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是山穀中的風。”

初春的風適時地揚起了許嵐的長發,她笑得溫柔,仿若這百裏春風皆在此刻熄了聲,天地之間一片空洞的寂靜。

許嵐將臉側的發撫至耳後,“可我終究沒能成為普通人,也沒能成為山穀中的風。”

江以桃抿了抿唇,想說些什麽來安慰許嵐,卻又覺得無論說什麽都不合時宜。

許嵐卻是不甚在意的樣子,盯著那瓦罐瞧,“想來阿言也是辛苦的,自小便泡在藥罐子裏,定是處處皆受限製的吧?我雖是山匪,卻騎馬射箭,過得十分快活。”

並不隻是江以桃,所有生於貴族世家的姑娘,皆是權力的傀儡。自出生起便捆綁上了家族的繁榮興盛,像是籌碼一般被用以交換家族往後的富貴安穩。

“我們總是難以違背家族的。”江以桃的聲音放得很輕,模棱兩可地回答許嵐的問題,“從來沒有決定自己來去的權利,像螻蟻一般,卷進權力的漩渦。”

許嵐輕歎,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繼而她又突然想起來什麽一般,認真地提醒起江以桃來:“明天夜裏寨子有個慶典,大多數人喝得醉醺醺的,你可千萬不要跑出來,好好待在阿朝的屋子裏,這兒沒人敢亂闖,很是安全。”

江以桃也愣了愣,詢問道:“明日……明日是什麽日子了?”

“明兒是三月初七,並不是什麽特殊日子,隻不過寨子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一場慶典。阿朝的每年這個時候也總是不在寨子裏,許是聽不得這些喧嘩吵鬧吧。”許嵐笑答道。

竟是三月初七了。

三月初七是江以桃的生辰,這是江以桃第一次未在府中過生辰,也是第一個得不到祝福的生辰。

許嵐見江以桃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言?”

“無事,不過是想起了些不打緊的。”江以桃強撐起一個笑,心中卻控製不住地憂愁起來。

算算日子,再有十日便是她到京的日子,也不知十日以後的江家是各種光景。

“阿言,切記不可出門。那日劫你上來的人,定還對你有所圖,平日因著阿朝和我,他並不敢做些什麽。可明晚阿朝不在,我也得在慶典上陪著阿爹,你切記不可出門。”許嵐突然轉了個身,正對著江以桃,神色嚴肅。

江以桃鄭重點頭,“阿言知曉,明晚絕不踏出這門一步。”

“那便好。”

這邊兩人說著,那邊藥也煎的差不多了,許嵐拿了塊粗布來,墊著瓦罐把手將瓦罐提到了石桌上去。

想了想又少了個吃藥的碗,遂而又去了江以桃屋裏,將那吃茶的碗拿了出來,盛了一碗藥湯放在一旁。

藥湯呈深黑色,隨嫋嫋的霧氣蔓延出苦澀的藥材味道。

許嵐捏著鼻子,在石凳上坐下,“阿言,這看著便苦,待晾涼了再喝吧。”

江以桃也隨著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點了點頭。

“阿言,你的名字又有何寓意呢?”許嵐說的話帶著鼻音,聽起來有些模糊不清。

江以桃聞言一愣,謝不言這名字本就是她胡謅來的,哪有什麽寓意,隻好糊弄道:“並非有什麽特殊的,我在家中不得寵,便得了個隨意的名字。”

許嵐聽著有些生氣,連刺鼻的藥味都忽略了,伸手在石桌上憤憤地一拍,“怎能如此,名字之於一個人是十分重要的,怎能因著不寵愛便隨意取呢?”

“唔,大約是子嗣眾多,一個個皆認真取名過於麻煩罷。”江以桃心虛地摸了摸鼻尖,眼神飄忽地繼續胡謅。

許嵐更是生氣。

江以桃眼見許嵐又要說些什麽了,自己再沒有別的說辭可糊弄了,隻得拿起桌上的藥,閉上眼睛直往嘴裏灌。

“哎——”許嵐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住,眼看著江以桃的杏眼漸漸紅起來,隻得無奈安慰道,“可是太苦了,無需喝得這般豪爽,慢慢來便好。”

江以桃雙眼含淚,她自小便三餐後皆有一碗藥湯,早便習慣了藥湯的苦澀。如今當下的情況,隻因那藥湯尚且發燙,自己為了堵許嵐的口才猛地灌了下去,燙得喉嚨舌尖皆發疼。

可這話說出口未免過於丟人,江以桃隻好打碎了牙往肚裏咽,重重地點了點頭。

“隻可惜我身上也未帶有蜜餞之類的小玩意,下次我一定記著帶來給你配藥吃。”許嵐信誓旦旦地保證。

已有許多年未曾有人用蜜餞哄江以桃吃藥了。幼年的江以桃也會因著藥湯過於苦澀而哭哭啼啼,隻有鄰居家的小少年會爬過圍牆,給她帶來一塊甜甜的蜜餞,或是一顆甜甜的鬆子糖。

後來小少年突然搬離了蘇州,一夜之間消失得無蹤無際。

那之後,江以桃再沒有因吃藥而哭哭啼啼。她知道,不會再有人爬過那個高高的圍牆,為她帶來糖果蜜餞了。

從回憶中脫離的江以桃朝許嵐露出一個真誠的笑,舌尖發疼讓她的聲音中帶著點兒軟:“多謝許姑娘。”

暮色將至,許嵐瞧著西邊的紅霞,笑道:“差點兒忘了正事,阿言,你隨我來。”

陸朝的院子不小,前院是雙耳屋,主屋用以吃飯之類的瑣事,兩邊的側屋一間住了江以桃,另一間住了陸朝。前屋後邊還有一排廂房,江以桃逃跑的那個夜裏曾見到過,卻未去過。

這會兒許嵐帶著江以桃過去,她才知曉,原來後邊那一排廂房內部竟是連通的一間,最令江以桃驚嚇的是這兒竟有個天然的小溫泉。

“我第一次見也同你一般驚訝。”許嵐笑笑,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個小包裹,“這是我帶來的舊衣裳,阿言先將就著穿穿。前兩日忘記告訴你這兒能沐浴,倒有些過意不去。”

這屋內霧氣繚繞,十分暖和,靠著後山的牆上開了幾扇大窗,用以通風透氣。

“待會兒吃過晚飯你便可來這兒沐浴,阿朝的院子建得偏,寨子裏的人大多也懼怕阿朝,不會有人過來,你可放心。”許嵐的臉在蒸騰的霧氣中看起來有些模糊,也顯得更是溫和了。

江以桃想了想,問道:“為何你們寨子裏的人,這般懼怕陸朝?”

說起來,江以桃被劫的那一日,那兩個山匪見了陸朝也是一副十分害怕的樣子,以至於江以桃對陸朝的第一印象便是冷血無情。

可這兩日卻讓江以桃覺著,陸朝或許並不似她第一印象般令人膽寒才對。

許嵐卻笑而不語,正巧外邊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嵐姐”,許嵐便順理成章地跳過了江以桃的問題,應聲道:“阿言,許是晚飯送來了,我們出去看看。”

江以桃心知許嵐在回避這個問題,倒也不強求,笑著應了聲好。

江以桃向來不是個刨根問底之人,若是別人有意隱瞞,她也就罷了。

晚飯也是些清淡的蔬菜,許嵐吃過後又囑咐了江以桃幾句才回了自個院子。江以桃自己在位子上呆坐了會,才起身往後邊的廂房走去。

江以桃確實是個頂愛幹淨的人,在蘇州時是日日都要焚香沐浴的,在山匪窩的這幾日皆是強撐著的,卻沒想到原來這溪山竟有溫泉。

沐浴後江以桃穿上了許嵐帶來的舊衣裳,雖不太合身,卻也比自己身上這沾了泥汙的要好上千百倍了。

江以桃想著明日再漿洗髒衣裳,便抱著回了屋子放在那靠窗的小桌上,看著一室的黑暗怵怵地害怕。江以桃隔著窗戶看了看主屋明亮的燭火,心下權衡思索半晌,最後摸索著到了床邊,準備取了蠟燭去主屋借個火。

也不知道火折子放在了哪兒,陸朝這一去便是一下午,絲毫沒有要回來的跡象。江以桃抿抿唇,在心中悄悄地罵著陸朝。

江以桃取了蠟燭剛一轉頭便看著門邊站了個黑影,江以桃驚呼一聲,一個趔趄撞翻了身後的燭台。

燭台倒地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敲進江以桃耳膜,她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著那黑影一言不發地朝她一步步靠近。即將要到麵前時,江以桃閉上眼,高舉拿了蠟燭的手就要朝著黑影揮下,卻被黑影先一步握住手腕。

“笨手笨腳。”

咦。江以桃睜開眼,這聲音怎的這般耳熟。

黑影拿走她手上的蠟燭,旋即便是火折子噗嗤的輕響。

陸朝的臉在燭光中柔和得有些溫柔,他看著江以桃微紅的眼眶,無奈地笑,聲音輕柔:“真的這麽嬌氣啊?”

話閉,陸朝繞過她,將蠟燭放回了燭台,又順手點燃了另一旁的蠟燭。

時間好像倒退了一點點,那日江以桃在這兒醒來也是撞翻了燭台,陸朝從門口走進來,站在她跟前也說了那句“笨手笨腳”。

江以桃還在原地發呆,陸朝卻已經點完了蠟燭,走到了她的身前去,“被嚇著了?誰讓你不點蠟燭,黑燈瞎火的。”

江以桃如夢初醒,忿忿道:“明明是你沒有給我留火折子,還故意不出聲嚇我。”

陸朝挑挑眉,指了指矮桌,顯然是對她倒打一耙的話很不滿意,“我留了,可不就放在那嗎。”

江以桃轉頭一看,那桌上竟真放了個火折子,不由得噎了噎,沉默半晌還是嘴硬道:“那也是怪你故意不出聲。”

陸朝笑了笑,顯然是不想與江以桃爭論,將手中的小布包遞給了她。

江以桃這會兒才發現陸朝手裏一直拿著東西,凝神看著,卻沒有伸手去接,“這是何物?”

說完又抬頭看陸朝,他整個人麵朝著燭火,笑得肆意又張揚。

江以桃愣了愣神,在方才那一瞬,她想起了那個總是翻牆給自己送來蜜餞的鄰家小少年,也是笑得這般意氣風發遞來蜜餞,像初生的朝陽。

作者有話說:

就當有溫泉很合理吧讓阿言洗洗澡吧tut

不過我家這裏確實是很多溫泉的啦,那種小小的天然溫泉,所以我自己寫著覺得挺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