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左等右等,也沒有等回來陸朝。
許嵐倒是回來得快,她回來時江以桃還背對著院門坐著,微垂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安靜得出奇。許嵐也沒有馬上迎上去,她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江以桃,靜靜地看了很久。
許嵐知曉,過了今日,往後要想再見到江以桃恐怕是不能了。
她不會再來溪山了。
許嵐還記得,第一次見江以桃時,她連昏迷時都是眉頭緊鎖著的,巴掌大的小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兩片同樣蒼白的唇抿得死緊。
那一瞬間,許嵐有些怔然,眼前這人好像與自己的小妹有幾分相像,又好像沒有。
當時許嵐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回想起來小妹的臉,小妹死了太久了,久到那張稚嫩柔軟的臉已經埋沒在時間洪流中了,久到許嵐差點就忘了自己還有個小妹。
她們是像的嗎?
或許是的,也或許不像。
久而久之,許嵐也失了深究的心,像也好不像也罷。在許嵐眼前的,都是她認識的那個謝姑娘,不是她的小妹了。
她是真心喜歡著這個看著柔軟,實際上堅強得奇怪的姑娘。
可這個姑娘不日便要與自己分別了,永世都不會再見。思及此,許嵐不禁鼻子一酸,深深地吐了口濁氣,緩了好一會兒情緒才走上前去。
“阿言。”許嵐坐在江以桃身邊,伸出手來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聽聞你明日要與阿朝一起下山去看燈州的燈節?”
江以桃這才發覺許嵐回來了,忙殷切地轉身看了一眼院門,見空無一人後又有些頹然地回過身來,垂下眸斂去了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
陸朝沒有回來。
江以桃輕歎了口氣,閉上眼忍住眸中的濕意,緩緩點了點頭,就算是應了許嵐的那句提問了。
許嵐勾唇笑了笑,依舊是輕聲道:“阿言,你要保重,記得日日喝藥才好,將你這身子養得好些。”
江以桃猛地睜開眼,定定盯著許嵐。
她知道了麽?知道自己要借著明日之事逃跑,知道這或許是她們的最後一麵了嗎?
“阿言,要去看一看織翠姑娘麽?”許嵐也直直看著江以桃的雙眼,問道。
江以桃一時間竟應不上來這話。
沉默了好半晌,江以桃才搖搖頭,瞳孔慢慢聚焦起來,哽咽道:“不去了,讓織翠安靜地待在那兒罷,以後若是有機會……我再去瞧瞧她。”
許嵐想問她,真的不再去看看了嗎?
可終究是沒有問出口,帶著笑意起身,動作輕柔地摸了摸江以桃的發頂,哀然道:“阿言,記得要日日吃藥,可不能怕苦。”
很久以前開始,她吃藥便不再怕苦了。可這會兒聽許嵐這麽說,江以桃還是難以抑製地難過起來,紅著眼框仰頭去看她,輕輕點了點頭。
許嵐沒再說什麽,最後朝江以桃揮了揮手,便轉身走了。
一次也沒有回頭。
——嵐,是山穀中的風。
江以桃看著許嵐決絕的背影,無端地想到了之前她與自己說過的這句話,那在眼眶中旋旋打轉的淚珠便再也忍不住,一顆接著一顆地掉下來,砸在江以桃握拳的手背。
江以桃這會兒終於是可以確定了,許嵐分明是知道自己明日要逃跑的。
所以才會與自己說那些話,說什麽“你要保重”,又說什麽“記得要日日吃藥”,即使是到了這個時候,她沒有因自己的隱瞞而有一絲一毫怨恨,滿心滿眼都是她的安危。
江以桃猛然起身,追著跑了幾步,用帶著哭腔與喘|息的聲音揚聲喊道:“阿嵐——”
這是在溪山的這些時日裏,江以桃第一次用這般親昵的方式叫許嵐。
許嵐遠遠地停下了腳步,回過身來,很輕很慢地笑了笑:“回去罷,阿言。就當一切隻是場夢,醒來了便忘記了。”
江以桃聞言又往前走了幾步才停下來,看著許嵐又轉回身去,一步一步地越走越遠。
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一點兒背影為止。
江以桃呆呆地佇立在原地,直到崴傷的腳踝開始難以忍受地痛起來,才慢慢地挪了回去。視線掃過石桌上那副畫卷,又是定身看了半晌,最終還是輕歎了口氣,將畫卷一起帶回了屋子裏去。
許嵐說得對。
就當這一切隻是一場夢,夢醒後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許嵐也好,陸朝也好,甚至是寧雲霏都好,都是一場奇異的夢罷了。她會乖乖地回到那個金碧輝煌的牢籠裏去,當一隻極易掌控的金絲雀,而自己也終將有一日會不再記得在溪山發生的這一切,心甘情願地沉淪在那個物欲橫流的皇城裏。
陸朝。
江以桃輕聲念著,鬼使神差地將陸朝送自己的那本閑書,撕下了其中一頁來,折了幾折塞進袖口。
那一頁寫著: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
江以桃點著燭火,等了陸朝許久許久,可都不曾見他回來。直到最後終於是熬不住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可這整夜也都睡得不太安穩。
無端入了魘,先是夢中陸朝甩開她的手,半張臉都沒入黑暗裏,隻餘那看起來十分薄情的唇勾著十分諷刺的笑。
他的身後是個長得與自己十分相像的姑娘,輕挽著陸朝的手,儼然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夢中的陸朝薄唇輕啟,淡淡道:“你不過是個替身,擺正好自己的位置。”
隨後側過臉去與他的心上人說著話,為她撩起臉側碎發的動作十分輕柔,那眼中也滿是藏不住的繾綣情意。
而後又是織翠滿身是血地站在自己跟前,質問著:“姑娘,您為何不帶織翠一起走?為何要丟下織翠來?織翠等您等得好苦!”
還有那死不瞑目的聶石頭,半張臉都腐爛了,爛肉垂垂欲墜地掛在臉上,陰惻惻地對自己笑。
江以桃猛地睜開眼。
伸手一撫,竟是滿臉冰涼淚痕。
江以桃在**呆坐了好半晌,又下床去推開了窗,陸朝的屋子竟然從微小的縫隙中透出點點燭光來,也不知是何時回來的。
江以桃知道,若是自己像上次那般去敲響他的房門,陸朝定是會出來陪自己看星星看月亮,用最溫和的嗓音安撫自己躁動委屈的情緒。
可……
江以桃狠抓著窗戶,最終還是頹然地關上了。
她知道,陸朝對自己的這滿腔柔情,不過是因為自己長了一張與他心上人十分相似的臉罷了。
若他們之間本身就是一場博弈,她早在陸朝騎著馬對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日光毫無遮攔地將他黑漆漆的眸子裏染上柔色時,她便滿盤皆輸。
作者有話說: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出自晏幾道的《臨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