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朝好像總是很擅長做這些事兒。

盛元善瞧見十三王爺便慌忙地起身來,行了個十分規矩的大福,誠惶誠恐道:“盛家元善見過十三王爺,十三王爺安。”

江以桃卻沒有站起身來,隻是垂著眸子去瞧微微晃**的茶湯,語氣也淡淡:“十三王爺怎麽有空過來,您這麽個大忙人,就應當是在書房裏議事才對呢。”

陸朝好像是真的很擅長做這些事兒,江以桃又想了一遍,類似於這種以為一切都不曾發生過的自欺欺人,又或者是這種精湛得令人稱奇的演技。

他真是十分擅長。

小姑娘這話說得有些陰陽怪氣,倒是學了陸朝平日裏嗆聲的皮毛。

陸朝輕輕勾了勾唇,“想著有些事兒要與五姑娘說,正巧瞧見五姑娘在這兒,便過來了。”

“是麽。”江以桃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又問,“那十三王爺有什麽話便快些說罷。”

陸朝唔了一聲:“近日記性有些差,方才還記著的,這一路走來竟是忘記了。”

……

江以桃終於抬眸瞧了瞧他,隻見陸朝笑得十分和善,說出來的話卻十分不要臉。

盛元善一時間摸不清這兩人的關係,這十三王爺不是與江家的六姑娘來往密切麽,怎的與這常年不在盛京城的江五姑娘也這樣相熟?

盛元善瞧了瞧這個,又瞧了瞧那個,最後還是十分聰明地保持了沉默。

實際上江以桃倒是有些話想與陸朝說,可是這些話在心頭轉了一圈,最後到了嘴邊還是會被江以桃克製地壓下去。越是想,她便越是回憶起了在小樹林中的那一日,登時便什麽都不想說了。

不論說什麽,陸朝還是那個陸朝。

是那個十分固執的小山匪,並不會因為她的一句話或者兩句話而改變心思。

不論說什麽,江以桃也還是這個江以桃。

是這個十分倔強的江家五姑娘,並不會因為陸朝的一句話或者兩句便放棄自己的心中所想。

他們比誰都還要了解彼此。

江以桃想問問陸朝,問問他是不是將溪山的人帶來了盛京,帶到了這個獵場中來,是不是想要在今日報了他的仇。

可是思索良久,江以桃瞧著陸朝那張蒼白脆弱的臉,也還是什麽都問不出口。

“即是如此……”江以桃歎了口氣,捋了捋裙擺站起身來,“十三王爺若是沒有什麽事兒,我便先去瞧瞧別處又什麽有趣的事兒了。”

小姑娘倒是挺會撒謊的。

陸朝斂了點兒笑意,心中自然是明白這小姑娘是在生自己的氣,找個借口不與自己待在一處呢。

他正想要說些什麽,眼角餘光卻瞟見一道尖利的寒光自江以桃的身後直直地射了過來。

陸朝呼吸一滯,慌亂之中隻好往前走了一步,扯著小姑娘的手腕往自己的身邊帶,又順勢轉了一圈將她帶到了自己的身前,將小姑娘護在了自己的身下。

江以桃眨眨眼,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她甚至還不曾反應過來,眼前瞧見的便已經是陸朝繡著金線的衣襟了。

陸朝皺著眉猛哼一聲。

耳邊響起一陣高過一陣的刺耳尖叫,站在一旁的盛元善麵色驟然變得煞白,顫顫巍巍地往後退了幾步,最後左腳絆右腳地摔在了地上。

什……什麽?

江以桃又眨了眨眼,喧雜吵鬧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地刺激著她的耳膜,她被陸朝錮在了胸口,縈繞在鼻尖的是陸朝身上那一如既往的幹淨的皂角的味道。

忽然間,江以桃好像嗅到了一點兒鐵鏽的味道。

“阿言,是我不好。”陸朝伏在江以桃的耳邊,輕聲道。

伴隨著陸朝的聲音一起響起的,是遠遠地傳來的馬蹄聲。江以桃恍惚之間好像猜到了什麽,她顫抖著舉起手來,將將才觸到陸朝的背,便摸到了一手溫熱粘稠的**。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原先坐在著回廊之中的姑娘家這時候早已四散奔逃,盛元善滿眼含淚地望著江以桃的方向,抖抖索索地喊了一聲:“十……十三王爺……”

話音剛落,盛元善便兩眼一黑地暈了過去。

江以桃倒像是沒有聽見盛元善的話,她垂眸去瞧,隻見陸朝的腳邊已經凝起了一灘猩紅的鮮血,不斷地還有鮮血從他白色的長衫滴落,掉進地上那一灘中間去。

霎時間,江以桃的眼前便模糊起來。

“陸朝,”江以桃摸到了陸朝背後的那一支箭,眼中的淚撲簌簌地掉在了陸朝的前襟上,洇出了一小片深色來,“這一切都是你的計謀,對不對?”

小姑娘的聲音輕柔,卻擋不住顫抖的尾音。

陸朝忽然勾了勾唇,正想要回江以桃的話,卻不受控製地咳出一口鮮血來。

江以桃的眼眶更紅,這一刻,她的腦海之中回想起了與小山匪陸朝的初遇。那樣肆意張揚的小山匪,逆著光朝她走來,又把她帶到了光裏麵去。

“阿言,你是自由的。”陸朝緩了好一會兒,才啞著聲音在小姑娘的耳畔輕聲道。

江以桃終於難以克製地嗚咽起來 ,她將臉埋進了陸朝的胸口,也不管著回廊之中還有沒有旁人瞧見,更是不管這事兒可能會給她帶來的風言風語了。

從陸朝胸口傳出來的聲音有些悶:“陸朝,你回答我,全都是你的計謀,對不對?”

陸朝沒有應江以桃的話,沉默了好半晌,他才喃喃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話音剛落,陸朝的身子便脫了力一般往前倒了下去。江以桃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哪裏能撐住陸朝的身子,被他這一下帶得也是跌落在了地上。

這下江以桃終於瞧見了,那一支深深地刺入陸朝身體的箭。

這支箭,原本是要射中自己的。

像是一個精美的陶瓷的茶盞忽然間摔落在了地上一般,清脆又刺耳的聲音在江以桃的耳旁炸裂開。猩紅的鮮血在陸朝白色的長衫上慢慢地蔓延開來,紅與白的強烈對比幾乎讓江以桃睜不開眼。

“陸……陸朝?”江以桃的手上也滿是鮮血,觸在陸朝的衣衫上,一碰便留下一個刺目的鮮紅手印。

陸朝不會在回自己的話了。

江以桃的雙手滯在了半空,像個犯了錯的、手足無措的孩童。

馬蹄聲幾乎已經到了江以桃的麵前。

江以桃明白,自己不會再從陸朝的口中聽到任何一句帶著笑意的回複了,可她卻像是什麽都沒有意識到一般,一句又一句地喊著陸朝的名字。

“阿言。”

江以桃晃了晃神,再仔細聽卻發覺這並不是陸朝的聲音,她眨了眨眼朝著聲音的方向轉過臉去,又抬眸去看。

“許……姑娘?”

是許嵐麽?

正愣著神,便有人上前來將陸朝的身體抬到了一旁,許嵐走到江以桃的身前,朝她伸出了手,笑道:“阿言,我來見你了。”

江以桃顫抖著伸出手去,與許嵐帶著涼意的手相握。

“嵐姐,你這一箭射得可真是準。”那五大三粗的漢子踢了踢陸朝已經沒有聲息的身體,十分豪爽地笑了兩聲。

這一箭?

許嵐使力將江以桃從地上扯了起來,耳邊正巧響起了那漢子毫不在意、甚至有些嘲諷的聲音,江以桃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帶著淡淡微笑的許嵐。

江以桃使勁將手從許嵐的掌心抽出,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了兩步。

“是你?”江以桃眼眶微紅,死死盯著許嵐瞧不出一絲異常的臉,將自己的下唇咬得發白,“許嵐,是你朝我射箭。”

第二句話並不是問句。

許嵐勾唇笑了笑:“阿言,是朝著陸朝。”

“你分明——”江以桃指了指地上的陸朝,又指了指自己,說著說著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聲音戛然而止。

許嵐點點頭:“阿言,若是我朝著陸朝射箭,以他的身手必然會躲開。可若是我朝著你射箭,陸朝便會讓那支箭落在自己的身上。你明白的,我也明白,陸朝更是明白。”

江以桃頹然地垂下了手。

許嵐說得對。

“為什麽?”江以桃沉默半晌,最後也隻是憋出了這三個字來。

許嵐也跟著沉默,忽然間,外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來。

“你們先下去,把他也一起帶下去,等我的吩咐。”許嵐指著陸朝,回頭對著那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說了句話,又回過頭來瞧著江以桃,直到那幾個漢子罵罵咧咧的聲音越走越遠才轉身瞧了眼地上的那一灘血跡。

江以桃也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等著許嵐回答自己的問題。

血跡早已凝結在地上,成了一塊斑駁的深色痕跡。

許嵐輕輕歎了口氣,她也不看著那灘血跡了,反而去看外邊連成一片的雨幕:“你會明白的,阿言。你向來都是個十分聰明的姑娘,盡管我什麽都不與你說,你也會明白的。”

江以桃抿著唇,她也跟著許嵐的視線,去瞧外邊的雨。

春日的雨就是這樣,說下就下了,說停也就停了,像個小娃娃一般陰晴不定,也不會與誰商量商量,全是憑著自己的性子來。

早些時候江以桃聽見的馬蹄聲已經停了,這會兒那些個騎馬的人已經冒著雨將馬兒停在了離回廊不遠處的一小塊平地上。

是溪山的那些山匪罷,江以桃歎了口氣。

——你就快要見到你想見之人了。

忽然間,江以桃想起了陸朝之前對自己說的話。

陸朝話中所指之人,是不是許嵐?若他指的是許嵐,陸朝又是如何得知許嵐會來到盛京城呢?

除非……

江以桃回眸來瞧著許嵐,雖是雙眼通紅,卻還是輕輕地勾著唇角,露出一個柔和的笑意來:“許姑娘,你說得對,我會明白的。”

陸朝又不是什麽大羅神仙,他自然不會什麽都知道。

除非這一切本就出自陸朝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