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行之義正詞嚴:“懇請陛下不要亂講,阿朵兒公主是人,不是貨物,怎能隨便賜給誰?身為左林牙,貧道為契丹出點力可以,可這件事我確實不能幹。不會契丹話是一個原因,另外您別忘了,我是漢人。”

“漢人怎麽了?”

“這不是明擺著嘛。無論誰創造契丹文字,至少也會成為曆史名人吧?到時候你們契丹後人一看,合著他們每天學的文字,是個漢人創造的,還能有什麽民族自豪感?”

耶律宗全心說這算什麽難題?

你造字,朕署名唄。

這種肯定留名青史、為萬世景仰的好事,朕讓誰造字,都不會便宜別人好不好?我是皇帝啊,無恥是我的座右銘,侵占別人的勞動成果是我的特權。

當然,這話現在不能說,不能打擊小道士的創作熱情嘛。

“朕以為無所謂,不管你是漢人還是契丹人,隻要做了契丹的官員,那就是契丹國一員,後人隻會敬仰契丹左林牙……不,都林牙。”

耶律宗全一句話,就給秦行之升了官。

薅八根是大林牙院最高官員,專管文事,造字這種事,按說應該他負責——如果沒有小道士在前麵擋著。

所以他十分慶幸。

話說回來了,不是因為小道士胡扯什麽文字的重要性,即使皇帝想造字,也隻能是想想而已,大家都是大老粗,誰會造字?

沒想到正悠然自得看熱鬧呢,官位就被擼了。

薅八根老臉一苦,差點跳起來。

耶律宗全貌似隨意的看了一眼薅八根。

薅八根心中一凜,這才意識到,皇帝的話就是聖旨,耶律宗全可不是個講理的人。自己如果敢跳出來反對,分分鍾被打死已經屬於幸運的,滅族都有可能。

秦行之笑了:“這就給貧道升官了?陛下真慷慨。然而我覺得在契丹做官沒什麽吸引力,連自己的牧場都不能賣……”

耶律宗全詫異:“你要賣牧場?”

“對呀。”

“你明不明白一座牧場意味著什麽?它能讓你創建部族,擁有自己的實力。”

秦行之撇嘴:“我就算實力再高,還能超過陛下?另外恕貧道直言,我認為這種部族製度,導致實力不能集中到陛下手裏,也是契丹無法快速發展的原因之一。”

耶律宗全的眼睛霍然閃亮:“哦,詳細說說!”

秦行之灌了口酒,醉眼朦朧的擺手:“別鬧了陛下,我就不信你從沒考慮過。大齊不分封,所有權利集中到皇帝,確切點說,是中書省手裏,官員隻拿俸祿,軍力則完全由皇帝掌握。皇帝一聲令下全民景從,什麽困難解決不了?

反觀契丹,每個部族有自己的利益訴求,部族實力決定族長地位,他即使再忠於陛下,恐怕也要先保證自己的實力不被削弱太狠吧?”

耶律宗全沉吟不語。

大臣們全麵色不善的拿眼瞪秦行之。

這混賬東西打算幹什麽?不願意造字就算了,你忽然和皇帝提什麽權力分散、保存實力之類,萬一陛下動了心,大家還活不活了?

部族製度是契丹立國之本,不能更改啊!

還好耶律宗全想了好一會兒,最終搖頭道:“你的想法挺有意思,但契丹是遊牧民族,草原廣闊,部族存在有它的必要。”

大臣們狠狠鬆了口氣。

“左……哦,都林牙,我們還是說回造字的事。朕現在知道了,你想賣牧場,這簡單,既然是朕賜給你的牧場,臣子們不敢買,朕可以買回來嘛。”

秦行之覺得有些好笑,耶律宗全賜給自己牧場,他再買回去……這豈不是說,等於他賜自己金銀?一開始就賜金銀多簡單,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嘛。

反正占好處就行,其他的道爺就不管了。

“貧道出的價格可高。”

“嗬嗬,朕雖不如大齊皇帝富有,區區一點金銀還是不缺的。都林牙,這樣你總答應造字了吧?”

“還是不成。”

“嗯——”耶律宗全終於沉下臉,“都林牙不要太過分了,朕是看在大齊皇帝和阿朵兒的麵子上,才好言相勸,你莫非覺得朕不敢殺人?”

“這話說的,我又沒求著您封官賞賜,是你們串通起來,非讓貧道來契丹。再說了,我隻是隨口那麽一說,造字不是我的責任啊,憑空硬要壓在我頭上,我反對一下怎麽了?”秦行之醉意上頭,膽子明顯變肥了。

阿朵兒哀求的看著耶律宗全。

父皇發怒有多可怕,阿朵兒雖然沒親身承受過,卻也沒少見。讓人棒殺秦行之,那還是仁慈,五馬分屍什麽的並不罕見,甚至火大了親自動手也不是沒有過。

“除非你答應貧道……”

秦行之的聲音傳來,阿朵兒大喜:“聞道你快說,父皇一定會答應你的。”

大臣們相互看看,心說咱們的小公主對都林牙大人可真是情深義重啊。

耶律宗全古怪的看著阿朵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緒。女兒誰都看不上他發愁,如今阿朵兒明顯過於關心小道士,他心中竟有些酸溜溜的感覺。

阿朵兒迎著耶律宗全的目光,正色道:“父皇,女兒聽說,但凡才華出眾的人,都免不了狂傲。秦聞道如果能替契丹創造文字,必將是我契丹千古功臣,這樣的人才父皇必須珍惜。”

何況造字必受天譴,聞道恐怕活不了多久……阿朵兒傷感地想。

耶律宗全點頭:“都林牙有什麽要求,盡管說。”

秦行之樂嗬嗬地說道:“貧道相信落袋為安,陛下答應用金銀買我的牧場,我還收了點土特產,這些東西都堆在帳篷裏,貧道夜不能寐呐。陛下如果有誠意,就派人和我的護衛一起,把金銀什麽的送回大齊我家裏。”

耶律宗全愣了愣,哈哈大笑:“這點小事,朕沒道理不答應你。”

錢財乃身外之物,對這句話最有感觸的,絕對不是道士和尚,而是掌權者。金銀這種東西,如果不能換來實力,它什麽都不是,反過來說,隻要實力能增加,要多少金銀都沒問題。

小道士的要求,在耶律宗全看來,屁都不算。

秦行之大喜:“陛下真是明君!”

耶律宗全一揮手:“傳朕的旨意,收回賞賜給都林牙的牧場,另賜金銀……都林牙,你想要多少?”

“你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耶律宗全十分豪邁。

“你有多少我要……呃,太多恐怕陛下要急眼,這樣,我也不貪心,在平常價格上浮動三成足矣。”

耶律宗全樂了:“平常價格?都林牙,你要知道,牧場是契丹人的**,除非被別人搶走,否則根本沒人會賣,因此它就沒有個價格。這樣吧,朕賜你黃金十萬兩,你可滿意?”

“一五得五,三七二十八……”秦行之扳著手指頭算了半天,激動得臉通紅,“滿意,太滿意了!就這麽說定了,陛下立刻派人護送金銀,貧道替契丹造字兒。”

十萬兩黃金,即使在契丹權貴眼裏,也是一筆讓人眼紅的大數目了。

老子沒讀過書,可文化真有這麽值錢?不就是造個字兒嘛,陛下至於下這麽大的血本?十萬兩黃金,這得打多少次草穀才能賺到!

心思粗獷的大臣,開始羨慕讀書人,有文化真可怕。

至於心眼多的,則懷疑耶律宗全另有打算。

耶律宗全有什麽想法,自然不可能告訴別人,他也沒有和大臣商議的習慣,這事兒既然定了,他也不拖延,立刻傳旨讓人準備好黃金,又派一隊契丹兵馬,護送大力營運小道士的財產。

正事商議完,大家開懷暢飲。

氣氛熱烈,小道士心情又好,沒一會兒就直接喝斷片了,是被耶律宗全的親衛抬回去的。

阿朵兒不放心喝醉酒的秦行之,另外勸秦行之造字,雖說為了契丹未來著想,心中總是有愧的,因此和親衛一起去送小道士。

眾人離去,大帳內隻剩下耶律宗全。

“廢除部族製度……”耶律宗全斜靠在桌案上思索,“這確實是條正路,可惜現在時機還不成熟。”

大多數契丹人都很愚昧,族長和族老的威信太重,耶律宗全相信,自己敢搞集權,契丹非立刻大亂不可。

漢人一開始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以前也玩過分封製。

隻有文明進步到一定程度,民眾不再以族長為天,才有可能實行比較先進的製度。當然,有得必有失,族長威信降低,皇帝的威信同樣也會發生變化,比如現在的大齊,皇帝固然理論上擁有天下,但他要想剝奪一個人的性命或財產,沒有充分的理由,也是絕對做不到的。

耶律宗全想不到那麽多,但作為皇帝,他當然希望全契丹的權力都集中到自己手裏。

想要破解目前的難題,文字的地位就尤其重要。

有了文字,皇帝的神聖性才能以白紙黑字的形式確立下來,真龍天子的說法也才能一代代流傳,直到變成正義公理。

當然,文字也能讓契丹人有機會擺脫愚昧。

造字這件事,耶律宗全十分重視,但說他依賴秦行之也不對,畢竟秦行之能不能成功造字還要另說,即使能,難道天下就沒有其他人能做到了?

還別說什麽造字泄露天機,鋼刀架在脖子上,你說那些軟骨頭的讀書人,是選擇日後遭天譴而死,還是馬上被砍頭?

關鍵是小道士隨口點評的部族製度,讓耶律宗全刮目相看。他做了幾十年皇帝,才逐漸看出部族製度的種種不足,小道士倒好,小小年紀,以前也沒來過契丹,明顯是喝醉酒亂說,說的道理卻讓耶律宗全不得不吃驚。

這家夥不講究尊卑,但確實如阿朵兒所說,是個思想和別人不一樣的人才。

這樣看來,朕似乎不應該輕易放他回大齊啊。