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翠的墓在後山山腳下,這兒有一小片開滿不知名小花的草地。

陸朝扶著江以桃下了馬,指了指不遠處一座隆起的小土包道:“據許嵐所說,這便是你那小丫頭的墓地了。”

江以桃卻沒有走近,隻是遠遠地瞅著。

織翠的墳沒有立碑,隻是用幾塊石頭在墓前草草地堆了起來,也沒有貢品,隻是有滿地生機勃勃的草,和那叫不出名字來的繽紛小花。

“不走近看看麽。”陸朝牽著馬,淡淡問道。

“不去了。”江以桃搖搖頭。

陸朝就笑,“怎麽,我們阿言還怕晦氣?”

江以桃今日穿著陸朝送她的那碧綠衫裙,裙擺繡了點淡黃的小花。織翠走後便沒人為江以桃梳發了,所以她也隻是虛虛地挽了兩縷烏發至腦後,編了個辮子,看起來整個人更是素淨。

一陣小風吹來,揚起江以桃的長發,她的身形單薄,似乎這一陣小風就要將她吹跑似的。

江以桃聽出來陸朝說的這話帶了點兒諷刺,卻難得地沒有生氣,反而是輕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來。她隻是這樣遠遠地看著,柔聲回答道:“若是我靠的近了,織翠又該怪我了。”

姑娘!您可離得遠些,您身體本就虛弱,何苦靠近這些晦氣的東西?

就好像是織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般,江以桃很輕地笑了笑,又說道:“織翠這個小丫鬟,總是擔心很多東西,分明她還比我小些。”

“你們感情倒比一般的主仆好上不少。”陸朝看著江以桃眼角眉梢上掛著的淡淡哀愁,不鹹不淡地這麽問。

江以桃將臉側的碎發拂至耳後,回憶了一番她與織翠的往事,眼底終於染上了點溫度,笑道:“織翠是我撿回來的小姑娘,不留餘力地照顧了我好幾年,自然是要比旁人好一些的。”

“噢——”陸朝勾了勾唇角,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意味不明地試探道:“我們阿言總是這般喜歡撿路邊的人。”

什麽叫總是。江以桃淡淡瞥了陸朝一眼,很是不滿地反駁:“我也不是什麽人都往府裏撿的。”

“是麽。”陸朝彎了彎眉眼,不甚真心地附和了一句,也不往下說了。

江以桃往後退了兩步,轉頭衝陸朝說道:“陸朝,我們回去罷。”

陸朝翻身上了馬,也不問江以桃為何不再待會兒了,朝她伸出手,露出一個隨意地笑,柔聲道:“阿言說回去我們便回去。”

陸朝的手纖細修長、骨節分明,連那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都不顯得粗狂了,是十分好看的一雙手。江以桃抿抿唇將手放了上去,下一秒便被陸朝使力扯上了馬背。

陸朝的長臂伸過來,環著江以桃勒緊了韁繩,就像來時那樣,慢悠悠地架著馬往回走去。

“阿言,生死有命,你別難過了。”

江以桃看著是沒露出幾分難過來,可陸朝心裏門兒清,這小姑娘是自己在心裏偷偷難過呢,還非強撐著不讓別人看出來。

陸朝的聲音就在江以桃的耳邊響起,氣息吐在她的耳廓,染了一片緋紅。江以桃又聽見了自己一陣高過一陣的心跳,像是被誰扼住咽喉一般喘不過氣來。

陸朝像是真的在安慰江以桃一般,看她沒說話,便又接著往下說去:“你也報了仇,不是麽?所以你別難過了,改日我帶你下山玩,可好?”

陸朝的尾音像小貓兒的爪子一般,輕輕地撓著江以桃的心口。

“過幾日是燈州的燈節。”陸朝說話的時候,胸膛也在震動,透過薄薄的衣衫傳到江以桃的身上,“阿言是蘇州人,定是沒見過燈州的燈節罷?”

江以桃沉默一瞬,抓住陸朝口中的試探,反駁道:“陸朝,我是盛京人。”

這小姑娘還挺謹慎。陸朝輕笑,也說:“嗯,好。盛京人。盛京人也是沒見過燈節的,是十分盛大的節日,街道都掛滿五顏六色的燈籠,河上也會飄著不少姑娘家放的燈。大約是不比你們盛京差多少。”

聽著能下山,江以桃卻沒有開心多少,垂著眸子,很輕地應了一聲好。

若是織翠還在,她便能借著這下山的由頭,帶著織翠偷偷逃跑了吧?

可……

江以桃伸出顫抖的指尖,好似是想觸碰陸朝抓著韁繩的手一般,卻在懸在半空時就觸電一般放下了手,緊緊抓著棕馬的鬢毛。

陸朝把江以桃的動作盡收眼底,微微勾了勾唇,“阿言,你可知燈州有一個傳說?”

他們走得很慢,馬蹄踏在這泥地上,並未發出太大的聲響。江以桃沒有應他,輕輕搖了搖頭,等著陸朝自己往下說去。

“我聽說,若是姑娘家在燈節時,在那河裏放的花燈被心悅的男子撿了去,便會……”陸朝頓了頓,朝江以桃湊得近了些,“便會生生世世在一起。”

江以桃有些驚訝,沒想到陸朝還信這些,她下意識地想要轉頭,卻不曾發覺陸朝湊近的臉,唇瓣堪堪擦過陸朝的臉側。

……

又一次。江以桃慌亂地轉回頭來,臉上泛起不自然的酡紅,恨恨地懷疑起陸朝是不是故意的來,想著想著便惱羞成怒,嚷道:“登徒子!”

陸朝看著也有些驚訝,隨後便輕笑出聲,辯解道:“我可什麽也沒有做,是阿言自己湊了過來,毀了人家的清譽。”

江以桃被他說得一噎,輕哼一聲,不再接話。

陸朝也不再說話逗她了,他們之間很難得有這般安靜的時候。初春的風尚且帶著冷意,江以桃被吹得掩唇輕咳,腦中不知為何冒出些莫名地想法來。

自己真要逃出這溪山嗎?

若是……若是自己不逃跑,永遠地留在這溪山呢?

這麽想著江以桃突然感到些悲涼起來,她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陸朝帶笑的臉,於是她輕閉上了眼,好似這樣就能掩蓋住什麽一般。

她隻能回去,她不能留在這溪山。

你不曾對陸朝動過心,你怎麽會對這無禮的小山匪動心呢?

江以桃又睜開眼,瞪著一雙朦朧的淚眼,去看自己用力到泛白的指關節。

陸朝一垂眸便瞧見了江以桃微紅的眼尾,輕輕勾了勾唇。

他當然是知道江以桃心中在想什麽,小姑娘單純得不行,分明是一點城府都沒有,還以為自己掩蓋得十分好。

走了好,別留在這。

陸朝心下這般想,卻沒有說出口。

他勒著韁繩,走得很慢,隻希望這馬兒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以後便沒這個機會了。

*

是夜,江以桃裹著那不厚的被子,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

夢裏是聶石頭那張滿是驚愕的臉,然後就是一片猩紅的血,鋪天蓋地地朝她潑來,嚇得江以桃慌亂地睜開眼。

江以桃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床邊燭台的燭光搖搖晃晃,在江以桃臉上明明滅滅地斑駁著。

她閉上眼,又是那死不瞑目的屍體,

江以桃顫抖著下了床,穿上外衫,出了屋子就徑直朝陸朝那兒走去。

院子裏不曾點燈籠,清冷的月光撒下來,便更是顯得蒼涼。江以桃輕輕扣響陸朝的房門,聲音都帶著哭腔,輕聲問:“陸朝?你睡下了麽?”

“阿言,大半夜的擅闖陌生男子的房間,不是個好習慣。”陸朝的聲音從裏邊傳來,接著便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江以桃倒是沒想到陸朝醒得這麽快,一時間不知道他是一直不曾睡下,還是被自己的敲門聲吵醒了。又聽陸朝還有空揶揄自己,也不去爭論,聲音細如蚊呐:“陸朝,陪我看會兒月亮吧?”

怎麽又看月亮。陸朝打開門,隻見江以桃瑟縮著,仰頭用那雙微紅的、濕漉漉的眼睛瞧著自己,陸朝咬了咬後槽牙,心說這人真是把自己拿捏得死死的。

外頭有些涼,江以桃穿得單薄,陸朝轉身拿了件自己的外衫來,可別今晚看完月亮,明日又暈一次,自己可沒這麽多還魂丹給她吃了。

江以桃見陸朝一言不發地坐在了院子裏的石桌旁,也慢悠悠地挪了過去。

陸朝把那外衫遞給江以桃,挑挑眉問道:“怎麽,我們阿言害怕得睡不著?”

“倒不是。”江以桃接過外衫披著,這外衫上是陸朝身上那股幹淨的皂角味道,聞得她有些臉紅,好像被陸朝抱著懷中似的,訥訥說道,“做了噩夢,醒來有些害怕。”

“還會害怕。”陸朝輕笑,“還以為我們阿言天不怕地不怕呢。”

我們阿言。

江以桃終於反應過來陸朝今日對自己又換了個稱呼,聽著十分親昵,不自然地抿抿唇。

“自然是會害怕,我連隻小蟲子都不曾踩死過。”江以桃小聲為自己辯解,又覺自己這話說得十分沒有可信度,又強調了一遍,“真的。”

陸朝聞言也點點頭,附和道:“那是,上來便是殺人,我們阿言果然與別人不一般。”

殺人這兩個字好像戳中了江以桃的什麽軟肋,隻見她的眼眶陡然紅了起來,聲音又帶上了哭腔,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我也是不想的。可我一想到織翠,便,便恨極。”

陸朝笑了笑,湊近了些,那雙黑亮的眼睛盯著江以桃瞅,放低了聲音問她:“阿言,若是有天,是我死了,阿言會不會為我報仇呢?就像幫你的小丫鬟報仇似的。”

江以桃隻覺陸朝口中怎麽動不動就是死啊死啊的,十分不吉利,瞪著紅眼眶看他,不滿地反駁:“什麽死啊死啊的,陸朝,你別說這種話。”

陸朝隻是衝她挑挑眉。

江以桃頓了頓,又輕聲說道:“陸朝,你怎麽能死,你還要去桂枝亭放長明燈的。”

陸朝還是笑,嗯了一聲,“好,阿言說不死,我就不死。”

作者有話說:

陸朝:阿言說什麽就是什麽,什麽我都聽。

真好啊,戀愛腦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