晌,頹然搖了搖頭,輕聲道:“四哥哥,我無事。不過是瞧見了個熟人的背影,過來才發覺應當是看錯了罷。”

江潤之還是覺著奇怪,自家妹妹應當是沒有好友在燈州的,為何會認錯?可瞧著江以桃毫無血色的臉,那些一問都被他盡數吞回了喉嚨裏去,柔聲道:“既是看錯了,那我們便繼續趕路罷?”

江以桃點了點頭。

江潤之見狀便走在了江以桃前頭,為她撥開人流,又三步一回頭地觀察者自家妹妹,就怕她又突然魔怔了一般跑開。

天知道方才他有多害怕,看著妹妹的背影沒入人群中,失而複得、得了又失的情感不斷在他胸口亂撞,他險些是喘不過氣來。所幸是追上了,否則若是就此將妹妹弄丟,他必然要痛恨一輩子才是。

江以桃亦步亦趨地跟著江潤之往前走,忽然間,她像是受到了什麽感召一般回過頭去,隻見陸朝還穿著那身月白的長衫,站在遠處。

“陸朝——”江以桃頓在原地,她張著口好像叫出了陸朝的名字,又好像沒有。那一刹那,她的耳邊忽然間靜了下來,身邊的人群也被定格,她的視線中隻剩下陸朝一個人。

陸朝好像對著她很輕地笑了笑,距離有些遠,江以桃看不清陸朝的細微表情,更聽不清他說話,隻是站在那兒,與陸朝對視著。

眼前的陸朝像極了她夢中的一道影子,周圍的事物都在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連帶著陸朝一起,朦朧得不似真人。

“阿月?”

江潤之的聲音把江以桃從這幻境之中拉了出來,她呆滯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那兒哪裏有什麽陸朝的身影,怕是自己夜裏睡得不好,稀裏糊塗地看見了什麽幻覺,自個臆想出了個陸朝來罷。

“阿言,怎麽哭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江潤之走上前了,從袖口掏出一方絲絹的帕子來,遞了過去。

她哭了麽?

江以桃伸手一拂,果真摸到了一片冰涼。

為什麽要哭呢?江以桃接過了帕子,隨意地擦拭了幾下。這絲絹的帕子十分柔軟,不會給臉上帶來任何刺痛,可江以桃還是莫名地想起了陸朝曾遞給自己的那張帕子。

那是用最普通麻布做的帕子,粗糙得很,常常將她的臉摩擦得發紅。

可那是陸朝給她的帕子。

江以桃輕輕歎了口氣,垂眸道:“想是被風沙迷了眼。四哥哥,我們回去罷,外邊風大了些。”

江潤之點點頭:“是大了些。”隨即又往旁邊讓了一步,十分不放心地說,“阿月,你走在我前頭去,我實在是放心不下你。”

江以桃沒說什麽,十分順從地就走到前邊去了。

上馬車前,江以桃最後又朝著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商販與農夫走來走去,近處與遠處的叫賣聲交織在了一起,孩童在路邊嬉戲玩鬧著,一切的一切重疊了起來,就成了這人間最令人舒心的煙火氣。可在這熱鬧無比的燈州,江以桃再尋不到陸朝了。

為什麽要哭呢,江以桃又問了自己一遍。

她坐在鋪了柔軟鵝絨的小榻上,不再去看窗外的景色,也不去管那被輕風吹得上下翩躚的紗簾,任由那漏進來的光在自己臉上亮起又變暗。

或許,是因為她明白,經此一別她便再也見不到陸朝了。

她自然是明白的,她分明比誰都還要明白才對。

可江以桃還是控製不住地想,陸朝真的會去盛京麽,會去桂枝亭那兒為她燃一盞長明燈麽?

他們……他們約好了的呀。

江以桃閉上眼,全然不顧那些從眼尾滑落的淚水,隻是死死地咬著嘴唇,克製著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兒哭腔來。

與江以桃從江南入京不同,江潤之這批人馬並不在沿途的驛站停靠,行車速度也要快得多嗎,她原以為需要三日的路程,從江潤之口中說出卻隻需要一日餘多。

江以桃問出這話時,他們正停車休整,江潤之將唯一的馬車讓給了妹妹,自個則牽了匹馬來騎。她問出還需幾日到盛京時,江潤之隻當是妹妹想家了,遲疑著問:“阿月可是思念家人?倒也不是不能再快些回去的。”

江以桃並不知曉江潤之的心中所想,聞言隻是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便回到車廂上去了。

江潤之瞧著自家妹妹十分多愁善感的背影,也是摸不著頭腦,跟著歎了口氣。

相比於想家,江以桃更像是不想這麽快到盛京城。按理說,阿爹阿娘既然知曉自己在燈州失蹤,定也能打探到自己被擄進山的消息才對。

照著他們那迂腐的思想,許是就當她江以桃被山匪玷汙了身子,而江家哪裏需要一個被玷汙過的嫡女呢。何況,出了這檔子事,她又哪裏還能進宮去為他們奪權?

現如今這境況,她是連當棋子的資格都沒有了罷?

江以桃自嘲地笑了笑,原想著最差的結局不過是自己回京後編出些謊話來圓過去,不曾想阿爹阿娘已經知曉自己失蹤的消息,可笑的是竟也不曾想過要來尋自己。

她回到盛京,又該如何自處?

早知是這結局,不如一開始便死在山匪手裏,或是死在溪山一了百了便好了。

何苦活著,活著不過是換種方式作踐自己罷了。

江以桃沒有想到,在溪山的那幾日,竟成了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幾日。小兔燈還好好地放在車廂上,那朵用帕子包著的小花與桃花簪子一起,靜靜待在她的袖口。

江以桃恍然想起了什麽,從袖口掏出了她撕下的那頁紙。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江以桃輕聲念著,呆坐了好半晌,才從新將它按原樣疊好放了回去。

這些東西,便是江以桃留下的,有關於陸朝的所有了。

休整結束,馬車又開始搖搖晃晃前行起來。

舟車勞頓總是讓人覺著疲憊的,大多數時候江以桃總是蜷縮著身子躺在小榻上,短暫地休息著。在這片段的睡眠中,她好像做了一場夢,夢中的自己還置身在溪山,躺在那個她熟悉的、有些破舊的小屋裏。

耳邊好像傳來了陸朝的聲音,可江以桃始終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隻能聽見陸朝正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自己的名字,聲音輕柔又繾綣,像是裹上了一層厚厚的蜂蜜。

“阿言,啊言。”

陸朝的聲音好聽極了,微微的低沉中夾雜著一絲沙啞,尤其是他放低了聲調喊著阿言時,像個小錘子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敲著江以桃的心口。

呼吸之間江以桃嗅到了溪山清冽的空氣,以及陸朝身上那幹淨的皂角的味道。

江以桃緩緩睜開了眼,在一片朦朧而模糊的視線之中,刺目的日光從斑駁的樹影之中漏了下來,溪山的風一陣一陣地吹著,將這層層疊疊的翠色吹得不停搖晃,像是一片綠色的波光粼粼的湖麵。

數不清的灰塵在空氣中跳動著,描繪出了日光的形狀。

“江姑娘,我們到了。”

那駕車小廝的聲音忽然響起,像打碎一塊陶瓷碟子一般,打碎了江以桃眼前的一切。

江以桃陡然睜開眼,眼前哪有什麽樹影婆娑,有的不過是冰冷的馬車車頂。

她回到了盛京城,夢也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