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沐浴出來,就看見陸朝坐在自己門前的那小台階上,腳步頓了頓,在不遠處站著,沒有再往前走。

陸朝耳力好,定然是聽見了江以桃的腳步聲的,心下明白江以桃為何不願靠近自己,也不強求,依舊是垂頭坐著,假裝從未發覺她。

雨後的空氣清冽好聞,江以桃看著陸朝還是濕透的衣衫與發尾,十分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一步一步朝他挪過去。

“陸朝。”江以桃站在他麵前,輕聲叫他,“你在這兒做什麽,衣服……衣服也不曾去換一下。”

陸朝聞言抬起了頭,緩緩露出一個笑,答道:“阿言,你有什麽想知道的都可以問我。我定然知無不答言無不盡。”

小姑娘剛沐浴出來,挽得很高的發梢還是微微濕了點,露出一截白皙纖瘦的脖頸。小臉被熏得紅彤彤的,身上還帶著溫泉的熱氣,看起來十分柔軟,像個小糯米團子,十分招人喜愛。

陸朝起身,被蠱惑一般將手放在了江以桃腦袋上,輕輕揉了一揉:“阿言想知道什麽都可以。”

江以桃怔怔地感受著頭上的重量,竟又鼻酸起來。

可她不願被陸朝說是嬌氣的、愛哭的小姑娘,強撐著憋住那垂垂欲墜的眼淚,啞著聲音說道:“陸朝,你——”

“嗯?”陸朝輕輕應了一聲,勾著唇角,聲音柔得像天邊那一縷薄薄的雲霧。

江以桃被陸朝的尾音勾得心髒都顫了一顫,那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撲簌簌地掉了下來,連自己要說什麽都忘了個幹淨。

陸朝還是笑,伸出手來用指腹拭去了江以桃臉上的濕潤,“阿言上輩子定是一株幹巴巴的小花,這輩子才會嬌滴滴的,這麽愛哭。”

“你才幹巴巴。”江以桃帶著哭腔,十分不滿地反駁。

“嗯,我幹巴巴。”陸朝也不與江以桃爭辯,就這樣應了下來,“那阿言有什麽想要問的麽?”

有的。

想知道你是誰,也想知道你的心上人是誰。

想知道……

想知道你是否隻當我是替身,想知道你說的那些話有幾分真心。

江以桃睜著那雙淚汪汪的眼,心口酸澀得很,張張嘴卻問不出來,就這樣愣然地出了會兒神,緩緩地搖了搖頭:“沒有。陸朝,我沒有什麽想知道的。”

陸朝斂著眸,蓋住了那一閃而過的悲切,柔聲道:“啊,是麽——阿言並沒有什麽想知道的。”

“嗯。”江以桃也垂下臉來,低低地應了一聲,便側身繞過了陸朝,又道:“你身上濕透了,快去換身幹淨衣裳罷。盡管是喝了薑湯……也,也禁不起一直穿著濕衣裳。”

“阿言。”陸朝的手還保持著方才拭淚的姿勢,嗓音微啞,“你若是想知道,我什麽都會告訴你。”

江以桃聞言僵住了步子,又聽陸朝在後麵重複了一遍:“什麽都告訴你。”

陸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盛京?

好險。江以桃緊緊捂住嘴,她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了。

陸朝是山匪的少當家,她是江府的嫡女,是一顆為江府奪得榮華富貴的棋子。

若是陸朝與自己一同回了盛京,並不能改變什麽。從江以桃踏進盛京的那一步起,她便失去了所有自由,被砍斷雙手雙腳,緊緊地綁在江府。

可陸朝不行,他是自由的。

“陸朝。”江以桃的手虛虛蓋在門板上,保持著那個要推門而入的姿勢,回頭望了一眼陸朝,“燈州的燈會,還要幾日?”

陸朝頹然地放下了手,淡淡應道:“三日後。”

江以桃推開門,“真期待呢,我還從未見過燈節。”

說完也不等陸朝回答,就走近了屋子。

陸朝這會才回過頭來,看著江以桃緊閉的房門,淒楚地勾了勾唇角。

他的月亮要離他而去了。

*

陸朝回屋換了身幹淨衣裳,將那淋得濕透的小爐子搬進了皰屋,生了點火烤著。看著天色漸晚,許五月卻沒有要來送晚食的跡象,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想來是下午這一場雨,天色昏暗,五月這小丫頭午睡時貪睡誤了時辰。

陸朝盯著許嵐提前叫人備好的食材,就知她也是猜到了許五月這小丫頭有些靠不住。他認命地卷起袖子,捏著那火折子坐在灶台前,思索著生火的步驟。

想著想著陸朝便輕笑起來。

小姑娘果然是見過豬跑的,那會兒竟然是讓她生起火來了,看來還是個挺懂得體察民生的富家小姐。

吹火筒和蒲扇交替著用,陸朝終於升起了火來,十分不易地歎了口氣。

隨即又看著那一堆食材,犯愁地撫了撫額角。

恍然間他想起了那個夜晚,小姑娘說那日是她的生辰。

陸朝哪裏下過廚,手忙腳亂了好半天,天色都暗下來了,才做出一份看起來有些糟糕的麵條來。

陸朝咬了咬後槽牙,看著這碗有損自己聲譽的麵條,又抬眸看了看一片狼藉的皰屋,破罐子破摔地端著這碗麵敲響了江以桃的房間門。

江以桃正躲在房間裏看那本陸朝留下來的書,推開房門看見陸朝端著一份賣相極其糟糕的麵條,輕輕驚叫了一聲,疑惑道:“五月這小姑娘把竹籃子打翻了,又從地上撿起麵條裝了進去送來?”

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餘下的一點兒霞光正在被黑夜吞噬,西邊那顆最亮的星星早早地便掛在了深藍的夜幕上,紮眼得很。

陸朝聞言額角一跳,咬牙切齒道:“或許是吧。”

江以桃似信非信地側過了身,看著陸朝端著那碗麵條從黑暗中走出來,借著屋內昏黃的燭光才發覺,他臉上沾了一點兒很淡的煤灰的痕跡。

關門時,她又探身出去看了眼主屋,果然亮堂堂的。

再回過身來,陸朝已經將那碗麵放在了桌上,興致缺缺地指了指:“阿言就將就著吃吧,明日我再去教訓一下五月那個小丫頭。”

這麵分明是陸朝自己做的。

江以桃十分淡定地從陸朝臉上那塊炭斑上挪開視線,也並不打算揭穿陸朝,應道:“難怪五月害怕你,你總是凶她。”

“這有什麽。”陸朝將那碗麵朝著江以桃的方向推了一推,輕笑著,“凶別人有什麽所謂的,我可從來沒凶過你,阿言。”

江以桃不去聽陸朝的胡言亂語,坐在桌前拿起筷子,也不嫌棄地吃了一口。

唔,有些鹹。

江以桃皺了皺眉,繼續地吃了第二口,第三口。

陸朝撐著下巴,看著江以桃十分有食欲的樣子,也提起了點興趣,問道:“味道如何?”

……

江以桃動作一頓,麵色不變地撒謊道:“還不錯。”

“那我以後——”陸朝的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在江以桃探究的眼神下,硬生生地拐了個彎,“那我以後還叫五月帶給你。”

江以桃咬著筷子,吃吃地笑。

這位讓所有人都害怕的少當家,不僅從未凶過她,還給她做了一份有些難吃的麵。

“阿言,生辰快樂。”陸朝一眨不眨地看著江以桃,看著她動作緩慢卻一口接一口地吃著那碗看起來便難吃的麵條。

“早些時候就應該和你說的,卻好像忘記了,雖然是遲了幾日,但好歹是補上了。”

江以桃的舌尖都被鹹味麻痹了,聞言竟然好像在這碗難吃的麵裏嚐出了一點兒甜來,含糊不清地應道:“好麽,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生辰。”

陸朝挑挑眉,心說那可不,畢竟殺了個人呢。

不過他卻識趣地沒將這句話說出口,頗有些認真地點了點頭:“有少當家陪你賞月,當然難忘了。是月亮難忘還是陪你看月亮的少當家難忘?”

江以桃動作一頓,吹著眸子,端起碗來喝完了湯。

又放下碗,用袖口擦了擦唇角,看似隨意道:“我不會忘記的,陸朝。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陸朝悶聲笑著,昏黃的燭光跳動著,把他臉側的線條氤氳得柔和。

是月亮不會忘,還是人不會忘呢?

實在是有些鹹。

江以桃神色如常地喝了好幾杯水,雙手捧著那茶盞,垂眸看著盞中微微**開的水紋,也不說話了。

沉默了半晌,陸朝突然開口問道:“阿言,你喜歡吃餛飩麽。江南那一帶的,那種皮兒薄得像紙的小餛飩。”

江以桃不知陸朝為何突然這麽問,卻還是誠實地答:“唔,稱不上喜歡或是討厭的,我並不是個挑食的人。”

“噢。”陸朝輕聲應了,又抬眼朝江以桃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我從前很是喜歡吃小餛飩,或許是因著某個人的關係,喜歡了許久。”

江以桃抿抿唇,忽然間想起了多年前見過一雙黑亮的眼,半張臉都埋在手臂裏,隻是露出那一雙悲涼的黑色眼睛來。

像隻受傷的小獸。

某個人……

是那位他朝思暮想了多年的心上人麽。

江以桃忽然間生氣起來,將桌上吃得幹淨見底的碗往陸朝麵前一放,氣衝衝地起身推開了門,生硬道:“陸朝,我累了,要歇息了。”

陸朝摸不清江以桃陰晴不定的脾氣,像這春日的天氣一般,方才還好好的呢,怎麽突然又生氣起來了。

不過他也沒說什麽,拿著那碗就走了出去。

隨即他聽見背後傳來一聲震天響的關門聲。

……

生氣起來還挺嚇人,陸朝扯扯嘴角,朝皰屋走去。

鍋裏還有些麵條,已經涼了許久,結在一起成了一團團的。陸朝拿了雙幹淨的筷子夾起一點兒,將信將疑地放進了嘴裏,嚼了嚼。

沉默了好半晌,陸朝牽著嘴角無奈地笑了笑。

傻姑娘,分明這麽鹹,還吃了一整碗。

真是傻姑娘。

作者有話說:

其實我寫的糖,真的挺晦澀的。

阿言煮的薑湯,難喝。因為是阿言煮的,阿朝喝完了。

阿朝煮的麵條,難吃。因為是阿朝煮的,阿言吃完了。

我好像不會寫那種明晃晃的糖(歎氣。

但是我真的是個甜文選手!!晦澀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